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降
我多爱他。一心一意，只跟着他的脚步跑。可我怎么追着追着，竟将他错过了呢？
一
梦里，他始终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白衬衣闪着幽幽的光，他干净，纯粹，宁静，就似一朵百合花。他是我爱的像百合花一样的男子。
梦被电话铃声打断，我远远地抛弃了那个偷偷窥视的卑微女孩，回到了宽大柔软的床上。十年只梦一人，如果这不是爱情，那什么才是爱情。
晓纳在电话里问我：薇亚，均生回国了，你见他不见？察觉了我的沉吟，晓纳于中半真半假地嘲笑：我就知道，当年仰慕沈均生的人，你是最情深的一个。唉，谁让我罗敷有夫呢？我若如你守得住，现今也便有了选见他或是不见他的资格。
想当然，晓纳亦是当年那样多暗恋沈均生的同学中的一个，并且，她并不如她自己所说的那般不够情深，她自高中起，便时时刻刻跟着我。和我考同一个班同一个系，与我进同一家公司。我公司调职，她便干脆嫁给我的新上司做全职主妇。她努力地打听沈均生的一切消息告诉我并观察我的反应。她说，我不能嫁给他，看你嫁给他也好。有的女人，爱一个男人居然爱到可以把他当成人生的意义。晓纳便是这样一个女人。
而我，我亦是这样的女人，只不过，我用了另外的方式。十年前，当我的同学们都在给沈均生写信试图与他约会的时候，我在拼了命似的背书。我知道，如果我考不上大学，母亲定会听父亲的，让我早早嫁人生子。如果我考不上好的大学，我将永远不会有可能像沈均生那样优雅地用漂亮的餐具做牛排。我甚至不可能有机会一一说出那套漂亮的餐具的用途与名称。
可笑吗？只为了跟上他而拼了命的努力。晓纳那时，是我的同桌，她给沈均生写了许多信，却一封也未寄。她总试图探听我是否也喜欢着沈均生。直到有一天，英文课上，沈均生与我的英文会话引发了全班女生的艳羡，晓纳忽然用功了。晓纳很聪明。但我知道，仅仅是用功仍是不够的。可以想念，可以眷恋，但不能停留在原点。沈均生不但会做西式牛排，他的英文会话，也比我好更多更多。
为了爱他，我需努力地跑着追赶。
二
但凡少女，都会喜欢沈均生那样的男子吧？牙齿洁白却很少，衬衣也是洁白的，在五月的阳光下有着透明的亮，头发上永远是洗发水的味道而非别的。最重要的是，沈均生静静地坐在角落的时候，他的白色衬衣，似一朵幽幽开放的百合花，沈均生站着的时候，高高的，瘦，却挺拔，似一颗树。
我喜欢干净的，高高的，安静坐着的时候像一朵百合花而站着的时候却挺拔得像一颗树一样的男子。尽管，沈均生与我一样，只是一个高中生，但我坚决地认为他是一个男子。是的，不是像我父亲那样一个一周不洗澡，胡渣黑乎乎地蒙着下巴，整天假作豪迈地大笑而露出那些被烟熏黄的大板牙的男人，当然，也不是像张老师那种温和绵软脸上常常有师母指甲抓痕的男人，亦然不会是班上那些冲动不安的毛头男孩，他是百合花一般的男子，安静，干净，而优雅。
看着母亲日复一日地在繁琐的家务里苍老，我有理由相信，会自己亲手做牛排的沈均生不会忍心令自己心爱的女子被厨房的烟雾染白了发色。
高一的新年聚会，赵老师不知为何竟然提议大家一起做年夜饭，平常勤快的女孩们便有了一显身手的机会，男孩们也在胡乱煮一只鸡蛋蒙混过关，只有沈均生，他用一枚闪闪发亮的锥子，在一旁一点一点地断那块肉的筋骨。他带来了一整套我们见都没见过的器具，那些纯纲的厨具，漂亮而优雅，就似沈均生一般漂亮而优雅。他用那些漂亮的餐具，像西方电影里的金发男子一样把那块肉做成了牛排。在那一个瞬间，我觉得他就似天使，或者王子，那样高贵得令我感觉自己遥不可及。
很多年以后，当我自己也会做纯西式的牛排，当我也拥有了一整套做牛排的厨具，我卑微的心才稍微有了一点点的宽慰，沈均生，我离你，终于近了一点。
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男人的。晓纳婚前婚后，皆以张罗我的婚事为事业。我也会去见面，吃饭或者看电影。我眼神空洞，被对方拥抱的身体，经常冰冷而没有温度。我知道的，我的心在这冰冷的时空里孤独地怀念着过往，以至，使我终于冷血。
晓纳在电话里骂我：明明约好了，你为何不去？沈均生风采依然！你若去了，哪里轮得到她胡心心趾高气扬？！
胡心心亦是当年追求沈均生的女生之一，晓纳认为我没去参加沈均生举行的同学聚会而给了胡心心一个接近沈均生的机会。
晓纳果然不如我爱沈均生，她那里知道近情情更怯的滋味。
三
我到底，还是去见了沈均生。
他是公司新项目投资方的接洽人，新项目由我负责。会面安排在明天下午。消息灵通的晓纳在晚餐时间兴冲冲地敲开了我的门：旧情人终于要相见，很兴奋吧？告诉你一点最新消息，沈均生正与他的美国妻子分居！
无疑，对于窥视他甚久的我来说，这一切，都是好消息。谁不喜欢好消息？我用十年在一本又一本的专业书本旁边守候光阴明灭，最终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
花了一整个上午挑选衣裳，最终，还是穿了经常穿的套装，穿了新装去见旧人，我不需要那样的刻意。
沈均生风华正茂，相较于我的职业装他穿着随意却不失品位。他的手指修长，暧暧地握我微凉的手：他们未告诉我何经理是美人。否则我应该将礼服穿来相衬。身旁的人便为他的恭维笑，于是整场谈判气氛轻松。双方互利的项目，谈判不过是走个过场。
谈判结束，我迅速回家。我仔细地看镜子里的自己，境里是二十八岁的女人，不再是十八岁的女生的脸，皮肤干燥细纹微现，妆容精致却眼神疲惫。不能怪沈均生认不出我，谁能认出一个老了十年的女人。
门铃响了不知多久，我才想起去开门，大抵不过是多事的晓纳又来打听八卦。门外却是手里提着一个奶油小蛋糕的沈均生：薇亚，不请我进去么？
向晓纳打听了你的地址。这种奶油小蛋糕，你以前是最爱吃的。
我是为了你，才选择回来的，你信么？
我想问为什么，但我终于还是选择了沉默不语。沈均生轻轻放下奶油小蛋糕，轻轻将我揽入怀里：不要问为什么，好吗？
我把脸埋入他的发，仍是那样清爽的洗发水香味。我没有问为什么，整整十年过去，我早知道，寻找理由并不是结局。
四
清晨，我穿着沈均生的衬衣煎鸡蛋。我的餐具精致优雅，我煎鸡蛋的样子，当然也精致优雅。沈均生从背后跑我的腰：宝贝，知道我为何对你念念不忘么？十年前，你满头大汗地炒红烧肉，那条宽大的围裙把你的腰勒得很细。当时我就想：哦，我喜欢的丰胸细腰的烟火少女！
我微笑，优雅地将完美的煎蛋端上餐桌：你没告诉我你想吃中式早餐。
沈均生定然不知道，我为十年前那一碟红烧肉悔青了肠子，我为自己在油烟中的狼狈不堪懊恼了整整十年。不过，都没有关系，此刻的我，优雅而浪漫，我将我的所有过去，远远地抛离，我很少回去看望父母，不与晓纳以外的任何旧同学联络，我不介意我成为一个高傲的城市小资女人，因为我终于得到了在沈均生面前洗去卑微的机会。
如果说，之前我不愿意去见沈均生是因为我不够自信的话，那么，与沈均生的这一夜，足够我找到十年来从未得到过的自信，有资格与他相爱的自信。
薇亚你真是，怎么这些年明明知道我们在同一城市你只跟晓纳联系不跟我联系呢？当年我们女生中，就数你书读得最好。沈均生回来了，你知道了吧？上次聚会，我还和他跳了舞的，他更帅了。你一定要去见见。我说薇亚，你怎么也不给一杯茶？
胡心心和晓纳坐在我的沙发上，虚情假意地说着同学情。我起身去泡茶，借故打开了卧室的门。
宝贝，是谁这样早就来按门铃？
看着沈均生穿着睡袍从我的卧室里走出来，胡心心和晓纳的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我起身走过去搂着沈均生的腰：均生，心心和晓纳来了。
我是故意的。昨晚我发信息给晓纳，要她一早来，我告诉她关于沈均生的事情。晓纳果然带着胡心心一早来拜访。我要她们看到的，便是眼前这一幕。
胡心心当年截获了我写给沈均生的信，当着晓纳的面把信撕碎扔到我的脸上：只会炒红烧肉的阿婶也配得上会做西餐的沈均生么？！
晓纳这些年一直冒充我的好友在我身边挥之不去，不也就是想看看我如何把沈均生勾到手么？
不管如她们愿否，我只要她们看到结局便可。这个结局便是，我终于拥有了那个在我们心目中像百合花一样的男子。
五
我和沈均生出席各种场合。酒会，聚会，我几乎没用我那套昂贵的餐具给他做过饭。我不想让沈均生看到我在厨房里忙活的场面，我需要他知道的是，我怎样在客户面前意气风发游刃有余，我需要他知道的是，我不再是那个常常衣着普通一脸油烟的只会读书的女生何薇亚，我是现今这个在灯红酒绿中勾人心魂的霓裳丽影，我与他，是完美无缺的一对璧人。
是。每当我向人介绍沈均生是我的男友时，他们都说：真是一对璧人。我在梦里都要笑出声来。我不再梦到百合花一般的男子。因为这个男子现时就躺在我的身旁。我倒是常常梦到胡心心和晓纳愕然和不甘的脸，我看着她们的脸，我就似多年仇恨得雪的爽快。
我太过得意，以致忽略了沈均生眼睛里的爱恋渐渐地冷漠，然后，冷漠像藤蔓一样疯长的过程。
终于有一天，沈均生悄悄地搬出了我的房子。我在确认我的房子里没有他的痕迹后努力让自己冷静，可拿起电话时，我已颤抖得几经挣扎才按响了沈均生的电话号码。
你拔的号码已停机。
沈均生留给我的信，是放在厨房那套昂贵的餐具上的：薇亚，我在厨房里发现了这套餐具，于是又想起了一些过往。那年，我们班的年夜饭，我想很少人会知道牛排的正确做法，当然也不会看出我其实不会做。其实我不喜欢西餐。我喜欢中餐，喜欢会做红烧肉的烟火女子。所以这样多年来，我出国，恋爱，成婚，却始终对你念念念不忘。可当我终于找到了你，我才发现，现代的女子，我的妻子，或者你，都是一样的，你们知性，优雅，却已经远离了烟火。我的妻子至少还会给我做一两顿饭。而你，却把我当成了你炫耀的资本。这一次重逢只证明了，我不够爱你。而你，亦然。薇亚，请原谅我的自私。
我在厨房里失声痛哭。我多爱他。一心一意，只跟着他的脚步跑。可我怎么追着追着，竟将他错过了呢？
六
一年之后，晓纳邀我参加她女儿的百日宴，宴上，当然也见着了胡心心。我们恢复了来往，却谁也没开口提沈均生。公司项目完成，沈均生回了美国。晓纳是老板娘，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但她们不提。就似沈均生从未再出现过一般。我们偶尔相约去喝茶，也会互相介绍男性朋友。她们怜悯我也罢，嘲笑我也罢，沈均生离开了，并且与我再无可能，这便是结局。
我们从此之后，再不提沈均生。我知道，那个百合花一样的男子，终于在虚伪地坚持着的岁月里，渐行渐远，直至消逝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