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啊！”
离幽直白的回答让巴务不禁一怔，她继续道：“我恨不得把你抓回来，狠狠揍你一顿！揍得你鼻青脸肿！揍得你满地找牙！”听了这话巴务又是一怔，见她眼角带笑，才知她说的是气话，忍不住便欲大笑，也只有和她在一起，才能如此肆无忌惮的开怀说笑。
离幽忽而湿润了眼眶，复又道：“总好过，你在外面被别人欺负……”
巴务用力握紧了拳头，积攒心底多年的感情终是找到了倾泻的出口，他猛地抓住离幽的双手。
四目相对，深情凝望，彼此眼中倒映的是谁的面容。
万水千山，只剩下心与心的共鸣……
月至中天，毫无预兆地，遍地荼蘼悄然绽放，仿佛事先约好一般，霎时间漫山遍野，但凡月光所及之处，无不被这种白色小花所占据。
不知从哪一朵开始，娇小的花瓣之间，一个白色亮色腾空而起，只见它初时有些摇摇晃晃，扑打着初生的翅膀，忽高忽低，四处翻飞，仿佛是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既陌生又好奇。
“月下荼蘼，唯有沐浴月光精华方能绽放的纯洁花蕊，广寒霜华之名，也正是由此而来。此虫名唤往生，凡我族人，阳寿尽时，三魂前往幽冥轮回，七魄离体，化作此虫，此刻所见皆是我族先人，他们即便已经死去，仍是守护着族人。只是他们每一年只能在今晚依托荼蘼花化出实体，如若不然，便会化作飞灰，除了月圆之夜，若非到了部族生死存亡关头，他们轻易不会出现。”
这是多年前，巴务第一次参加秋日大祭时，离幽说与他听的话，彼时的他，瞪大了双眼，目睹着这难以置信的一幕，铺天盖地的往生虫腾空而起，仰望苍穹，便如繁星万点，星河倒悬，那一幕，在幼年巴务小小的心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记忆，那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此刻，二人携手而立，望着漫天飞舞的繁星，听着族人们兴奋的欢呼，相视一笑，一如当年。
一只往生虫围绕着二人打着转，眷恋不去，离幽伸出手，平摊开来，那往生虫便十分乖巧地落在她的手心，巴务道：“阿幽，它似乎很是喜欢你。”离幽白了他一眼，道：“往生虫虽是残存七魄所化，但多少残余着些许生前记忆或情感，说不定，这是我昔日的长辈呢。”
“原来如此，你方才说他们若是其他时间出现，便会灰飞烟灭，却是为何？”
离幽呵气如兰，轻呼一口气，手心飞虫便即飞起，渐渐汇入天际星河之中，她遥望天际，道：“这些皆是自古传下来的说法，其实，我也未曾真的见过，我想，若是当真有那一日，必定是我族到了生死存亡之尽头，不过，我断然不会让那一日到来。”
“你呀，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把事情往身上揽，虽说你已是族中的大祭司，但人力有穷尽时，又何必太过勉强自己。”
离幽反了他一眼，道：“还好意思说我，别以为我不知道，秦国何其强大，铁甲弓弩，虎狼之师，以你巴国举国之力，也不是对手，何况……”她顿了一下，看着巴务脸上并未有什么异样的神色，语气转柔，道：“何况以你眼下情形，并无胜算，又何必执着不放，你总说我总是太过勉强自己，你又何尝不是。”
“兴复巴国，这是义父的遗愿，义父待我恩重如山，视同己出，我不能……”
“那么我呢！”离幽打断了他的话，道：“难道我没有救过你保护过你么，难道我待你不好，你就不肯为了我而留下来么！”
“不是的，这世上，除了义父，再没比你待我更好的人了！可是这不一样，你知道么，阿幽，为了你，哪怕我付出生命也再所不惜，为了你，我可以倾尽我的一切。但是，义父有恩于我，他也曾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救我护我，他的遗愿，我一定要替他完成！”
“哪怕，看起来遥不可及……”酒入喉，意微醺，思绪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战火纷飞的杀伐战阵前，那个弱小而无助的身影：“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的声音，似乎也有些飘摇，如风中浮萍一般。
“在我离开盐水部落不久后，便卷入了巴蜀两国的一场厮杀，我被蜀人抓去当了俘虏，被推到了战场的最前线，我受了伤，但是并没有死，我醒来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义父，他并没有因为我是敌人的俘虏而杀死我。他问我叫什么，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我知道我叫巴务，我也记起了小时候的事，包括我的父母，我的仇恨，但之后的事情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真是可笑啊，我想起了过去，却把你们给忘了。”
“我说我叫巴务，义父很高兴，他说他也姓巴，还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回去，做他的孩子，我就这样跟着他回到了巴国，此后多年我心中只有三件事，一是找到当年的仇人，二是替义父打天下，三便是寻回我失去的这段记忆。”
巴务停了下来，喝了口酒，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离幽看着他，眼中是满满的疼惜，她轻声问道：“那后来呢，你找到仇人了么？”
“找到了，可这仇却永远也报不了了。”
“为什么？”
巴务沉默了一会，又喝了口酒，道：“都死了，死在战场上。其实他们原本也是百姓，被这兵荒马乱的世道逼成了山贼，终于也开始践踏他人的性命，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后来听说他们的山寨被不知道巴国还是蜀国的军队攻破了，说来也可笑，我原本应该开心才是，可是我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我在山寨里见到了一名当年杀死我父母的凶手，他两条腿都断了，如果不是因为他断了腿，他的命运或许会像其他人一样，被押上战场，直到战死。我原本以为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杀死他，可是我没能下得去手，他已经够可怜了，我看得出岁月带给他的折磨，不止是躯体。”
巴务看向离幽，道：“你知道那只军队为什么要攻打山寨么？”
离幽毕竟不像大多数族人一般，永生永世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渡过，她明白，在这乱世之中，所谓军队，并非以保护百姓为天职，有的时候，他们甚至比匪类还要可怕，因为贼怕官，天性使然，但如果官便是贼，贼便是官，又有谁来管？
离幽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巴务继续道：“山寨中生活的并不仅仅是这些个山贼，他们的妻儿、父母、朋友，他们的生活和我们一样，他们践踏别人的性命，除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外，又何尝不是想要让家人过得更好一些。我也不知道那支军队为何会去攻打山寨，但我知道的是，山寨被攻破后，男人们被抓做壮丁送上了战场，女人们被当作了俘虏货物，老人小孩被杀死，从此妻离子散，亲人永别，我又还怎么下得去手……”
巴务连灌了好几口酒，似乎逐渐开始适应这酒的烈性了，面色微微有些泛红，他道：“这些年来，义父一直视我如己出，我有时甚至在想，若是我父母尚在，我们生活在一起，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可惜却是体会不到了。我拼命的练习武艺，研习兵法，甚至会想，若有朝一日，义父统一了巴蜀，自此巴蜀之地再无纷争，该有多好，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巴蜀都亡在了秦国的铁骑之下。”
“这些年来，我也一直设法寻找我缺失的这段记忆，直觉告诉我，它对我很重要，可是盐水部落真的藏得太深了，当我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有种很熟悉很亲切的感觉，可是也仅限于此了，我花了很多力气去寻找你们，但除了一些未必尽实的传闻外，到头来，仍是近乎一无所知，你们呀，简直比天上的神仙还难找。”
“可是，你还是义无反顾的找来了！”离幽眼角如月，开心地笑道：“可见你心底深处，从未忘记过这里。”
“兴许是吧，我走投无路之时，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在指引着我，来到这里，来的路上我甚至连盐水部落是否存在都不确定。”
离幽深深凝望着他，说道：“阿务，这里是你永远的家，不论你身在何处，盐水部还有灵息谷都随时都欢迎你。”
巴务重重点了点头，心中感受到的是久违的温馨。
离幽又道：“我来的路上听到他们在聊一件趣事，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巴务点了点头，饶有兴趣地笑道：“好啊！”
“说是呀，有位受伤的小兄弟，在一位姑娘家中养伤，这一来二去，生了情愫，姑娘便问他肯不肯留下来，可是这位小兄弟死活不肯，说是无论如何也要回去追随他们的首领，那姑娘便急了，怕他真的跑了，索性把他关在了家里，这小兄弟倒也厉害，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是逃了出去，眼见事已至此，那姑娘也只能一个人自怨自艾，总不能，到人家军中去抢人吧，你说好笑不好笑？”
巴务的确在笑，他很安静地从头到尾听完这个故事，离幽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也没有说这小伙子从哪来，这姑娘是何人，但说得这么明显，是个人想必都能听出来是怎么一回事，只听他说道：“是哪一个，我立刻命他娶了这位姑娘，既然各有情义，又何必扭扭捏捏！”
离幽拍手笑道：“我就说嘛，阿务怎么会是一个食古不化的人呢，既然他们相互爱慕，自然是成人之美咯。”
两人相视一笑，似乎促成了一桩姻缘，巴务心情大好，又是几口美酒下肚，显得甚是高兴。
“阿务，上次与你在这里见面，你给我讲了许多外面的故事，我也给你讲讲我们盐水部落的故事好不好，我保证你没听过”
“什么故事，居然连我都不知道？”
“你听说过盐水女神么？”
“盐水女神？”巴务皱眉深思，摇了摇头：“这个好像还真的没有听过。”
离幽直视着他的眼，道：“那么，廪君呢，你总该知道吧。”
巴务颔首，道：“廪君乃是我们巴人的先祖，我自是知道的。”
离幽道：“昔年武落钟离山五族共存，相互攻讦，征杀不断，后五族合而为一，以廪君为首。再后来廪君率众出征，遭遇了盐水部族，原本我族世代居住此地，可以说是无路可进，无路可出，罕为外人知晓，但廪君部落极善驭舟之术，盐水难渡，他们却长驱直入，不久便来到了盐阳之地。”
“盐水部落的首领即为盐水女神，二族互不相让，大战一触即发，谁料廪君与盐水女神竟而因恨生爱，相互倾慕。原本这也是一件好事，但廪君意图继续拓张领土，征服部落，而盐水部落世代守护在此，不得擅离，煌煌祖训，岂能违背。盐水女神不愿他多造杀伐罪孽，于是召唤游鱼阻隔水路，夜间登舟与他相会，百般劝慰，白天则引来无数飞虫，遮天蔽日，令其不辨方位，无从离去，只盼着有一天他能够回心转意……”
离幽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沉默，如同无形却有实质的重担，压迫在巴务胸口，他觉得接下来或许发生了什么可怕之事。
片刻后，两行清泪自离幽脸庞滑落，她哽噎道：“那一日，有人望见廪君朝着天际黑压压的虫群射出了一支箭，很快的，虫群散了个干干净净，连带河水中的游鱼也尽数散去，眼见前路通畅，廪君带着他的人头也不回的走了。事后族人找到了廪君射出的那只箭，箭射穿了一条布巾，直直的钉在地上，那条布巾是盐水女神贴身之物，从不离身，只因……只因这条布巾之中包含了廪君赠予的发丝，以示永结同心，白首不离，可是……他却亲手杀死了她……”她搂紧双臂，身体微微颤抖，仿佛那传说中的绝望之事，便是发生在她身上一般。
巴务靠近了些，伸手搂过她，好让她可以倚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说道：“这般说来，我们那也有一个类似的传说，说的是廪君与盐女的故事，想来这盐女便是盐水女神罢，只不过，所说的结局有些不同罢了。”
离幽抬起头来，婆娑的泪眼望着他，道：“是什么？”
巴务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花，道：“大家都说，廪君与盐女于盐阳之畔相遇相爱却不得相守，他二人一个肩负兴族大任，一个奉守古训，一个要走，一个要留，皆是苦难无比，后来盐女竟甘愿抛弃肉身，化作一只飞鸟，从此随他踏遍山河风光，看遍世间风景，两人同食同寝，虽不能够如常人一般共结连理，然此间恩爱，情比金坚，天地可鉴。”
离幽停止了哭泣，道：“真的？”
巴务笑道：“毕竟是太过久远的事情，又非亲身经历，我可不敢打包票，只是我相信盐水女神如此善良美丽，她所爱之人绝不是一个残忍嗜杀，无情无义之人，只是他们有着彼此的不得以，才会以这种方式在一起。”末了，补充道：“凡事，总该往好的地方想，否则，这日子可没法过了。”
离幽被他逗得一乐，破涕为笑道：“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她想了想，忽而有些娇羞起来，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巴务一怔，一时难以回答，他也非愚笨之人，离幽之所以提到巴务军中有人与盐水部落之人相互爱恋之事，以及廪君与盐水女神的传说，处处旁敲侧击，意所何指，他若再不明白，那简直就是个傻子了！
“阿幽，若这世间还有一人值得我留念珍惜，那便是你，你对我的情谊，你为我所做过的一切，我巴务虽万死不能报答！”
离幽的手蓦地覆上他的嘴，也打断了他的话语，她道：“我不需要你死，我只要你一个回答。”她的目光中满是殷殷期待，柔情而炙热。
巴务伸手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仅仅攥在手心，仿佛生怕丢了一般，他说道：“阿幽，从你带我回到灵息谷的第一天起，我便将这里当作了我的家，我的一切从未瞒你，曾经是，现在仍是，我渴望与你在一起。哪怕是回到十六年前，我离开灵息谷的那天，我心中所想，仍是与现在一般。可是，我不能这么自私，他们坚信我有一天一定会带他们回到故乡，可是我却这样抛下了他们，我……我……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离幽眼角泛起的泪光，却仿佛瞬间摧毁了巴务的心，他心如刀绞，只能抱紧离幽，抱紧自己心爱的女子，再一次说道：“阿幽，对不起，义父的遗愿，我一定要完成……倘若还有……下次，我一定和你再也不分开！”
离幽也抱紧了他，时光如逝，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潮湿阴冷的洞穴中，她用自己的体温，尽力的挽救着一个即将逝去的陌生生命，直到他成为自己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她缓缓开口道：“傻阿务，我可从来没有逼过你，说好了，下一次，不能再抵赖了。”
“嗯！”
两个人紧紧相拥，两颗心，如擦肩而过的流星，终究要，渐行渐远。
漫山遍野的荼蘼仿佛绽放到了极致，漫天飞舞的往生虫如一条长流般，纵横在天际，偶有零星的光亮停落在谁人肩头，是否听到曾经的呼唤，弥留心间。
欢呼的人们安静了下来，舞蹈的人们停止了下来，大家心照不宣的闭上了眼，等待这昔日的亲人、爱人、朋友的到来，天地间，一片宁静。
巴务坐在浮台边，离幽靠在他的肩上，他们俯瞰着这一切，一如当年。
也许明天就要分离，但至少，此刻，你在我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