入夜后,徐小青睡不着,想到客厅里帮刘妈做点事,却在楼梯口听到了小客厅里,吴城树和周澜湘的谈话。
周澜湘声音软又轻,但是十分清晰:“你得有耐心,小青心里有结,得慢慢疏导才行。”
“他现在对她父亲只字不提,但凡我提到徐老师她肯定变脸,就算是有心结也得知道心结是什么才行。我这周正好去槐山办事,先带她过去看看,如果她真的特别抵触,我也不会强求,在温泉山庄玩儿两天再回来就是了。”吴城树话说的缓慢随意,但透着冷,像是在说一件对他来说极为困扰疲惫的事。
徐小青转身退回到房间,关起门的瞬间,突然对吴城树有点愧疚。
第二天早餐桌上,徐小青特意摆正了一下自己的态度,问吴城树槐山远不远?风景美不美?温泉真的是热的还是人工加热的?反正吴城树的脸色越来越好,临出发前还侧过身子给徐小青检查了一遍安全带。
车子开出北郊,徐小青才知道这次并非只为去槐山扫墓,吴城树一年之前把槐山这个温泉山庄买了下来,今年打算着手重建,负责人、设计师以及重建团队此时已经聚集在了温泉山庄里,吴城树此行也并不轻松。
徐小青坐在副驾上,百无聊赖的翻看设计师图册,正翻到一个恢弘大气的城堡设计图上,忍不住呵呵笑出来。
吴城树侧目看她,好心情的问:“笑什么?”
“我笑这楼和槐山还真般配,阴森森的像个鬼堡。”吴城树闻言扭过来看图册,徐小青把手上的东西向他面前递了递,随口问:“这地方是用来干什么的?祭祀吗?”
吴城树眉目凛冽的一下,认真看了徐小青一眼,“这是温泉宫的主楼设计。”
“诶?”徐小青惊的不轻,端着设计册在鼻子底下仔细看起来,总算在页面最下方的一排小字上发现了名字,不仅是主楼设计,还是大师手笔。徐小青肩膀耷拉着,表示对自己审美观的最大鄙视。
身侧的男人突然按耐不住的笑起来,冷不防瞧他拿起手机拨出去,冷声:“昨天定的设计师今天不需要参加会议了,今天的会议内容改成‘设计师敲定’,乔总主持,结束后设计方案发到我邮箱里。”吴城树说完这些话,不等对方反应,就把电话挂断了。
他瞧见身边的女生,屏气静声了数秒,默默的把设计册放回了之前的位置,整个人都谨慎起来。吴城树不由把表情松了松:“你那是什么表情?”
徐小青刚都快被吓死了,自己无心的一句话,导致一个已经敲定好的方案全部推翻,而且昨天还像中头彩一样的设计师,也被吴城树切菜一样切掉了。徐小青觉得自己得折寿。
“以后不要随便露出这种抱歉一样的表情。”吴城树握着方向盘,转了一个弯,再次拾起话题。“你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觉得抱歉?”
徐小青动了动嘴唇,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她在与吴城树相处的时候,还是很能把握好分寸的。
路程没有徐小青想象中的长,两个小时后,车子拐进一片密林,随着蜿蜒的山路向上,没多久便一片豁然开朗。
其实根本不需要再重建,如今的温泉山庄已然独具恢弘。吴城树座驾在山庄里长驱直入,一直拐进一个单独的车库里。吴城树才示意徐小青下车,两个人从车库里直通内建筑的小门,进了山庄的一个单独的会馆。
大堂里盘桓着一颗古树的树根,被能人巧匠精致的雕刻成别致的样子,纵横在大堂一遇,附近有潺潺的流水,鱼群绕树而游。石子路尽是一个装饰性的吊桥,虽然足够稳固,但吴城树还是转过身朝徐小青递出了右手。
徐小青任由他牵着过了桥,一路上张着嘴巴,瞧着几只兔子从不远处的秋千边上蹦跳着钻进草丛。真不相信这一切全都是人造景致,徐小青忍不住朝头顶的玻璃结构看了一眼,紧接着和吴城树没入了电梯。
电梯直上5层,是单独的一间公寓。吴城树走进其中的一间卧室,把徐小青的背包放了进去。“你住这间,我在你隔壁,窗帘的开关在床头,这里晚上的星星特别漂亮。”
他站在一大片落地窗前,回身对徐小青说着。
房间大的离奇,徐小青在门口感觉到有点局促,被他这句话说的倒也放松下来,眼睛随着他转向窗外,是无边无际的密林美景,美得叫人合不拢嘴巴。
“你自己随便转转,冰箱里有吃的,想要什么按门边的呼叫铃,会有侍应生过来,我去对面看看,一个小时后带你去吃饭。”吴城树轻声嘱咐着,人走到电梯边,回身看了徐小青一眼,补充道:“没别人,就咱俩去吃饭。”
徐小青最后的一点顾虑也打消了,对着吴城树咧嘴笑了笑。
她现在的笑容越来越多了,不再像刚来的时候,好像每一次笑,都要做足准备,勉强又刻意。徐小青反正是越来越喜欢自己了。
她在公寓里随便看了看,冰箱里有各式各样的水果,水、茶和咖啡都是吴城树常喝的牌子。书房里的书都和建筑类有关,徐小青找了一本图册翻看,女生总是对大片大片的花海毫无抵抗能力,她也没能例外。
吴城树的房间没有她的大,她只在门口向里看了看,桌子上摊着资料和笔记本,看样子不久前还曾在这儿办公,但依照公寓里的干净程度,应该有侍应生每天来打扫,他房间里依然保持着工作后的原样,看来他并不喜欢别人进入到他的“领地”。
徐小青是会何等的察言观色,自然也没在房间里留下任何脚印,看几眼就退出来了。他对面的房门却是锁着的,应该也是一间卧室。徐小青没有窥探癖,回房琢磨那套按摩椅去了。
没想到那椅子太舒服,她抵抗力稍稍松懈,就睡着了。醒来时她听见客厅里有炒菜的声音,揉着眼睛走出来,却见吴城树围着一条蓝格围裙,刚把一道热菜从锅里翻出来。
“洗手吃饭。”吴城树发现她瞧着他发愣,出言提醒。徐小青这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竟然睡了一个下午。
马上意识到之前约好的墓园之行,“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现在出发还来得及吗?”
吴城树把菜端到餐桌上,抬眼瞧她:“不是说不让你随便道歉吗?去洗手,我快饿死了。”
徐小青赶紧去洗手,回到餐桌前,吴城树已经摆好碗筷,就等她入座。“下午被事情缠住了,我根本就没回来,我明天还有一上午的会,看来这次上不了山了,下次有机会再带你来吧。”吴城树给她盛了一碗米饭,感觉到女生绷着的一根神经,松懈下来。
其实吴城树早就回来了,徐小青一直在睡,他最初也有些生气,料定她是为了逃避故意睡着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徐小青蜷缩的睡姿,突然就什么脾气都没了。
他看着她想了很久,决定还是不要逼她太紧。
“你觉得徐老师是什么样的人?”吴城树慢慢拉开话题。
可能是知道不去墓地了,徐小青反而变得无拘无束。“你们都叫他老师,我总感觉应该是文质彬彬的吧,至少不会说脏话那种。“
“还真是。”他给徐小青夹了一块牛肉,看着她吃了几口就开始皱眉头,忍不住笑:“你和徐老师真是一模一样,连吃牛肉时的表情都一样。”
徐小青“哦”了一声,低头吃了几口米饭,不自在的表情又端了出来,吴城树内心无力,半晌,转移话题:“我第一次到这儿来是17岁,你知不知道来这儿干什么?”
“扫墓?泡温泉?别的还能干吗?”
“坐牢。”
徐小青的眼神终于从碗里转移到吴城树脸上,她发现吴城树并没有在开玩笑。
“我17岁的时候差点成了杀人犯,性格偏激,一年里说过的话也超不过十句,我姑姑看我可怜,带我去普吉岛散心,因为当地人在我姑姑身上不怀好意的看,我便向人家捅了刀子。”吴城树随口说着往事,好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徐小青怎么都不能把那个问题少年代入到如今的吴城树身上去。
吴城树隔着餐桌,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特别坏?”
没有犹豫,徐小青很坚定的摇了摇头,吴城树看在眼里,整颗心都往下一沉,世界上又多了一个无条件相信吴城树的人。
“傻子”吴城树不由挑起嘴角,“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我也一样,我不仅朝那个人捅了刀子,还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计划周密的潜入到他的家里,当着他妻子的面,下了杀手。就算现在回忆起来,自己都会觉得当时变态。”
吴城树语气轻松,他唇边浅淡得几乎抓不到的笑容,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徐小青的心脏。
“这些是因为我父亲改变的吗?”徐小青第一次主动的在“父亲”这个敏感词上,展开话题。
吴城树的表情不置可否:“他很厉害,和我相处一个礼拜,就能准确的捕捉我的眼神,能在我表情的一个细微变化里知道我想要做什么。”
“我不信。”徐小青能接受吴城树对徐舟的盲目崇拜,但是不接受他把那个人神化,徐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从她和她母亲身上就能体现,一个神级人物怎么会看上孙琳?一个神级人物怎么可能生下个自己这么个衰人。
“不管你信不信,他就是那样的。”吴城树丝毫不觉得这逻辑有什么不妥,他拿起酒杯,浅淡的喝了一口,继续道:“他不是第一个能看透我的人,但他是第一个放纵我的人,在他眼里,我所想做的一切都不是错的……包括,杀人。”说完最后这个词,吴城树像是下定决心那样看着我的眼睛,却没有看到预期那样的惶恐和不安,好像那些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吴城树以为徐小青没有听懂,他举了一个例子:“比如说,我们在四川的一个酒馆里遇到了小偷,他偷了我的一个无关紧要的背包,里面除了少量现金,唯一值得我追回的是从村民手里买来准备送我妈的一条昆虫项链。当天晚上我们就找到了那小偷的家,就一十三四岁的孩子,跪在地上给我磕头让我饶了他……”吴城树说到着儿,眼神里放空了一瞬,忽然问徐小青:“你觉得我会怎么对他?”
“如果是现在的你,估计会饶了他,说不定还会给他一笔钱,最不济也会送他到少管所。”少女的声音里没有什么语气,但是出其好听,有很单纯的信赖隐藏在字间。
“即便是现在,我也不会。”吴城树打击她,笑容在脸上冷冽的一停,在徐小青毫无防备之下,说道:“当年我踩断了他的手骨。”
因为毫无防备,徐小青眼睛里的亮光也跟着凛冽的一闪。如果之前她都在刻意掩饰,那么这一瞬间,可以算是真情流露了。吴城树终于在女生眼睛里瞧见了预期的情愫,他对她笑,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徐老师当时和我在一起,那孩子跪下来求饶时,我还瞧见他肩背僵硬的样子,他肯定是心软的,却依然没阻止我。和我一起全程盯着那孩子扭曲的脸。”
徐小青的淡定彻底没有了,她愣愣的瞧着吴城树,眼睛里温温热热的,好像随时都会被他吓出眼泪的样子。
“对他失望吗?”他轻描淡写的问她。
两个人已经全都放下筷子,彼此对视着,像一场无声的对峙。
“如果他没有抛弃我,他做什么我都不会失望”,可惜,他当年错在了最初,无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徐小青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失望?没有过“得”,哪来的“失”。
“你不会掩饰心情。”嘴里说着不会失望,满脸却写着各种字体的“失望”,女生对自己的口是心非,让她看起来像一只犯着脾气的猫,吴城树心情转好,那个淡淡的笑又出现在脸上:“不用失望,因为第二天你父亲就把我送进了派出所。”
“诶?”这种毫无设计感的转折,让徐小青忍不住皱起眉头。
吴城树重新拿起碗筷,夹了牛肉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说:“他把那孩子送到医院,掏钱给孩子做了手术,而我呢,在局子里蹲了一个星期,被流氓合起伙来揍了两次。我一直怀疑那些打我的流氓是收了你爸的钱,但你爸一直不承认。”
吴城树说这话的时候,像个小孩子。
“既然这样,当初拦着你不就好了?”徐小青皱着眉。
“他如果拦我,那他永远走不进我的世界来,但如果我不去派出所自首,那我也永远留不下他,这就是我俩之间的原则,随心所欲可以,为此承担的责任也必须得履行,我伤了人,就应该蹲局子。”
“那些打你的流氓呢?后来你报复他们了吗?”徐小青接受能力倒是挺快,已经把面前的吴城树和当年的吴城树,划上了等号。
“没有,因为不值得。”可以去报复,可以动拳头,但是他还要为此再蹲进去一次,为了这些垃圾,吴城树觉得不值得,他抬起头瞧着徐小青:“这就是你爸的教学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