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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山雨欲来

百年前,大吴开国君主射王带着八万铁骑横扫了北陆,亲手埋葬了商氏王朝,开创了新的天下,射王建新都东都,后大封天下……

百年光阴,一晃即逝,沧海桑田,大吴也已经历了三代君主,传至吴王治,人常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自然也包括感恩之心,百年前,射王按功行赏,分封三打世家,百年后,天下太平,昔日的大将终究难逃过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命运,因为,千古以来,天下只有一个姓,绝没有第二个。

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夜,三大世家安排在东都的密使已先一步得到了讯息。是日,三匹千里良驹以不同的时辰从不同的城门离开了东都,奔向了三个地方,其中两人中途遭到截杀,一人生死不明。

——

夜已经深了,远处传来乌鸦低沉的叫声,皓月当空,地上树影婆娑,南国的大地已入睡多时,然而定国公府却又燃起了灯。一个伤重之人被四个侍卫抬了进来,周隆恩疾步从内堂走出,喝道:“他怎么样了?”

周隆恩四十开外,身长七尺有余,体格也并不魁梧,淡黄的须发下是一双似能洞穿一切的眼镜,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便是如今坐拥南域十万兵权,官拜定国公,“南林绿武周家”的第四代家主。

“主公……”来人已是气若游丝,恐命不久矣。

“常兄弟莫再说话,我已派人去请太医,常兄弟放心……”周隆恩上前一步,俯身握住了来人的手,泣道。

来人却轻轻闭上了眼,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主公,吴王室……要削权……属下……能再见到主公……虽死无憾……”来人勉力说完,心愿既了,终究不能再维系生命之火,手无力的落了下去。

“太医,太医……”周隆恩声嘶力竭。

“主公请节哀……”四名侍卫一齐跪下。周隆恩轻轻合上来人双眼,摆了摆手,示意侍卫站起,“厚葬他,命人好好抚恤他的家人……”周隆恩治军从不用威势,靠的确是一股平易近人、待人如己的气度,他从不吝惜金钱,军中十万部众,南域百万臣民,几乎人人皆受过他的恩惠,也因此,人人都愿以死相报。

“对了,常兄弟伤重至此,可是有人将他送回来的?”

“启禀主公,送常风回来的是虎王寨的人,如今来使尚在外面等候!”

这虎王寨,不是别处,正是一群绿林人物的聚集处,他们大都身怀一技之长,啸聚山林,占山为王,散则为零,和则为一,纵是大吴王朝也奈何他们不得。然而这南林绿武周家在百年前未追随射王时,便是这天下众贼的首领,时至今日,虽过百年,道上的人仍忌他们三分,每年周隆恩寿辰,必会有人送上奇珍异宝,这点周隆恩自是清楚,所以南域一带一向是兵贼共处。

“将我房内那件白虎皮裘拿来,代我谢谢虎王的恩情。他日有暇,必亲自登门道谢。”

“主公,这……白虎皮裘……”侍卫脸上献出了为难之色。

“去吧……再派人备好车马,明日我要去一趟西楚……”

——

在陶楚雄的印象里,周隆恩亲自来到自己封地在这二十年里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十年前吴王治登基大典之前,他来此商讨先皇后事以及登基大典的事宜,而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呢?

房间有几分昏暗,却仍能看到两个人站在那里,一前一后,一壮一瘦。年长的那个站在窗前,身长八尺,体格宽大,如同一堵厚实的墙,挡住了进入房间的大半光线,脸上没有出现岁月流逝的痕迹,仅有那浓黑的眼中偶尔流露出沧桑之感。

“爹,您说周隆恩这次来是所为何事?”他背后的那个年轻公子开了口,其身份也不揭自破。他便是西陲的小王爷,陶楚雄膝下独子。然而,他的出生却被世人认为是三大家族没落的开始,这陶氏的第五代早已不复当年之勇,莫说征战沙场,便是拉弓搭箭都显不足,他六岁时,相士便已断言陶羽终生不能习武。可笑陶楚雄金戈铁马,纵横一生,承袭“楚王”之位,为三大势力之首,如今却生出这么个儿子,但他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一切。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身在千里之外,陶楚雄却早已洞悉天机。在这浑厚深沉的声音中,不惊不动,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气度。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人道:“禀王爷,定国公的车骑到了。”

陶楚雄应了一声,大步走了出去。

——

周隆恩脸上并未有任何焦急之色,反倒轻松地踱着步子,欣赏着大堂里的摆设,他不得不承认,这间古朴的屋子,跟他的主人一样,气势浑然天成,令人高山仰止。

“陶兄,一别多年,别来无恙。”周隆恩见陶楚雄出来,拱手道。

“周兄。”楚王做了个手势,请周隆恩就坐,“周兄此次千里迢迢而来,不知所为何事?”陶楚雄语调平和,面带微笑,却自生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周隆恩摇头苦笑,轻轻扫了一眼四周,低语道:“陶兄以为吴王待我等如何?”

“周兄,你我今时今日的一切,财富、地位、权力,都是从吴王而来……”

“不错……先皇待我等亲如兄弟,情同手足,但是……”周隆恩顿了一下,陶楚雄却没有接话,令周隆恩不免有些尴尬,他轻咳一声,不得不自己继续下去,“但是,兄弟阋墙啊。”

“周兄的意思是……”陶楚雄明知故问。

“小弟收到密信,吴王想要削权。”

“削权?!我陶门五代对大吴忠心耿耿,更有拼死保驾之功,有射王金刀为证,吴王怎可能这样对我们?周兄莫要听信那些风言风语,离间我们君臣!”陶楚雄拍案而起。

“是啊,小弟也是这样想的。周隆恩抬眼一看,正见到象征“西行金刀”陶家无上地位的金刀族徽,回想百年前,陶家先祖孤身一人闯入万军之中,三进三出,将困于其中的射王救出,身中数十刀。射王亲解佩刀,赐予陶家,并颁诏,有我吴王朝一日,陶家便享天恩一日。时至今日,金刀仍为至上权物。

“陶兄所言极是,倒是小弟糊涂了。小弟此次来的匆忙,南域尚有诸多事务等待处理。本想在此盘桓数日,如今看来就不再叨扰,就此告辞。”周隆恩碰了一鼻子灰,有些悻悻然。

“周兄何须如此匆忙,我西陲虽是偏远之地,但是来者是客,不若让小王略尽地主之谊。”陶楚雄似乎完全没有察觉,转身道,“万总管,这几日你就陪同定国公爷四处走走。”

“王爷美意,本公唯有却之不恭。”周隆恩拱手道谢,随万总管离去。

“爹,您既然知道吴王要削权,何不响应周隆恩,一道分了这吴氏天下?”陶羽从内堂走出,看着周隆恩远去的背景轻描淡写的说道,“莫非是为了这把金刀?”陶羽突然移开先祖画像,从墙中抽出一把三尺长刀。刀鞘由纯金打造,虽已历经百年,上刻龙纹依然清晰可辨,栩栩如生。

“你这个臭小子几时知道金刀所在的?”陶楚雄着实吃了一惊。

“不是很久……”陶羽淡淡一笑,“过了百年,都不知道这刀生锈没有?”陶羽想拔出刀,刀却纹丝不动,不觉加力,“哐”一声脆响,堂中顿时大放金光,一条金龙从刀内冲出,龙吟声起,围绕刀身盘旋数周后渐渐淡去,然余音在耳,经久不绝。

“什么!我陶家百年来虽然镇守此刀,却无人能将之拔出……应帝刀只从天命之人,难道大吴王朝果真气数已尽……”陶楚雄表面不动声色,然而内心的澎湃却是从未有过的强烈。

“果然是好刀,刀身泛出淡金色,却又非金非铁,握在手中,每一分每一寸都自然协调,金刀之名,果然不虚。”欣赏了半天,陶羽才有些恋恋不舍的收刀回鞘。

“羽儿……”

“什么事,爹?”此时,夕阳西下,陶楚雄的脸上仿佛染了一层淡金色,这张坚毅的脸上竟带了几分慈爱,在陶羽的印象里这是极其少见的,他颇有几分不明所以的盯着父亲。

“再过一两年,你便到弱冠之年了,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男儿……”

“爹是要我成家?”陶羽难掩心中喜色。

“不错,人家我都已经给你参详好了。你魏伯父官拜镇边侯,他的独女也是天生丽质,冰雪漂亮……”北国盛产铁和玉石,因而魏家有“北邦铁璧”之称,家主魏无延官高位显,又富甲一方,同列三大家族之一,自是这联姻的上上之选。不可否认,陶楚雄在考虑这件事时,将政治因素加了进去。与其与周隆恩结盟落下个结党营私的罪名,不若家族联姻,后发制人。

“不要说了,除了马三小姐,我谁都不娶!”

“放肆!婚姻大事,本就是要父母之命,岂容你自己做主?你不娶也得娶!”

“那休怪我青灯古佛,随师父云游四海去!”陶羽冷哼一声,转身便走,却觉后脑一痛,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唉,为父也是为你好。你和马三小姐是不可能在一起的。”陶楚雄叹了口气。

晚风吹来,拂过应帝刀,应帝刀似乎也发出了悲鸣。这沉重的责任本不该由两个少不更事的年轻人背负,然而,陶氏的后裔、吴王的近臣却似乎早已注定走不到一起。如血的残阳洒在陶羽的身上,竟抹上了一份凄清。

——

北国广袤万里,一马平川,大小城郭不计其数,镇边侯府便在这最大的一座城中,北国盛产铁石和美玉,未免朝廷忌惮,魏无延并不禁绝民间工坊,因而城中以贩铁、售玉石发家者不计其数,富商之多,不下于东都。然而这万千屋宇,能与镇边侯府相比的却寥寥无几,在宽敞的大厅中,魏无延率先举起酒杯,笑道:“北野之地,难得陶兄造访,直觉蓬荜生辉,哈哈,魏某人先干为敬!”看魏无延体型硕大,须发微显赤红色,声音豪壮有力,确为一方帅才,亦有令人高山仰止的气势,然而这一切在陶羽的眼中却成了可怕的代名词,俗语说的好啊“有其父必有其女”,唉……

“羽儿,还不向你魏伯父敬酒?”陶楚雄声调平和,陶羽却直觉背后冷汗直冒。

“贤侄,在我北野还住的惯吗?”

这陶羽一觉醒来,便被拉到北魏,陶楚雄怕他醒来闹事,一路上不仅命人五花大绑,陶羽稍有异动,一个掌刀直接劈晕,到了北魏,住的几天更是全然不知外面情况,而脖子处现在还隐隐作痛,如今又饿的发昏,都不知道自己几天不吃东西怎么还能活下来,又怎知住的任何,当下只得支吾两句:“这北魏果是名不虚传,而魏伯父镇边侯的威名,小侄远在西陲已听闻多次,今日一见,更生敬仰之情,至于住宿……恩,单这会客厅已经如此气势不凡……但……”

“但什么?”魏无延一时来了兴致。

“但此处似乎少了一样东西。”陶羽终于小心翼翼的说了出来。

“哈哈哈,虎父无犬子,不错不错,这会客厅中本摆放着一柄长戟,追随老夫三十多年,昔日征战沙场,染血无数,可是茹儿却说拜访在这会客厅中太煞风景,索性赐了我侄儿魏渊。”魏无延膝下无子,晚年仅得一女,虽是宠爱有加,却终非男儿身,因此对侄子特别喜爱,视如己出,也早已将他看做北魏未来的主人。如今楚王派人来提亲,只不知这北魏又要增加何种变数。

“伯父,我已通知过表妹,她随后便来。”一人悄无声息的走进来,俯身在魏无延耳旁低语道。

“这位一定就是魏兄了,果然是人中龙凤,在下陶羽。”陶羽起身施礼。

二人对视良久,隐见目光中火花四射,也许旁人不曾注意,但二人都切实的感到对方的气势压过来,痛苦难耐,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风凝固,终于魏渊拱手道:“有礼。”大步踏了出去,然而此时他的心中再没有了先前的蔑视,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如一个小小的火苗被陶羽点燃,越烧越旺,放肆地在他的胸中燃烧,仿佛要将他撕裂,要让他化成一堆灰烬方能稍解他心中的痛苦。他感觉喘不过气来,此刻,他只想离开这里,找个没人的地方,去狠狠的喝酒,喝最烈的酒。

陶羽也松了口气,刚才的猛虎幻觉终于消失,他直觉那个人是他的敌人,或者那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把他当做敌人。但是在下一刻,他看到了魏渊脸上的失落,那个人似乎一下子苍老了。他目送魏渊离开,却没能注意,在转身的一刹那,迎上的是一身红衣,如一团火悄无声息的点燃了他的心,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肤若凝脂,眉如墨画,那一刻,放佛满天神佛都失去了光彩,天地岁月在那身红衣面前尽作虚无,那个红影渐渐与他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人重合,他定了定神,心中反复念着心上人的名字,然而,当魏茹走近他身旁的时候,那股淡淡的处子幽香又让他浑身不自在。

魏茹却只是轻轻瞄了他一眼,眼前这个文弱男子让人看着着实来气,不及父亲的伟岸,不及表哥的英伟,将门之后,果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魏茹俨然已经将陶小王爷跟酒囊饭袋画上了等号。魏茹的轻视隐隐让陶羽无名火起,一个小小的报复计划在他心中悄悄酝酿。

陶羽淡淡一笑,趋步上前,走到“魏茹”身前,躬身笑道:“这位一定是魏茹妹妹了……”

“不,不,小王爷,奴婢只是小姐的婢女。”这一举动可真吓坏了小婢女。小婢女一个后退,躲到了魏茹身后。

“陶——羽!”魏茹的小脸霎时由白变红,由红变青,朱唇已被咬得发紫,却又不好发作。倘若不是诸位长辈在场,只怕这头小红豹子真要将陶羽生吞活剥了。

“茹儿,还不快上前拜见你陶伯父!”魏无延对刚才的事只做未见,轻咳一声打破尴尬。魏茹看了一眼父亲,又狠狠瞪了一眼罪魁祸首,不情愿也得情愿不甘心也得甘心得一拂衣袖,冷哼一声,却又立时变成了乖乖女,笑吟吟的上前向陶楚雄行礼,竟丝毫见不到刚才的怒气。

不消片刻,陶羽犹在出神,却猛觉脚上一阵刺痛,不觉倒吸一口凉气,低头正看到一双小脚狠狠地踩在自己脚上,顺着衣裙上去,不用看也知道是何人,魏茹那一脸人畜无害、若无其事的笑脸在陶羽面前晃来晃去,更多了一份得意。陶羽不觉又好气又好笑,转身回了座位,却是正坐在魏茹对面。

陶羽整个酒席都觉得一双眼睛在不时瞄着自己,简直如坐针毡……

——

“什么?!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周隆恩少有的大发雷霆,先前在陶楚雄处处处受制,本以为此行定能满载而归,他还是低估了陶楚雄,离开西楚没多久,就收到细作消息,陶楚雄一行往北魏去了。北魏西楚一向交好,周隆恩已经猜出陶楚雄的打算,却是徒呼奈何,一念及此,对眼前的年轻人更是怒火中烧,“为父年事已高,这南周的十万将士、百万臣民终有一日都要交到你的手上。可你倒好,一天到晚,就知道好勇斗狠,匹夫之勇,能成什么大事?”

“父亲,放眼南周,孩儿已无敌手,孩儿所求,不过想去东都会会骁骑营统领罢了。”年轻人一身紫衣,眉宇间英气毕露,正是周隆恩幼子周政。周政自幼习武,又加之血气方刚,常在军中与人比武,年纪虽轻,却已傲视南周,此时,听闻吴天临之名,欲去东都与之一战。

“你可知骁骑营统领为何人?”周隆恩怒道,“吴天临,当今吴王的皇叔,镇国将军的亲弟,大吴王室的宗亲,受命统领皇城四大卫队之一的骁骑营,莫说是你,便是为父也忌他三分!”

风猛的吹开了门,打在周政的身上,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烛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风吹灭,周政看不到父亲的脸,却听到他突然说了一句话:“现在暴风雨就要来了……”

“孩儿明白,孩儿此去东都,一则想会会大吴名将吴天临,不知我南周可有人能与其匹敌;其二,孩儿便是想将朱叔叔他们带回来。”

“密侦的几位兄弟在东都已经快二十年了,恐怕上次那件事,已经暴露了身份,吴王治不是那么简单的人啊……你去吧,此行千万小心……”周隆恩终于无力的说了一句,后坐到椅子上,看着远方天际风云变幻,一言不发。

——

远在万里之外的东都此刻也是乌云满天,雷声滚滚,偶尔几个闪电打下来,照亮了屋内的二人,一长一少,一站一坐,但听二人道。

“陛下,臣已私下密会了镇国将军,王爷支持将权力从异姓王手中收回,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务必要谨慎对待,稍有不慎,便是国家动荡、兵灾战乱……不过为我大吴千秋计,此事势在必行。上将军所部大军十之八九驻扎于东都左近,拱卫京师,加之散布各地的驻军,总计二十万之众,足以抗衡任何一方势力。”

“骁骑营、风虎骑兵、带刀侍卫营、雷骑卫队乃我大吴王朝四大劲旅,除雷骑卫队归属西楚陶楚雄,余下三支都直属皇城,可是除朕之外无人能随意调动,以三对一,雷骑卫队不足为虑。二十万大军拱卫京师,对抗三大诸侯三十万军队,略显不足,不能力敌,唯有智取。朕所虑者,并不在此。”吴王治心思缜密,“他们毕竟是为我大吴王朝立过功的人。”功臣之后,若名义不正,杀之,难免寒了天下有志之士的心,这也是他迟迟不肯做出杀伐决定的原因。只是皇权一统,开创大吴千秋霸业,乃是他毕生心愿,他又怎肯放弃。

“陛下,用自己的刀杀人,难堵天下悠悠众口,可是若是借别人的刀杀人又如何?二十万大军也好,三大劲旅也罢,不过是以防万一之举,真正应该动手的不是他们。”一道闪电劈下,那人的脸上竟有些狰狞。

“看来你已有了计划。”吴王治笑道,“应帝刀也是时候从异性人手中收回了。”

“为臣安插在陶楚雄身边的人现已探得应帝刀所在,只要陛下一道旨意,随时可为陛下取回应帝刀。”正此时,两只鸽子飞进了大殿旁的鸽笼,那人眉头微皱,疾奔过去,取下竹筒,在微弱的光中隐见几行小字,不觉脸色大变。

“出了何事,可是事态有变?”吴王治道。

“陛下,这有两封密函。其一,应帝刀下落不明;其二,陶楚雄陶羽二人去了北魏,据密报分析,极有可能是去提亲。”那人眉头微微一皱,“莫非应帝刀作为聘礼……看来计划要变更一下了。”二人一时沉默,谁都难以想象当今两大世家的结合会对吴王朝产生怎样的影响,但不管是什么,都不是他们所希望看到的。

风呼啸着撞着门窗,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声响,吴王从座上起身,负手而立,站在窗前,看着远方天际变幻,风起云涌,那人想去将门窗关上,却被吴王阻止,只听吴王似是对自己又似自言自语的说道:“暴风雨就要来了……”

门外,雷电大作,轰隆隆的雷声犹如远古雷神的呐喊,夹杂着冷冷的风、冰冷的雨,雨水倾盆而下,狠狠的砸在地面上,大地放佛都受了惊吓……

“依计行事……”

——

大吴东都除常规驻军外,尚另有三支军队,分别为带刀侍卫营、骁骑营和风虎骑,其中带刀侍卫营人数稀少,只负责吴王宫的安全,而骁骑营则维护东都治安。由于骁骑营统领一职至关重要,故而一直由皇亲担任,吴天临便是当今吴王的四皇叔,官拜武威侯,封齐王,直辖骁骑营,其营帐便设在射王校场内。

此时天色已黑,校场内除了几个火把照着冷寂的军营,便只有巡营的士兵来回走动。中军大帐,宽敞无比,一人端坐其中,剑眉虎目,年四十上下,须发泛紫,器宇不凡,正兀自操着一本兵书,却忽的一皱眉,笑道:“来者是客,阁下既然有心造访,何不现身一见。”

帐上之人淡淡一笑,忖道:“吴天临果然不同凡响,不枉我千里而来。”来人更不答话,轻轻一滑,从帐上破开个裂缝,直落下来,那帐布一破即合,仿若未动,足见来人武功之高。吴天临也不敢轻敌,真气一扯,牵过横在身前的长剑,却不出鞘,仅闪身一退,原来这一剑中并无杀气,仅以剑风扫灭烛火而已。

如今身处黑暗之中,吴天临虎目一眯,长剑出鞘,此剑名为斩空,通体银白,削铁如泥,一拼之下,竟只震退来人。二人又再战上,不觉十余合,斩空剑破风划过,蜂鸣之声刺人耳膜,“珰”一声重击,来人避无可避,勉力一格,只觉五内翻涌,喉咙一热,便要吐出血来,来人却仍不吭声,发力一挣,借着力道飞退数步,破帐而出,骁骑营人马早听到声音,齐齐围在帐外,见来人冲出,便要截杀,却见来人腾空一跃,有丈许高,生生翻过一层人墙,那柄长剑在明亮月光下竟现出黑色的光泽,剑锋上更似有银色的流体如有生命般滚动着,白芒一闪,便格开数人,来人一个跨步,跳上一匹战马,边战边退,一声长啸,如飞般消失在夜色中。

“好身手!此子若为我所用,不消十年,必可封侯拜将。”吴天临目送那人离去,并不阻拦。

“侯爷,我们可需禁闭九门,全城搜捕?”

“由他去吧。”吴天临早已感觉到来人并无杀意。既然只是以武会友,断然不需如此大费周章。末了,却听他叹了一口气,“天下卧虎藏龙啊。老了,老了……”

夜色下一匹飞马驰在青石街道上,却落地无声,原来主人正以内力驱策,竟让马足不沾地,一人一马左转右折,直到一秘处,其间早有人等候,众人见黑衣人落地,跪道:“少主,我们已经恭候多时了。”

“吴天临确实非泛泛之辈,我虽未受重创,但也要休养一日。”

“少主这招声东击西,吸引了东都密探的注意,为我们争取了时间,若非如此,只怕真要客死东都了。”朱权上前一步。

“既然如此,我休养一日,你们收拾好行装,我们明日就启程离开东都吧。”

众人相互对视一眼,一起跪下道:“属下几人愿常驻东都,做主公的耳目,请少主成全,若少主不答应,属下等便长跪不起。”

周政一皱眉,忽然想起了临行时父亲的眼神,不禁叹了口气。“原来父亲早就知道他们不会随我离开东都。他之所以肯让我来,大概是要吴天临挫挫我的锐气,好让我安心留在他的身边。”周政抬头望着月亮,此时,他躲在云彩的后面,竟像是一个贼一般,莫不是这月亮也听从父亲的安排来监视自己吗?不知是冷风,还是害怕,周政直直打了一个冷战,许久,他似乎很疲倦的说道:“都起来吧。”

众人奇怪的看着周政,许久许久,周政终于一握剑,转身进了屋。

——北魏

“渊儿,”说话的是魏无延,淡淡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眼角已经有了皱纹,他已不复往日的威严,却更像一个无助的老人,或者说他就是一个老人,也许,他的心还年轻,但他的身体呢,早已深深刻下了岁月流逝的痕迹,“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欢茹儿。”

“既然你知道,那你为什么还要答应这门亲事?”魏渊一反平常的恭顺,此刻更像一头被激怒的猛虎。镇边侯府富甲一方,他这个少将军年少有为,以他的身份,也大可以对任何一个女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然而,在他的心里,却只有一个魏茹,他以为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以为自己早晚也会成为北魏的家主,迎娶自己的表妹更应该是天经地义,然而,这个他心中的女神,几日后却要成为别人的新娘子,躺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这绝对是他不能容忍的。

“你又喝酒了?!我早就说过,身为……”闻到魏渊的一身酒气,魏无延勃然大怒。

“我只要你告诉我为什么?”魏渊一脸憔悴,几近吼道。

“我也是身不由己。”魏无延叹道,“渊儿,伯父膝下无子,一直将你视如己出,这北魏将来也必定由你执掌……”

“你不用说了!”魏渊怒吼道,一把推开魏无延,发力打在门上,竟生生将门击碎,踉跄着走了出去,浑然不管身后魏无延如何呼唤。

魏渊只觉心如刀割,越走越痛,最后,竟浑浑噩噩的走到后院竹林,勉强找了根竹子靠着,颓然坐到地上,那股痛却依然不依不饶的折磨着他。风吹来,刮得竹叶窸窣作响,魏渊却觉得这些叶子也在嘲笑自己,不觉大怒,狂吼一声,佩刀出鞘,此刀名为“断炎”,刀身呈赤红血色,在清冷月光下更显诡异,“断炎”随魏无延纵横半生,如今转增魏渊,锋芒不减,红光大盛处,竹林成片倒下,“断炎”破竹如同无物,毫无阻滞。

“啊啊啊啊啊啊……”魏渊仰天长啸,声震长空,其面容扭曲,颇似九幽邪神,狰狞可怖,“谁,谁在那里?”竹林处,一个魅影不知何时悄然飘至,即使强如魏渊,也不曾察觉。来人却不说话,更是背向而立,一副气定神闲模式,让魏渊更是恼怒,魏渊一步腾空,执刀挥下,十几招过去,竟是连来人衣袂也不曾沾到,魏渊大惊之下,酒意顿时醒了大半。

来人步法诡奇,世间罕有,正是得传自两百余年前商王影的“影术”,影术自商王影之后便已失传于世,却从中衍化出一套形如鬼魅、精奇无比的轻功步法,纵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也很难近身,这使得来人的身份更显可疑。

来人并无久留之意,在魏渊出神间,竟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去。魏渊环顾四周,除了一地狼藉,竟似从未有人来过一般,难道适才一切都是自己幻梦?

房间幽暗,门悄悄被打开条缝,一条人影蹑手蹑脚的钻了进来。

“你刚才去哪了?”声音不大,却颇为有力,正是陶楚雄的声音。

“爹,这么晚了,您还没睡。孩儿刚才内急,去了趟五谷轮回之所,这……哈欠,这么晚了,要睡了……”陶羽嘿嘿干笑两声,打个哈欠,就要往床上躺。

“姑且信你一次。”陶羽暗暗松了口气,却又立刻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过来。”

陶羽低着头走过去,不敢接触陶楚雄的目光,生怕露出什么破绽。

“拿着。”陶楚雄从身后递过一样东西。陶羽伸手接过,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刀如有生命般在鞘内流动,甫与陶羽手接触,流动的速度更快了,还微微发出蜂鸣声,“这是应帝刀,怎么会被带到了这里。”

“从今日起,你就是这把刀的主人,我已经派人修整过刀鞘,它现在既不会过于显眼,也不至于过于普通,正配你的身份,你放心带在身上就是了。”陶楚雄的语气与适才全然不同,真让陶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周围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陶羽只得含糊应了一声,随即便沉浸在了喜悦之中。

“很晚了,睡吧。”

——

清晨,太阳尚未升起,十数匹快马便急如星火的踏着早露而来,马蹄过处,花朵草叶四溅,竟是毫不留情,也绝不留意。

“圣旨到,定国公周隆恩速速出来接旨!”来人一个翻身从马上跳下,也不系缰绳,各自掏出腰牌,一路小跑着喊道。

“臣周隆恩接旨。”周隆恩无需下跪,只因三大世家家主有天赐皇恩,可以只跪吴王一人,当下周隆恩便率领部将在殿前听旨。

“上谕:定国公周隆恩治理南域二十载,建树颇多,朕心甚慰。然南域流寇为乱,致使民怨沸腾,匪人一日不除,朕一日不安,百姓一日不安。今封周隆恩为平南将军,于三月之内扫清南域三十三寨,钦此。”来人念完,道,“平南大将军,还不上前领旨谢恩?”

周隆恩却愣了一下,旁边的人小心提醒了一声,周隆恩一个跨步上去,低声应了一句:“臣遵旨。”他脸上没有任何变化,眼中却闪过一丝阴狠,许久,他接过圣旨,面上堆笑,道“圣使一路车马劳顿,请内堂休息。”

“不了,咱几个还得赶回宫去复旨!定国公,不是,是平南大将军您也好自为之,好好为陛下尽忠吧。”

“圣使请慢走。”周隆恩一摆手,屏退左右,单留下几个心腹,眼中闪过一丝阴狠。身为一方之雄,掌握整个南域的生杀大权,区区几个内侍又哪轮到你们在这耀武扬威?当下使个眼色,几人大步跨上,拔刀出鞘,那人惊呼一声,转过身来,手指周隆恩,一脸的不信,待要说话,又一把刀插入了腹内,来人踉跄着退了一步,倒在地上。

“斩草除根,一个不留……”周隆恩冷哼一声,“另拟一份奏折呈给吴王,圣上明见,臣周隆恩治理南域无方,致使匪患不断,今圣使也遭不幸,命丧歹人之手。臣一定不负圣上所托,为陛下平定南域。”

周隆恩拂袖转身步进内堂,一拍桌子,怒道:“好个吴治,是要拿我南周来开刀吗?”

“这可如何是好,主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难道我们果真要任人鱼肉?不若先下手为强!”

“不,万万不可因小失大,只能遵旨。”周隆恩闭上眼,缓缓说道,“对付南周绿林,比之对战整个大吴王朝,还是前者胜算大啊。林将军,你带一队人马速去找回政儿,不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将他带回来,此战非他不可。”

“属下恳请主公,再带一个人去。”林将军上前道,周隆恩没问是谁,只点了点头。

远处,太阳缓缓升起,映的半天云彩如血一般。

——

与此同时,北魏——

此时的北魏却展现出一幅完全不同的景象,四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百丈红布将整个镇边侯府装饰的焕然一新,从远处望去,竟似火海一般,映的人脸上也红了。

陶楚雄与魏无延经过商议,决定一切从简,既然随行已经带来聘礼,便不在乎繁文缛节,两人虽是世家大族,但也是武将之后,无需挂虑这许多礼节问题,索性在镇边侯府大婚,之后再回返西楚。以魏侯府的财力和人力,即便只有数日时间,也足以休整整个侯爷府,大婚也便在此夜举行。西楚与北魏的联姻,本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但是时间毕竟太多仓促,南周和吴王室为了避嫌都只派了几个使者道贺,吴王循例赏赐了诸多礼物,加封官衔,这一点都已在陶魏二人的意料之中。

婚事如寻常人家一般无二,所多的也只是有更多的豪门望族列席,以及看似不情愿的新郎新娘而已。新郎的满脸笑意总有些木讷,在握着个空杯子围着十几张酒席绕了三个来回之后,陶小王爷终究还是有些不情愿的在陶楚雄的监视下离开酒席,推开了洞房的门。

四下竟是如此的安静,静的只有自己不断加快的心跳和日渐粗重的呼吸,怎么平时没感觉这门这么沉的,手为什么会发抖呢,怎么感觉心好像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上,还想往外蹦,这胸腔放佛都容纳不下……不行,我得控制自己,控制……

陶羽怀着极度复杂的心情跨进了洞房,虽然不想承认,但是门槛似乎比平时高了,还绊了脚,他轻咳一声,关上了门,屋里寂静无声,只有两根大红烛发出噼噼啪啪声,缓慢却又剧烈的燃烧着自己的生命。然后,宽大的床边坐着一个人,一身的火红,像极了一团正在熊熊燃烧的烈火,竟是那般撩人,那个女子也是如此的不安,一双手从胸前放到腿上,又从腿上拿到胸前……

想到初时两人见面的情形,陶羽不禁笑了出来。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魏茹一下子站了起来,摘了头巾扔到一旁,一脸的怒容却又有一抹红艳,也不知是烛光,还是羞涩,煞是好看。陶羽一下子就沉入了那如波的秋水中,拔不出来了。眼见陶羽只是跟个傻瓜似的看着自己的脸,却一句话不说,看的魏茹脸上又是一红,当下嗔道:“你又看什么?”

陶羽一下子回过神来,看着这个从今夜开始就是自己妻子的人,脑海中却浮现出另一个人影——马芸,这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女子。陶羽叹了口气,这为什么好像是一场梦,昨天我还在想着她,今天却跟另一个人拜了天地,入了洞房,还要同床共枕。陶羽的脑海里不断闪现着两个女子的身影:一个洁白如雪,一个娇艳如火。此刻,一切放佛都不再存在,直到那团烈火烧到了他的面前。

他摇了摇头,清理了一下自己纷乱的思绪,既而颇为疲惫的说了一句“我很累了”,说罢就走到床前,横躺在床上,还没闭上眼就被硬生生拉了起来。

“这是我的床,我今晚要睡这里!”女人很不讲理。

陶羽的脾气也被激了上来,暗想道:“嘿,今晚上本小王爷就要你知道,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当下又躺了下去,魏茹竟是再也推不动他,陶羽偷偷一笑,却只听见魏茹似乎拔了把剑出来,“也不知道这疯丫头哪里弄来的剑,难道是要谋杀亲夫不成?”

剑风袭至,陶羽一个翻身,进了床里面,却听魏茹道:“这剑就放这里,你要是敢越界,我……我就一剑砍了你……”一声脆响,一把长剑插在了床中间,魏茹一拂衣袖,吹熄了蜡烛也上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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