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升，晨雾尚未散去，空气中满是潮湿的气息。
第一缕金色的光芒映在了巴务脸上，只见他默默看着手中纸张，目光平静，看不出一丝波澜：“这么说，你是来劝降的。”
他的面前，站着一名黑甲银盔，腰悬长剑的人。这人目光轻蔑，闻言微一冷笑，语气中不屑之意毫不掩饰，道：“司马将军有言，只要你甘心臣服于我大秦，可饶尔等不死！”
巴务忽而一笑，合起信笺，道：“莽夫之言，到底是没有满腹经纶的张国相言辞动听啊。”
那兵士面色一冷，踏前半步，手按剑柄，沉声道：“你什么意思！”
便似无波之水中忽而坠入了一颗巨石，激荡起千层波浪，只闻金属摩擦之声不断，转眼已是无数把利剑指向这黑甲兵士。
黑甲兵士目光更冷，扫视众人，最终还是落在了巴务身上，再次呵问道：“你什么意思！”
眼前一切，巴务似犹未觉，依旧笑若路人：“若论杀伐战阵，司马将军之能当世罕有敌手。”黑甲兵士冷哼一声，似是认同。巴务继续道：“只可惜杀人盈城、屠人盈野，不过匹夫之勇罢了，若论雄才大略、纵横捭阖，秦国怕是还没人出张国相之右吧。”
这段话算是赤裸裸地贬低了司马错，抬高了张仪，倒不是巴务真的有多崇拜张仪，真要算，亡国之仇这二人皆脱不了关系，只是直觉告诉巴务，眼前这人，似乎也并不喜欢张仪，既是如此，逗逗也无妨。
果不其然，黑甲兵士怒目圆睁，高声嚷道：“呸！张仪是个什么东西，他不过是个只会动动嘴皮子的跳梁小丑罢了，若非秦王仁厚，哪里还有他栖身之所，他又哪里配和我们将军相提并论！”
还真是不经逗啊，巴务心中自觉好笑，此时万籁寂静，此处又地处山顶，这人嗓门奇大，只怕此刻山脚下的秦军已经尽皆听了个遍，张仪绝非善类，此人回去怕是要遭殃咯。
巴务心中这般想着，面上却不表示出来，只拱手道：“将军所言极是，如果没有其他事，请回吧，以免误了开战的时辰。”
黑甲兵士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巴务，忽而大笑出声，道：“好！算你有点能耐，没叫吓破了胆，呆会刀枪相见，可别叫我失望！”言讫转身便走，却见一柄长枪破雾而来，来势迅疾，却又疏忽而止，再往前半分，便要刺入这黑甲兵士的咽喉，也封住了他的去路。
郑戍成长枪在手，道：“休要放走了这厮，既然要战，先取你狗命祭旗！”
巴务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放他去吧。你若有心，战场上再取他首级便是，也不叫他愧对了这一身铠甲。”
郑戍成似有不甘，但还是收回长枪，哼了一声，让出一条路来。
黑甲兵士看了巴务一眼，似乎想要从他的眼神之中看到他心中所想，但不论他怎么看，始终看到的是一双毫无杀气的眼睛，似乎他生来就不应该出现在战场之上。他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战场相见，必不留情！”
待得那人走远，郑戍成这才收回目光，他看向巴务，嘴角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似是有所顾虑不敢吐露。
巴务笑道：“这般扭扭捏捏，可不像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就是了。”
郑戍成一咬牙，似是下了莫大的决心，道：“昨夜，有人擅离军营，不知所踪。”
这话说得含蓄，却也一听便知是出了逃兵。
自古逃兵并不罕见，毕竟求生之心，人皆有之。只是这种事往往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斩首示众，要么隐秘不提。前者无非是抓了回来，施以极刑以警众人，后者则多是没能抓住，若闹得人尽皆知，脸上无光事小，有人效而仿之事大，若遇大战在即，那更是万万不可宣扬，万一引得人心浮动，士气低落可不是闹着玩的。
郑戍成性情虽然耿直，说话也很少拐弯抹角，但此事利害自然不会不明白，只是在他看来，今日一战凶多吉少，有些事再不说怕就再无机会了。
“嗯，由他去吧。”巴务语气平静，目光不知何时又飘向了那片山脉，仿佛在期待这什么。
郑戍成愣了一下，心想或许是大战在即，巴务无心他顾，但他所述之事却并非那么简单，于是继续说道：“是元未，他逃了。”
他的声音并不如何洪亮，只是四野寂静，一干兵士听得清清楚楚，这个消息无疑给众人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即便是纪律严明的巴务近卫也逐渐有了窃窃私语。只因这元未来历不明，也没有人见过其真实容貌，却偏偏深得巴务信任，此人虽未在军中担当任何职务，但人尽皆知的事实是，不论大小事由，巴务多会与他相询，说是军师谋士也不为过。
可眼下，公子最为信任的人都逃之夭夭，又或者，此人干脆已然投了秦军，那么己方兵力布防等情报必然已被秦军知晓，是不是意味着这场本就九死一生的战斗，更无半分胜算了。
“哦，知道了。”巴务依旧不动声色。
“公子，恕我直言，此子狼子野心，接近公子怕是别有目的，说不定他本就是秦人派来的细作，我曾不止一次目睹此子鬼鬼祟祟，不知所图，如今逃下山去，恐怕已将——”
“郑将军。”巴务打断了郑戍成的话头。
“是。”郑戍成急忙回应。
巴务转身从一名近卫身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轻抚箭簇，指尖传来冰冷的金属触感，道：“箭若无锋，难以破敌，郑将军于我，便如这箭簇一般！”
郑戍成正色道：“愿为公子，万死不辞！”
巴务颔首以为嘉许，手腕翻动，倒转羽箭，只见箭尾之上，迎着朝阳，雪色羽绒身披金色光霞，竟有着一种动魄之美。只听巴务幽幽说道：“箭若无羽，立失平衡，元未于我，便如这箭羽一般啊。”
郑戍成似乎还欲再言，巴务摆了摆手，说道：“元未这么做，必然是有他的道理，况且我巴国遭此厄运，与他并无关系，没必要陪着我们送死，他若能想通此节，及早抽身，也算是他的造化吧。”
巴务将羽箭递还给近卫，目光依然是盯着那片兀自笼罩在雾气中的山脉，郑戍成心中默叹，终于也放弃了争辩的念头，也许，今日过后，一切恩仇尽数消散，似乎真的没有必要了吧。
***
砰！砰！砰！
沉闷的鼓声响起，缓慢而有力，每一次锤击仿佛都会引得大地为之震颤！
呜……呜……呜……
擂鼓三通，低沉而悠长的号角声随之而起，那是开始进攻的信号！
这一刻，终是要来了么！
此刻从山顶向下望去，只见秦军军容齐整，长枪如林，正自步步逼近！这荒凉天地之间，那移动的黑色方阵，便如噬人野兽一般，所经之处，生灵尽灭！
从最初的震惊到平静，郑戍成逐渐明白了为何从来都只是蜀国手下败将的秦国忽然之间便吞并了蜀国，旋即又亡了巴国。仅是步兵之威，已然如斯，遑论此刻侧翼后方压阵的骑兵，才是秦军真正的夺命杀招，若是自己此刻并非倚山而据，而是身处平原坦途，顷刻之间便会被杀得溃不成军。
也许，巴蜀之命运，不过是天下诸国共同命运的一个开端罢了。
似乎有些索然，郑戍成不经意间苦笑一声，心想自己几时竟是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他横过手中长枪，目光缓缓扫过，每过一分，目光便变得沉着一分，那沉着之下更带着一丝亢奋，他忽而奋力疾挥，银枪红缨，迎着朝阳光芒，划破了山间最后一缕雾气！
只见他右手持枪，斜刺向地，冷冷望向山脚下，振声而呼：“司马小儿，张仪匹夫，爷爷郑戍成在此，前来领死！”
声音随风远远传播开去，一时间，竟是压过了鼓声与号角声！
此刻，秦军已然兵临山脚下，然而，他们却停止了脚步。
郑戍成自然不会傻到认为秦军是被自己震慑到了，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只见无数手持方形盾牌的人出现在了秦军阵前。
这些人正是板盾部族的人，只是比起昨日，人数少了许多，更为奇特的是，他们中的许多人带伤在身，神情委顿，只见他们熟练地拼接组装，很快便再次出现了一个个巨型盾牌，没有人发号施令，这些人竟是默不作声地操控着他们的盾牌，循着相同的路，踏着昨日同伴死亡长眠的土地，再一次将自己推向死亡的漩涡之中。
昨日一战过后，巴务信守承诺，任由板盾部族将伤者与尸体带走，只是今日，他们若躺下了，只怕也只是个曝尸荒野的下场了，巴务微一叹息，默然道：“果然，还是要赶尽杀绝么……”
***
这场战斗并没有什么悬念，板盾部族不过是秦人推上来的送死的，既然战败，这些人于他们就没有任何价值了，若说有，那便是再替他们探探虚实，消磨消磨敌军气力与手段罢了。
这一次，甚至连一个冲上山顶的都没有，已然全部倒下，许是昨日鏖战过后气力不济，又许是，心中早知结局，已不愿再做无谓的挣扎罢了。
只是，没有度人右的身影，或许秦人正是以他为要挟，才迫使这些人甘心送死的吧，只是不知，他最终能否活下来。巴务心中默想：若是元未在，他想必还是会说：“也许会，也许不会”的吧。想到这里，不由得一笑，他又怎会在此，今日或许就是自己的终点了，与他怕是再无相见之日了，只恨义父所托之事，终究是没能完成啊。
山下鼓声号角声又起，这下，秦军要真的进攻了吧。
蓦地，天际传来一声高亢之音，下一刻，一道白影凭空出现在了那片山脉上空，由小及大，迅速清晰起来，众人循声望去，原是一只浑身雪白的大鸟，竟是飞的极快，转瞬间便已到了山顶上空，大鸟并不停止，振翅而去。
便在此时，一道绿色身影，忽而从空而落，还不及山顶众人反应过来，那人几个纵越，已然轻巧落地，原是一名女子，只见她一身碧绿色的衣衫，大眼灵动，约莫十六七岁模样，正是碧玉年华，不住打量众人，似乎一切于她而言颇觉新鲜。
郑戍成当先反应过来，沉声道：“什么人！拿下！”
众人闻声而动，迅速围了上去，刀枪弓箭，将这女子围在了垓心。
那女子依旧不住打量众人，对于这些兵器却似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就像是，在找人一般。
巴务心有所悟，忙喝止众人，一面上前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来此所为何事，此处大战将至，只怕连累了姑娘，姑娘既身负异能，还请尽快离去才是。”
女子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嫣然一笑，道：“你是不是叫巴务，你是这里的头对不对？”
巴务莞尔一笑，似乎被这姑娘的直白弄的有些不知所措，道：“在下正是巴务，不知道姑娘如何知道在下姓名？”
女子撇了撇嘴，道：“什么嘛，我叫泌河，别姑娘长姑娘短的，听起来怪怪的，我是来找你的，你跟我走吧。”一面说着一面去抓巴务的手。
此女子显然并非寻常之辈，虽然并不像奸诈之人，但是郑戍成还是一直小心谨慎，以防有变，突然她向巴务伸出手去，几乎是本能般地呵斥出声，枪随心动，已然疾刺而出，那女子惊呼一声，纵身后退，险险避过。
郑戍成还欲再攻，巴务急忙喝止，郑戍成停手不攻，但仍满心戒备，不敢有丝毫大意，那女子站定身形，长吁一口气，拍了拍胸脯，撇嘴等着郑戍成道：“喂，你干什么，元未大哥说得没错，要当心一个使枪的家伙，叫什么来着，反正肯定是你！”
巴务一惊，道：“姑娘莫非识得元未！”
女子没好气滴瞪了他一眼，道：“都说了我叫泌河，不叫姑娘，要我说几遍嘛，你这样叫在我们那谁都不会搭理你的！”
巴务似乎也有些拿这女子没办法，只能笑道：“是，泌河姑娘，不知元未现在身在何处，烦劳泌河姑娘告知，在下感激不尽。”
泌河忽而就有些红了眼，道：“算你还有点良心，他受伤啦，不过没死，伤得很重，他求阿姐无论如何要救你一命，阿姐不便前来，便叫我过来接你，你这人好不罗嗦，你快些跟我回去，我还要给元未大哥洗伤口换药呢。”
其实巴务初见泌河之时，心中已隐隐有所猜测，此刻更是确认无疑，道：“泌河姑娘想必是来自盐水部落吧。”
泌河道：“是啊，快些走啦，你这人好生罗嗦啊。”说话间又去拉他手臂，郑戍成这次不再拦她，在他看来，这盐水部落不过是一个未知真假的传说罢了，从未有人见过，当初巴务派人貌似进那片山脉找寻盐水部落，他并不相信能够找到，事实上，的确是连一个回来的都没有。可如今，这女子亲口承认自己正是来自盐水部落，而且听她之言，难道是元未寻到了她们？
巴务轻轻挣脱了泌河，道：“泌河姑娘，承蒙美意，在下原本的确打算求助于盐水部落，只是眼下我们已被秦军团团围困，怕是难以逃出生天，还请泌河姑娘你速速离去，还有，帮我照顾好元未，在下感激不尽。”
“那有何难，我阿姐养的璎珞可厉害了，便是同时载个十人八人的也毫不费力，你随我走便是。”
“这些兄弟随我至此，生死与共，我岂能弃他们而去。”
“你们两个真的好奇怪，他就算昏迷了还是念叨着要救你，你却说什么也不肯走，你是他的头，他是你手下，可是你们两个真的好奇怪，我完全搞不懂了。”
这个叫法似乎颇为怪异，巴务笑道：“我既非他的头，他也并非我手下。”
泌河眨眨眼，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
“他是我朋友。”
泌河又忍不住撇嘴，似乎不是很理解，道：“不太明白，莫非就像我和阿姐么，阿姐是大祭司，大家都得听她的，可是她是我阿姐，就算她不是大祭司，若她遇到了危险，我还是会奋不顾身去救他。”
郑戍成插道：“公子，秦军已进入射程内，是否发起攻击？”原来方才那一幕秦军虽然也都看在眼中，却并没有停止前进的步伐，步步进逼，此刻已然进入了弓箭的射程内。
巴务心知事态紧急，片刻耽搁不得，忙对泌河说道：“差不多吧，时间紧迫，泌河姑娘还是尽快离去的好。”
泌河哼了一声，不悦道：“你是瞧不起我么，人多又怎样，我来打趴他们就是。”言讫也不去理会他人有何反应，面朝远方山脉方向吹起了口哨，正当众人面面相觑之时，忽地只见山脉上空稀稀疏疏地飞起了无数鸟儿，四处逃散，那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惊动了整座山脉的鸟儿。
不知从哪一座山开始，第一声，第二声，各种野兽的嚎叫声此起彼伏，从稀到密，从低到高，片刻之后竟是汇聚成令人震耳欲聋的声浪，紧接着，数不清的野兽从那片山脉中涌现出来，千奇百怪，无所不有，而他们仿佛是受到某种操控，巨浪一般铺天盖地而来。
秦军立刻慌乱了起来，尤其战马，似乎出于本能地惧怕，四处奔跑，根本不受控制，兽群未至，已然乱成一团，或摔下马的，或被踩死的，大有人在。
群兽狂奔之下，从山顶看去，便如一阵黑色巨浪，转眼间湮没了山下的秦军！
泌河回过身来，得意地一笑，下巴轻扬，道：“怎么样，我厉害吧。”
巴务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半天才堪堪回过神来，道：“泌河姑娘真乃神人，在下佩服！”
泌河哼了一声，声调轻快，便如孩童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心爱之物一般，欢快之情丝毫不加掩饰，道：“这算什么，要是我阿姐在，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得听她的，这下，你总肯跟我走了吧。”
“是，还请泌河姑娘带路。”
黑色巨浪滚滚而来，无穷无尽一般，却只在泌河一个招手之间，奇迹般地分出一条通路来，泌河欢呼雀跃地走在前面，引领着一众既疲惫又兴奋的人，向着那座亘古以来便横亘于此的山脉，缓缓前进。
前方会是怎样的世界，巴务不知道，也许光明，也许黑暗，但不论是什么，这条路，他都必须走下去。
远方的天际，无人注意的方向，一道黑影浮于半空，冷冷注视着这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