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春对历史的态度,一边极尽讪笑,一边又饱含着无限悲悯。
张大春是台湾有名的小说家,我觉得他好像华语世界里武器最齐备的一位侠客,想象一下武侠电影里那种决斗场面,大侠随身带着一个布包,“啪”一下摔在墙上,布包钉在那里,像卷轴一样放下来,里面足有几十种刀剑武器,随便哪种都可以克敌制胜——这,就是张大春。
他的小说写法之丰富、技巧之繁杂,我还没有在华文小说家里见过第二个。尤其他年轻的时候,总是试图颠覆主流意识形态,挑战文字规范,像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难怪有人说他像顽童,每篇小说都可以展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格。
《四喜忧国》是一本短篇小说集,20世纪80年代在台湾出版时轰动异常。很多人把第一篇《将军碑》与白先勇的《国葬》相比较。白先生是将门之后,一代名将白崇禧的公子,《国葬》这篇小说中可以找到一个老将军最后的苍凉回忆,写得非常伤感。
但是同样的题材在张大春的《将军碑》里,却被完全颠覆了。对上一代的国民党将军,他既不歌颂,也不惋惜,而是用一种挖苦和嘲讽的语气。比如他笔下的那位老将军,其实早就该死了,已经处于一种奇异状态,能够穿越时空周游于过去未来,既能看到自己死后的情形,看到自己的坟墓和墓碑,又能回到过去看见自己当年在战场作战的景象。
将军已无视时间的存在了,他常常在半夜起床,走上阳台,向满院阴暗招摇的花木挥手微笑。如果清晨没有起雾或落雨,他总是穿戴整齐,从淡泊园南门沿小路上山,看看多年以后他的老部下们为他塑建的大理石纪念碑。到了黄昏时分,他就举起望远镜扫视太平山,推断哪里有日本鬼子的据点。
这些一直都是将军的秘密,在他活着的最后两年,人们始终无法了解他言行异常的原因,还以为他难耐退休后的冷清寂寞,经常沉湎于旧日的辉煌以至神志不清了,其实他只是在穿越时空。
小说中最有意思的是将军和儿子之间的冲突,他从小就希望儿子好好学武,学不成武学文也就罢了,但儿子却成了个教书匠,还偏偏要教社会学。作为一个国民党老将,他听见社会学就生气,因为这让他想起社会主义,想起共产党。他想带着儿子一起穿越时空回到当年的战场,但是儿子不肯跟他走。
儿子循着来时的脚印退下,语气十分恭敬,他说:“爸,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在将军看来,这种姿态好像在告诉他,不管你们过去有多么了不起,都已经是历史了。这也是张大春对历史的态度,一边极尽讪笑,一边又饱含着无限悲悯。
《四喜忧国》里收录的同名小说写的是一个老外省人朱四喜,他不识字,后来一个同乡教会了他看报识字,他就写了一个文告。为什么要写文告呢?他认为当年总统蒋公所写的文告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文章,很了不起,现在他也要写一篇文告。这个文告里说,现在家园有难,形势险恶,可是我们的同胞们却只知道乱来,上酒家、跳舞、玩女人,实在太不像话了——你看,这算是什么文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