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墨菲定律，碰到不想见的人的概率要比撞见渴望见到的人的概率多。所以科学已经解释了第二天楚荆会在研究所见到何崇的必然性。当时她正从资料室出来，他也刚刚走出杨主任的办公室，她眼见何崇径直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走过来，本想要理直气壮地迎上去，结果却鬼使神差般地又缩头钻回资料室，不料回头过猛，一下踩在了刚刚要出来的陈远新的脚上。
“你怎么啦？”陈远新扶了一下几乎快摔倒的楚荆问道。楚荆摆摆手，低声说：“没什么，忘了拿一本书。”陈远新看看门外，心里虽然疑惑也没再问，就出来了。
过了一会，约摸他已经走了，楚荆才走了出来。
真是见鬼，我干嘛要躲他，明明是他错了呀。楚荆抱怨自己刚刚的行为不够洒脱。好在表现洒脱的机会很快就来了，两天之后，她在下课的路上又遇见了他。这次她没有躲，而是拉了拉背包，挺了挺身子，扬着脸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事后回想起来，楚荆也觉得骄傲极了，简直称得上扬眉吐气。对，以后就保持这个姿态。她在心里暗暗决定。几天之后在语言所走廊的楼梯口，她又以这样的姿态从何崇身边走过。
“你一定要这样吗？”何崇突然拉住了她的胳膊。
是啊，一定要这样啊吗？楚荆心里竟然也感觉一种莫名其妙的累。“我没有要怎样，只是不想见到你罢了。”她说着就挣脱开何崇的手。
“那天的事是我不对，可你告诉我，除了道歉我现在还能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你根本就没错，是我不自量力自找的。你本来就是少爷嘛，发发脾气算什么呢。”
“哼，”何崇一声冷笑，“你要真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了。这么久了你从来就没有认真地了解过我。”
“我不想了解，也没资格了解。”楚荆的语气一直未好过，也不想和他站在走廊说这些了，“我还要去出版社拿样刊，没时间和你在这里闲扯。”说着她就走下楼梯了，何崇呼了口气还是转身跟了过来
“何崇，你过来，刚好有事呢。”楚荆在台阶上听见杨主任的声音。好险啊，杨主任应该没看到自己吧。
“我有事。”何崇答。
“何崇！”杨主任语气突然严厉起来，何崇停下脚步，“你要是对我还有一丝尊重的话就给我回来，你当这里是酒吧啊。前几天你还是怎么跟我保证的？你今天就给我在这待着。”
何崇在原地立了一会只好走了。楚荆便也走了，等她从出版社回来时发现办公室的门大开着，还不时传来几句高谈阔论。
“勂谦啊，你这办公室比在新加坡的要大啊，难怪当年急着回国呢。哈哈。”
楚荆听这声音有些熟悉，但也猜不出具体是谁。等她走进一看，原来是陶玉清教授。
“陶教授好。”楚荆站在门口打招呼。
“哟，这不是上次见到的安楚荆吗？”陶玉清道。
“是啊。”石勂谦笑道。
楚荆也笑笑又对石勂谦道：“石老师，最新一期的样刊我已经拿过来了，您看一下，如果没问题的话，我现在就给各位作者寄过去。”
石勂谦道：“不用看了，你核对仔细就行了。”楚荆便了进自己的办公室。
“陶教授啊，”不一会杨主任也来了，“傅先生已经在路上了，我是来请你移步会客厅的。”
“去就去嘛，师兄这么客气是在提醒我你是主人吗？”陶玉清笑道。
“口才我不如你，以后和你说话我还得请覃老师当军师呀。”杨业兢也笑道，又对石勂谦说：“勂谦，你也尽快过来啊。”
“石老师，陶教授今天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听见杨、陶二人已经出去了，楚荆边跑过来问。石勂谦说元旦以后所里要承办“全球华语论坛”，陶教授也要参加，他就提前回来了，刚好利用此机会在国内几个高校参加学术交流活动。他这几年在海外对全球华语的推广费了很大的心思，在这方面也有很多突出的研究贡献。
“哦，是这样。”楚荆点点头，又笑着问道：“那傅先生待会也要来这里了，我可以去瞄一眼吗？”
“这才是你要说的吧。”石勂谦笑道。
楚荆咧着嘴笑道：“呵呵，什么都瞒不过石老师。”对于傅先生这位学术大咖，楚荆一直心存无限敬佩，何况他还是石勂谦的老师，她更想近距离的见一见了。无奈他年事已高早已推掉了所里的一切大小事务，平时基本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偶尔出席一两次大型会议并做个学术报告，连很多外校的老师和学生都赶过来倾听。结束后也是被各大教授学者以及博士们“围攻”，根本就轮不到楚荆的份，她只是远远地瞥过几眼。傅先生在今天这种人少清净的日子来这里实在是难得。
“我可以去吗，石老师？”楚荆问道。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石勂谦道，“不过这“瞄”字倒显得偷偷摸摸的了。”
“也显得很有诚意啊。我一个小硕又没机会理直气壮地去见傅先生。”楚荆道。
石勂谦一笑，听见外面的动静知道是覃老师已经把傅先生接过来了，说道：“你跟我来。”说着便出去迎接了。楚荆便跟着出去了。杨、陶二人也已经从会客厅迎了出来，与他们一起的还有所里的其它老师以及几位博士，包括陈远新和何崇。石勂谦和他们一阵寒暄，便笑道：“今天是一家人的聚会就不用客气了，进去说话吧。”又回头对站在不远处的楚荆道：“楚荆，你再去准备些茶点送到会客厅。”
“嗯，好。”楚荆会意便跑到茶水间新沏了茶，摆好茶点，小心翼翼地推着流动推车进了会客厅。傅先生坐在正中间的沙发上，右侧依次为陶玉清、赵老师（研究所副主任）、魏老师、阚老师、于老师；左侧依次为杨主任、石勂谦、覃老师、蒯老师。余下的陈远新等一干博士都只是站在几位老师后面而已。楚荆按照次序一一给在座的各位老师们奉上茶，最后看看还剩下的五杯茶，看了一眼石勂谦。没想到傅先生倒捕捉到了这一眼神，先开口了：“这丫头很细心啊。”又对着后排陈远新等人说，“刚刚让你们坐你们不坐，你看这丫头把你们的茶都端过来了，你们难道要站着喝？刚刚勂谦已经说了都是一家人，你们就坐下吧，难道还要我说第三次。”
“既然傅先生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不客气了。”陈远新说道，后面五位便也各自坐了下来。
“楚荆你也就留在这里吧，待会可能还有事。”石勂谦说道。楚荆点点头，便站在石勂谦的后面。
“原来她是勂谦的学生啊！”傅先生道。
“是啊，去年进来的。”石勂谦答。
“那和我孙女应该一般年纪吧。”
“她小一岁。”
“难怪啊，丫头别站在后面呀，你也坐那沙发上去。”傅先生用手指道。楚荆道过谢便起身坐在了沙发上，旁边正是何崇。楚荆无意间瞥了一眼，发现他的茶杯已经快见底了。
“她这身温婉和气倒是不没师门啊。”傅先生笑道。
“是啊，我看是勂谦育人有方。”赵老师笑道，“不知您还记不记得，去年张教授说的那个学生就是她。”
“哦，张智向我抱怨的就是她？这我可看不出来。”
“我也没看出来。”陶玉清笑道。
“去年她刚刚进来又是第一次参加学术讨论，不免紧张才一时忘了礼节。”石勂谦道。
“哎呀，我看这事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提它干嘛，我当时可是在场的，张先生也没多有风度。我要是他都不好意思说出去了，他倒还到处宣传。好像在我们这儿受了多大委屈一样。”覃老师的话引得大家哈哈笑起来。
“覃老师说的是。依我看张教授就是前些年被那些‘西洋派’捧得太高了才受不了一点质疑。但是汉语研究的发展就像您说的那样，注定是要扎根于本土的，靠引进西方的理论是解决不了汉语实际问题的。这些年‘本土派’发展迅速，‘西洋派’们自然是感到危机了，怕被历史的浪给淘走了。”陶玉清道。
“‘西洋派’也好‘本土派’也罢，不注重语言实际肯定都行不通。”傅先生道，又说，“今天就不讨论这些事了，这还坐着许多语言学的新秀呢。我记性不好了，有的人很面熟却叫不出名字。你叫什么来着？”傅先生指着陈远新问道。陈远新便介绍了自己的姓名。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业兢的学生啊。我看过你的文章。观点鲜明，论证有力，可知是个既有天赋，又肯用心的人了。”傅先生道，又一一与其他几位博士聊了几句，待问到何崇时。傅先生恍然记起了什么似的：“何崇，就是去年跨专业考博的那位？”何崇点点头，他杯子里的茶早已空空如也了。
“你的卷子还是我批改的呢，立意明确，角度新颖，思维方式很独特啊。唉？只是后来怎么没见过你的文章啊。”傅先生问道。
“这，说来话长……”杨主任面色略显尴尬，他估计后悔今天将何崇叫住了。楚荆也为他捏了把汗。
“说来惭愧，入学一年多我并没有发表什么文章。不过我觉得文章也是急不来的。之前考博只是凭着一腔热情，便看了几本参考书，凭着运气考上了。后来才发现语言学博大精深，门类诸多，非一朝一夕能领会。即使是简单的形式与意义之间的关系恐怕就要用毕生心思去研究了。所以至今我处于打基础的阶段，正所谓有基础才有方向，有方向才知道如何前进。”
“那你现在可有大致的方向了？”
“当下各行业信息化、智能化是大势所趋，若是‘人机对话’能够实现的话，语言学定能走到各学科的前言。晚辈虽然不才，却希图能在这方面有些收获。”
“这个设想是好，可是‘人机对话’提出这么多年了，至今也没有人能够找到一个好的方案出来，你有什么想法吗？”
“‘人机对话’实现的关键在于自动分词。以往大家都认为自动分词的难处在于汉语中实词之间无形式变化，这就需要建立大量的语料库，然后对每个词进行定义。这样工作量很大而且很难全面。既然实词无形式变化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那我们不妨换个角度来看，就是现在既有的计算机运算程序与汉语的思维不匹配，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只要设计出个以意合为基础的计算语言程序就行了。”
“计算语言学这方面我不是太懂，勂谦，这也算是你的专长，你认为呢？”
“这倒是个可行的路子。不过这需要语言学与计算机科学二者的结合。”石勂谦答。
“那你现在心中可有方案了？”傅先生倒是很有兴趣。
“不敢说有了，我觉得自己的想法仍然不够成熟还需要继续研究，不过他日若是有进展了一定转告先生。”何崇道。
“难怪至今未看到你的文章了，原来是一直在啃一块难啃的骨头。现在做学问能有这样耐心的倒也不多了。”傅先生叹道。楚荆在心里暗暗感叹。既佩服何崇那滴水不漏，出神入化的的嘴上功夫，当真是稻草都让他讲成金条了；又惊讶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条不紊地讲出这些兼具理论性和个人创见的专业看法。关键是他说这些时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摆出一副胸有成竹深思熟虑的样子，所有的话不管真假张口就来。在座的都是行业里的佼佼者，他也不怕露馅了。不过要不是自己平时对他有些了解，恐怕自己都会以为这位师兄整天泡在书海里埋头钻研，为“人机对话”找出路呢。
“这何崇我之前也见过啊，”陶玉清惊叹道，“暑假时和勂谦一起去过我那里。不过当时一言不发的，跟个闷葫芦似的，今日听他这番言论倒是我看错了。”
“看来这凭第一印象来判断一个人很容易出现偏颇呀。”赵老师笑道。傅先生也笑了。接下来几位老师又就着“人机对话”的话题，聊到了当今语言学的几个难解的课题，又聊到当下语言学的发展趋势。陶玉清说了自己在海外的工作经历和心得，其他老师也介绍了自己最近的工作动态。又回顾了曾经的一些往事，然后又约好若干年后要如何如何。总之楚荆还是插不上话，她回想起之前在陶玉清家时的情景，又想到刚刚陶玉清说何崇“闷葫芦似的”，不禁觉得好笑，便偷偷瞥了瞥旁边的何崇，发现他也正侧眼睨视自己，赶紧收了眼神，然后继续走神了。
终于等到他们会谈结束了。楚荆有意跟何崇保持距离，一言不发地起身要离开，却被何崇拉住了，又坐回椅子上。
你！楚荆见人多不好发作，只好忍了下来。
“你干什么？”见大家都走了，楚荆问道。
“我想跟你说清楚。”何崇淡淡道。
“楚荆，石老师找你呢。”陈远新突然又回来了，见他俩在一起便笑道，“你们记得锁门啊。”说完就走了。
“好的，我马上就来。”楚荆匆匆站起来，说道，“不用说了，你的话我可不敢相信。”
“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去吧，石老师找你呢。”何崇也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