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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礼拜一对蓝宁来说,仍是艰难的门槛。

这个周末,她在没有王凤监督的前提下,自觉将家里里里外外清洁了一遍,连关止千年不清理的键盘都一个一个拆下来清洗了。看得关止倒也不好意思闲坐,跟着擦了窗户和天花板。

其实,她想她干活的时候,时间可以过得慢些。

礼拜一,她一想就头疼,最好这刻不要来。

清晨吃早饭的时候,关止看她皱眉头,拍拍她的肩,安抚她:“你要想,我是个人才。”

这句话起不到任何让蓝宁镇定下来的作用。

念书的时候,她从不翘课,上班以后,更是劳动模范,从不翘班。

唯独本次,她翘了个彻底,彼时根本没有考虑过任何应对措施。

她是礼拜六在家里爬高伏低做家务的时候,才慢慢生出了这许多不安。

任何的举动,必然衍生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其时,她心中激愤,并没有考虑过后果。及至要考虑后果,她才发觉,她根本预料不到后果。

于是,她带几分垂丧对关止说:“这年头走到马路上,一只霓虹灯砸下来,压死十个人,十个都是人才。”

关止笑:“行,还能开玩笑,我就说你是人才吧!”

当蓝宁站到公司门口,面向前台后方那一行字——“你们为社会做的更好,我们为你们做的更好!”

那几个金字灼痛她的双目,她建设性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当初,还是她指挥工人,把这一行字稳妥地安装在这个醒目的地方。

这是她对“时间维度”做的第一个贡献。而那时候,罗大年拿出的是全副身家。

蓝宁心软了,在想,自己的行为是不是有一些些过火?

前台小张已经看到了她,热情打招呼:“蓝经理早。”

这一下,她也不得不扯出笑容,招呼一声“早”。

她问:“罗总到了吗?”

小张点头。

蓝宁也点头。

正好助理文静走出来,看到蓝宁,道声“早安”,又问:“人事部来通知你补一个年假申请单呢!”

蓝宁十分意外。

她一路回自己的格子间,一路同各位同事道早晨。路过方珉珉身边,对方还问:“休息得如何?”

蓝宁清楚自己笑得有些尴尬。

罗大年自他的办公室内走将出来,向蓝宁颔首,还是乐呵呵的模样,竟不露半分怪罪的意思。他还讲:“小蓝,上一次日本杂志社文物展的事情整理整理,有空同我做个汇报。”

讲完,人又回了办公室。

方珉珉笑道:“老总还是不错的。”

蓝宁能够怎么说?

她自动去人事部领年假申请单,人事部经理用关心口吻讲:“罗曼在外地已经帮你在HER系统上填好了年假申请,怎么?听她说你人在外地不舒服?你们这部门整天忙业务,也得关心关心自己身体。”

蓝宁唯唯诺诺,不知如何说是好。

至少,他们都找了台阶给她下,罗曼做的如此周到,连罗大年都给足了她面子,还有一部分同事这么善意看待自己。

蓝宁忽然就能气平。

这毕竟是她待了七年的地方。

文静整理了一堆简报,蓝宁没有过目。她知道其中必然有她看了之后,心潮不定的报导,便不再去看。就当一回鸵鸟,用沙子掩埋自己的视听。

程风等几位部下来交代了一周内的工作,程风讲:“‘美达’的二十周年缩减了预算,他们人力资源经理讲,媒体宣传方面不准备投入预算。”

蓝宁自语:“他们倒也算心里清爽。”

所以才不铺张了,在这关口选择低调。这算不算知耻?

程风叹:“晦气,二十周年的纪念日发生这样的事情。”

蓝宁也叹:“他们做了二十年了,却还要发生这样的事情。”

程风摇摇头。这对于销售来讲,并不是一个好消息,只会在艰难市口下雪上加霜。

切肉连着皮,痛也痛到一起来。

蓝宁想,她还是稍微体恤一下罗大年。她便又将因出差搁置的“景阳春”的方案又拿出来仔细阅览了一遍,将其中要点勾画出来,预备不久之后用到实际的地方去。

整个上午,便这样过去了。到了下午,蓝宁得了个空闲时光,仍选择摇了一个电话给陈思。

陈思很意外,没想到蓝宁会来电话,也许也正合该有这样一个机会宣泄,讲话便丝毫不客气了。

她说:“你们公司是有办法的,‘美达’也是财大气粗的,连发在国内舆论最自由的大型论坛上的帖子都删得,罔顾网民的正当申诉,我也无话可说。”

蓝宁沉声低气讲:“老同学,公对公,私对私,容我向你道个歉。”

陈思怔住,隔了好半会才道:“蓝宁你这是干嘛?”

“你说的做的,都是对的。”

陈思“哎吆”一声:“你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她顿一顿,格外语重心长,同蓝宁这样讲,“还记得我们大学里都爱的那几个女作家吧?有一个在专栏里写过,千万不要爱上自己的公司,这将是打工仔最大的悲哀。”

话是利利落落出了陈思的口,落到蓝宁的心头。

蓝宁颠来倒去,最后决定不要想它。

她给另一个老同学周秉鑫也去了一个电话,周秉鑫那边的杂志社已经理好了一份藏品清单,立时发给了蓝宁,蓝宁打印出来,决定从头到末,好好做一个功课。

她想,现时现刻,努力工作,还是她的生活必须。

一想,便责无旁贷,开始用心。及至到下班时刻,文静拿了一份本周时尚周刊进来,对蓝宁开玩笑:“你先生今天捧了车展的场。”

这群年轻小姑娘最喜欢看时尚报刊杂志上的男作者写文,对“叹为观止”也是景仰的很。

前些时候,有出版公司的编辑找上关止,要为他的专栏文章出版,取个标题叫《皮肤饥渴症》,声言一定会在出版市场不景气的大环境下大卖。

因为关止当初有篇小文稿上写“寂寞的人容易得皮肤饥渴症,拥抱和抚摸可以缓解这一症状”,被广大都会女性引为至理名言。

他写:“都说中国人含蓄,不像西方人热爱拥抱亲吻,所以情感才压抑。身体的接触,会有慰藉心灵效果。”

蓝宁嫌他理论太多,但是市场喜好他这样的“心灵鸡汤”,连带他偶尔的刻薄,也是可以被笑纳的。

这不,文静讲:“你先生把新车比作小老婆呢!真是刺激时下不景气的汽车市场。”

蓝宁没有拿过来看,她笑着说:“你把我的这份放下吧,好好去画个妆,今晚要约会男朋友对不对?”

文静笑着离开。

蓝宁的手机随即响起来,正是关止打来,他问:“今晚不用当孔繁森?”

“有何吩咐?”

“去奶奶家商量一下菜单吧?”

“奶奶同意办生日宴了?”

“当然。”

据蓝宁所知,邵雪瓯一开始并不很赞同这回的生日宴大张旗鼓,或许是关止从中费了些水磨工夫。

在这个问题上,她一直站在关止这边,因为她实在看不得古稀老人形单影只地生活。

外公去世之后,这位再婚的邵奶奶便独身一人居住,每逢逝者的生忌死忌清明冬至,她总是身着蓝色卡其布中式对襟衫子,早早驻足墓前的长青松柏下。

蓝宁头一回在墓前看到她的时候,看到自己也黯然神伤。

她或可能体会其中三味。魂魄分离,空留一颗心,松柏之下,影残人缺。却是明知道最后要这般割肠挂肚,离恨重叠,仍不悔当初的勇往直前。

她主动去拥抱墓前的邵雪瓯。

邵雪瓯折了一枝松枝放于万则萱碑头,说:“既然去了,就让他安心地去。人世间的人,会一切都好。”

所以折松枝,送一程。

蓝宁走出外公墓园,叫了出租车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徘徊,她的心也徘徊。最后车子停在居所附近的小池塘,正值月上柳梢头,柳丝寸寸,像黑夜中抹不去的痕迹。她折下柳枝,偏想要留下什么。

有些人有些事,留不住,只能念紧了。年轻人尚有气力重整旗鼓,但年老的,也许就是一生。

之后,她往邵雪瓯处走动得就勤了,连带万丽银也受感染,逢年过节会主动往“巧瓯轩”串门。

蓝宁与关家并无瓜葛的时候,只想尽己之力给予出小辈的孝心。且,她是知道关止的爷爷对邵奶奶明里暗中费着心思地去照顾,不是没由此生出过怪异至极的想法。

早几年,她甚至都同父亲商议:“邵奶奶和那边复婚,也不是不可以。”

蓝森只叹:“这件事情我们不宜管,不方便。”

后来同关止结了婚,关止正儿八经地讲过:“奶奶年纪大了,爷爷年纪也大了,再各自孤单,就没大意思了。”

于是他们立刻互相理解,达成共识,故而,今次关止一讲,蓝宁马上就融会贯通,立刻应允下来。

不过关止讲:“我可能迟到一会儿。”

“怎么了?”

“在中环上抛锚了。”

蓝宁便讲:“赶紧改天去买辆车吧!你的小QQ就要变成变形金刚了。”

关止答得咬牙切齿:“明天就换。”

蓝宁下班以后简单整理好,便搭了地铁又转了公车,去了邵雪瓯的“巧瓯轩”。

里头正有客人在看紫砂茶壶,手捧一只提梁壶爱不释手,正同邵雪瓯和她的伙计老李讲价。

此款提梁壶仿得正是晚明时大彬的杰作,用的也是紫黑泥沙,长虹贯身的圆环状提梁架在半球壶身两边,平盖,六棱嘴,壶骨清晰,工匠也颇得些时大彬洗练敦重的气势,打筒技法纯熟。

此款的匠人也是宜兴名手,故此壶颇得邵雪瓯的珍爱。客人砍价犀利,让邵雪瓯犹豫,不太愿降价贱卖。

蓝宁打开手机,佯装打电话,对着手机讲:“嗨,你看中的仿提梁壶我找到了,我看一看标价啊!”她低头,凑近客人身边,再讲,“行啊,我拍板帮你买了啊!”

阖上电话,她对邵雪瓯讲:“九折卖不卖?我朋友很早就看中了,她人在新加坡,回来一趟不容易。”

老李是跟着邵雪瓯好几年的老伙计,同蓝宁也是厮混得熟,马上对着客人露出为难气色:“先生,我们只有一只,你看——”

客人一下紧张起来,对邵雪瓯说:“老奶奶,你说让我看好的,我可是先来的。”

蓝宁站到客人身边,做好商量架势,客人便又讲:“好了好了,就按照你们讲的,帮我包起来吧!老奶奶,你的台湾包种茶交关好,便宜点卖我五两。”

客人走后,邵雪瓯指指蓝宁,禁不住笑了,蓝宁也伏在她的肩头笑起来。

“关止没有来?”

“车子抛锚了。”

“他总不肯换车,我记得这辆车还是他和小岳一道胡混做项目人家送的,都开了好多年了。”

蓝宁扶着邵雪瓯坐到店内堂去,还给老太太倒了茶。老太太对茶有讲究,不过蓝宁选茶叶泡茶也有一套,从邵雪瓯日常用的茶罐子里寻了普洱茶饼出来,三两下掰碎,又烫了壶,泡了杯子,开始冲泡,一小刻就做得妥妥当当,手势半丝不错。

邵雪瓯看着她动手,满意地点点头,说:“你和关止在一起,还要赖你多照顾他。”

蓝宁把茶端到邵雪瓯面前。

“他也照顾我。”

邵雪瓯摇头:“这孩子到底是娇惯大的,大四的时候闹着辍学去北方发展,整天跟着小岳那帮人跑牧场给人饮料厂饭馆的开发什么新原料,我是闹不懂他在忙什么,最后回来得了急性肠胃炎。治好了还没休息几天,又去给电池厂汽车厂做新业务,就没去挂靠个事业单位让他爹娘放心。好在和你结婚以后,他开了公司,不然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他妈妈可是要急死的。”

“别人只送一辆小汽车给他,还真够小气的。”蓝宁做一个抱怨状,她想,按关止的身份背景,别人若是要送车,绝不会选送这一款。

邵雪瓯告诉她:“他说这车用的什么新材料?我以为他就是试个新,不过也用这么多年下来了。这孩子念旧。”

蓝宁正看着邵雪瓯,没想到老太太眼神一转,对住了她,笑得别有些深意。她不知怎地,脸面竟然发烧。

“宁宁,你是了解关止的。”

了解吗?或许。

蓝宁从包里拿出本周的时尚周报,正面正是“叹为观止”栏目那一页。

关止这回写:“男人找不到好借口换车,便会想,座驾好比小老婆,小老婆总是新的好,于是男人们便心安理得换了车。不换车,因为这个小老婆各方面条件符合自己需要,没有换的必要。”

他的理论总归一套套,不过至今不换车,在他玩的那个圈子内,确属另类了。连他的堂兄都看不过眼,一齐出去耍乐时,便要强调:“关止,你还是来搭我的车吧!”

关止竟还能脸皮老厚,自嘲:“我这是艰苦朴素!”

蓝宁想,关止有时候把日子过得太过得意了。这样比较好,能比她轻松。

所以,她对邵雪瓯讲:“所以也没我照顾他这一说,互相照顾,互相照顾。”

邵雪瓯挺满意她的回答,执起她的手讲:“来尝尝我的肴肉。”

蓝宁欢悦欣然,跟随邵雪瓯去了店后的简陋小灶间。

邵雪瓯原本并不怎么会烹饪,她所会的,也是万则萱手把手教会的。

就是在这间不足五平米的小灶间,蓝宁看着外公教邵雪瓯把猪蹄膀逐一剖开剔骨,剔透地放在砧板上,均匀洒上硝水,再把香料揉匀。

耐心,细致,温柔。

蓝宁便也平下心气,只是看着他们,不能够再作打搅。

外公说:“硝水其实对身体有害处,不能大量食用,分量要恰到好处,才能腌制出可口肉肴。”

他把整个烹饪过程写了下来,除了给邵雪瓯,也给了时维一份。

那时候他已经加入时维组织的那一个中国菜专家团,学西餐烹饪,把中餐烹饪步骤流程化。

这些功夫都是一时半刻外人看不到的,也不会立刻变成生产力的,更不是什么辉煌的大事业,而且还琐碎磨时间废精力,但是外公答允下来以后,做了一个兢兢业业,一直到最后一刻。

蓝宁念及此,眼眶就要湿润。

邵雪瓯夹起一块肴肉,请蓝宁品尝,边讲:“我以前总不会干这些,你外公教了我不少,但只会做这一两样。别笑话我,我不像你们年轻人了,记性好。”

蓝宁又笑起来,不让老太太看清自己片刻的感伤。

外公曾经讲过,她学烹饪学的好,主要因为记性好,而且认定一种准确方式就不愿轻易改变。她就是这么一条道能走到底的风格。

蓝宁看着邵雪瓯对待烹饪这么认真的模样,又心酸。

她仔细品尝了肴肉的味道,提了些意见。因为邵雪瓯的硝水配比不甚合理,口味偏柴。

邵雪瓯闻言笑道:“你外公的一手好手艺都亏得了你。”

蓝宁也笑:“我只是三脚猫,上不了大台面的。”她就手熟络地从灶台旁的矮柜中抽出白纸,问邵雪瓯,“奶奶,你让不让我上小台面?”

她是试探地问一声的。果然邵雪瓯迟疑了,不过老太太看她的样子很是活泼,眼眸晶亮,全是期待的神气,不忍拂意,便讲:“你有什么主意就听你的,在灶台上我比不了你们祖孙。”

这才令蓝宁心生喜悦地定下来,刷刷刷写了一张菜单下来,大多是淮扬菜,里头还夹了几道顶有名的东北菜,有锅包肉、小鸡炖蘑菇、和烤羊排。

邵雪瓯捻纸戏看,眉宇微锁,蓝宁静待,只等她说“好”。她果然是说“好”,把纸一放,讲:“你们这些孩子——”边说边摇头。

等关止抵达,蓝宁已经简单做了几样小菜,和邵雪瓯摆了桌台。

蓝宁把写好的菜单递给关止:“喏,你去买材料。”

关止扫一眼:“你会烤羊排?”

蓝宁摇头:“没器械没材料,不会。”

关止正要藐视她,但是她开口:“张北坝上的羊肉很好,鲜美无膻味。景阳春有烤炉吧?”

“得,我解决羊肉,你自己找老梅去要烤炉。”

蓝宁笑意盈盈,颇为自得:“老梅说了,这道菜他无偿赞助。”

关止拍拍她的脸:“行啊,老婆,都学会敲竹杠了。”

那头邵雪瓯听见他们说话,便插口说道:“代我谢谢小梅。他的事业做的愈发大了,是个能干人。早几年关止和他做工厂废寝忘食,我还历历在目。可见梅花香自苦寒来。”

这话让蓝宁心底隐藏的好奇全部生出来,她问关止:“你前几年到底帮老梅做了什么啦?”

关止转个身:“背上痒,帮我挠挠。”

蓝宁一把拍过去。

饭后,邵雪瓯例必要到她的房间里头给紫砂泥洒水。蓝宁也有件正经事情咨询她,便跟着过去。

灌着紫砂泥的是一米多高的老缸,上头蒙着土布,里头的泥是有百多年的陈年老泥,经过岁月的锤炼,变得糯而韧,历久却不朽。

这是邵雪瓯从关家带了出来的。关止说她会制紫砂壶,蓝宁却没见她制过,只每日用水洒泥,养着这缸老泥。

蓝宁要请教的正是同邵雪瓯的所长有关。

她拿出一叠资料,正是下午周秉鑫传给她的,她习惯接手项目之后,先对项目中的细节做一个了解和确认。这些文物藏品里头,有几只颇有些年份的茶壶茶杯,蓝宁特特拿过来向邵雪瓯请教的。

邵雪瓯戴了老花眼镜逐一看了,果然大多她是知其掌故的,一一说给蓝宁听,蓝宁认真记录下来。

只是她看到最末一张图片的时候,沉吟半晌,夹着老花眼镜,仔细瞧了一遍,又瞧一遍。

图片上的紫砂茶壶泥色纯正,骨骼匀亭,通身做海水波浪纹,壶底处摆出龙尾,自然勾勒成为壶柄,龙身隐于海水之间,却婉转而上,由壶盖的祥云图纹之中伸出。壶盖内钤阳文楷书“大亨”瓜子形印,壶底另有三四条纹勾勒。

这只壶名为“潜龙飞天”,龙首出于祥云,却双目炯炯向下望去,神态栩栩如生。一只小小紫砂茶壶端的是气象万千。

蓝宁以为邵雪瓯对这只茶壶也许不是很了解,便解释:“资料中说,这只紫砂壶出自清代名家邵大亨之手,和他的‘鱼化龙壶’本来是一套。但是这只多了皇家气韵。”她是事先也做了初步的了解的,也把自己的不解一并讲了,“不过按照资料中对邵大亨的介绍,以他淡薄名利,刚烈孤傲的性格,不太可能会作出这样趋炎附势的作品吧?”

邵雪瓯认真看着,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指尖是微微抖颤了。她指着壶底那一处问蓝宁:“你看这像什么?”

蓝宁拿到资料便忙着收集材料,对图片细节并无细致探究,此时邵雪瓯提了,她也就仔细看了,先讲:“是装饰图纹?”

“邵大亨的作品从没有废笔。”

蓝宁再仔细瞧,渐渐就吃了惊:“像地图。”她辨认,用手指跟着图纹描摹,再问,“不会是世界地图吧?”

邵雪瓯说:“是海洋地图。”

“那时候就有海洋地图了吗?”

“不要小视古人智慧。”

“呵,那这只壶真是‘潜龙飞天’了。”

邵雪瓯又问她:“你看这条龙看的是什么?”

妙处便在龙的眼睛,实在是点睛之笔,光从照片中,蓝宁就能看出龙目正视的是壶底方位。

“这不是‘潜龙飞天’,而是‘混蒙顿开’。”

“中国龙看世界?知道了世界的方向?”蓝宁凝视图片,喃喃讲,“这条龙,很谦虚。”

邵雪瓯却也失神喃喃:“没有想到这只壶真的在日本。”

蓝宁乍听,有些思疑,她看向邵雪瓯,寻求答疑。

邵雪瓯放下手中照片,先叹一口气,然后娓娓讲述:“当年你外公家的万字斋是城隍庙的百年古董老店,颇有一些珍品。这‘混蒙顿开’原是我祖上遗留之物,后来家道中落,我父亲托付给你的曾外祖父找一个买家。那时候的古董界有卖内不卖外的规矩,一般文物出手也是要卖给国人的。但后来行内都传说你曾外祖父私下卖给了日本人,因此解放后被告成了汉奸罪。你外公四处奔走,到最后却只讲了四个字‘罪有因得’。他从此不继祖业,安心学了厨子。他说他心里有愧,把国宝轻易就贱价卖给了侵略者,当年他的伯父为保一张鉴真大师的字帖牺牲在日本人的魔窟里,他和他的父亲却保不了一只‘壶王’做的紫砂壶。”

归程之中,蓝宁一直郁郁,神情沮丧,像霜打的茄子,整个的都蔫了。

关止不是没发现,到了家问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洗了一把澡,回房沉思。

这实在是一件让她心浮气躁又脑沉如撞钟的讯息,她不曾想过手头这宗生意会这么巧合牵涉到自家,她更想不到这件展品的背后,有这么一段乱成麻的痛楚愧恨的往事。

当时她问邵雪瓯:“我们能不能买回来?”

邵雪瓯摩挲着图片,讲:“邵大亨的掇只壶先前的拍卖价至少在两千万元以上。”

蓝宁到家上网仔细查了邵大亨的资料和他作品的拍卖价格,愈看愈闷愈生了一种不知所措的烦躁感。她要拿下这件项目的雄心顷刻之间全部化为乌有,一脚踏空,且还顿生懊恼和憎念。

她趴在笔记本电脑前猛揉太阳穴。

这是实实在在的无能为力。

这一段遗憾,怕是要逾百年了。

而她接手这样一重工作,不是不尴尬,不是不愧疚,甚至,不是不屈辱的。

此等感觉一生,蓝宁几乎立刻就想要下一个决定。她坚定地把文物的资料折叠起来,放进提包的最底层。

她在第二天就摇了回电给周秉鑫,这边说话一客气一推搪,对方就话头醒尾,直截了当讲:“老同学,你有什么想法明刀明枪讲吧!”

蓝宁也便坦率说:“这些古董,在本地展出,虽然由头可以讲的很漂亮,但实际上我心并不能安。”

周秉鑫在电话那头沉默,再说:“我明白,看见自己家的东西变成他人家的,当然不能好过。执此物者是主人,百多年前我们是主人,当中屈辱不去提它。我见到那些东西,心上不是不蒙尘的。但是私底下又想,许多珍品,国人都没有见过,让他们开眼,也未必是坏事。”他说着笑起来,“你当我是给自己找借口吧!”

老同学的自嘲和坦荡是蓝宁始料未及的,而且,他尊重了她的想法。这令她惭愧,实是小觑旧日同学。

周秉鑫还讲:“我也向公司提建议了,这一次做活动会隐去收藏者名单,免得诸多尴尬和不快。但,蓝宁,我尊重你的决定。公事归公事,我们还是老同学。”

蓝宁在这头重而又重地点头。

她用十几分钟整理了一下文物展的资料,同罗大年的秘书预约了一个时间,预备向罗大年做一个简单的解释,以便了却此事。

但罗大年听完她的叙述以后,还是用一个微笑的面孔,看牢了她,看了好一段时间。

罗大年这个人,天生笑面孔,开心生气都是一个神情,人人都以为他是好脾气,个个同事都不会对他有敬畏感。其实这样的人,蓝宁从来没有看懂过。

他喝了一口茶,才开的口。

“小蓝,我以为我们已经就今年明年的公司业务拓展方向达成共识了。”

蓝宁坐直了身体静听。

“今年的大环境不好,金融保险业务已如同死蟹,‘美达’那边出的事情只会让我们变成救火队员,赔关系赔精力去周旋,但愿刘董事长他日再度辉煌的时候,念着我们的旧情。但是,有新的机会,给准备好的人,不抓住的是不是傻瓜?”

罗大年笑着,循循善诱地,用点拨的口吻说给蓝宁听。

蓝宁听着,但是想要反对,于是争辩:“有时候,我们也要看一下原则。”

罗大年把脸渐渐扳住,很凝重地讲:“原则是由人而定,也可以由人而改。蓝宁,你是个有原则的人,要不是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可能没办法理解你所谓的原则。但是,你的原则不可以滥用。”

这是老账,跟着新账一齐翻了出来。蓝宁不是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但是当罗大年真正说出口,听在耳朵里又是另一重感觉。

老板分明可以不顾员工的原则,因为原则同业务相抵触。

但,罗大年也说,他认识她这么多年。他们的交情,从没有“时间维度“开始,从——时维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了。

有些话,蓝宁想,她应该可以讲出来:“在拓展业务的同时,我们也应该考虑公司的社会形象和品牌美誉度。”

没想到罗大年点头,他说:“正是有公司这块牌子,才可以支撑你们在外面乘风破浪。很多时候,客户把预算交到你们的手里,应该考虑的更多的是公司这块牌子带给他们的信心。如果你们的背后没有公司,是不是能够争取到这么多的客户?”

这话是慢悠悠出了罗大年的口,却像一条鱼刺梗到蓝宁的喉咙口,刺得她措手不及。

罗大年还说:“小蓝,你在这里做了七年,没见过外面真正的风浪。我们的目标应该是把公司做的更上层楼,这样才能对得起时维当初创业的决定。”

蓝宁几乎立刻就说:“时维说过,只有我们的客户为社会做的更好,我们才会为他们做的更好。”

罗大年也是立刻就说:“企业在为国家创造GDP,他们有生产价值,你就必须职业化。”

“可是——时维——”蓝宁还想争辩。

但,罗大年忽然就提高了声浪,讲:“蓝宁,你已经不是理想派的大学生。于公,你是本公司职员,应该为你每个月的薪水尽你的工力;于私,你如今也是已婚女性,我认为你应该更成熟地看待工作。当然,如果你想以时维的名义发言,请先摆正你的位置,你并非时维的未亡人!”

这句话,罗大年提高了声浪讲,差不多算是严声厉色了。

蓝宁第二回措手不及,乃至错愕至极。

罗大年已经好多年不再提时维,这个他们双方记忆深处都深深扎根的人。这间公司中,除了她同罗大年,时维在任何人的印象中,只是一段传奇,一个符号,一桩过去。

蓝宁以为,她只需要在此间公司内,将这段传奇,这个符号,这桩过去悄悄缅怀即可。

罗大年应该也亦然。

可是,此时此刻,罗大年不,他讲了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对她的不满。

蓝宁真的是目瞪口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发觉罗大年的口气并不猛烈,却已着实刺到她的软肋上,快要鲜血淋漓。

她无力地说:“罗总,那么我的意见,已经不算是意见了,对不对?”

罗大年复又回复到温文儒雅的状态,这样答道:“小蓝,工作是工作,不是随心所欲。我没有想到七年的职场经历,没有把你训练得更好。当初我们一起出来干,是希望起码社会上的风尘少让你沾惹,如今看来,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或许当初的决定并不一定正确。”

他口中的“我们”,意向是包括了罗大年和时维。他也确有资格来讲这个“我们”。蓝宁想。

当初“时间维度”成立,罗大年奉献的是平生的全部积蓄,她又奉献了什么?无非是自己一个大学毕业生的身份。

沮丧就这样倾泻下来。

她说:“我知道了,罗总。”

罗大年问:“我今天说的话,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蓝宁无声。

罗大年摇摇头:“失望是必然的,人,在做好人之前,必须先要做一个社会人。蓝宁,有句话,我坦诚跟你讲,以前你有时维,如今你有老公,在时维和你老公之间,这间公司,也起码出了监护职责。诚然,你很努力,但是你依旧还不明白外面餐风露宿的苦。”

蓝宁在此刻,真的有些动容,动容之后,是完完全全的无助。

一时之间,骤然侵袭过来的是,她发现她竟然认为罗大年说的有道理。

恍然一梦,扪心自问,她在“时间维度”的七年建功立业,但同时,“时间维度”赋予她的,则是一份收纳,一份教养。

互扶互助的恩情,一瞬间土崩瓦解,受创的不仅仅是自信,还有一份自尊。

蓝宁站立起来,保持起码的态度,以及尊严。

但这也只仿佛孤身一人站在水中央,脚下木船的木片,一片一片龟裂,在一直扶持的力量消失以后,她原来害怕遇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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