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的下一句话还没有说出来，就见小贩刚刚进去的那条小巷里，踉踉跄跄地跑出一个浑身带血的人。
他张着口，嘴里嗬嗬有声，却就是说不出一句话。
还没等他冲到景客来面前，他就已经倒了下去，一双眼睛暴突着，仿佛永远也无法瞑目。
大汉神情一震，飞身追入了小巷，但片刻之后他又无功而返，叹气道：“晚了，那些老鼠逃命的功夫从来都不差。”
景客来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地上的尸身。
真正致命的伤痕，只有小贩脖子上一道浅浅的刀口。
他看得出来，这把刀的刀锋一定很薄，刀也一定很快。
江湖上，除了那传说中可以斩断相思离愁的“寒光吞月刃”，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能留下如此薄而可怕伤痕的刀法。
杀人者之前在小贩身上留下的二十多道伤口也许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震慑——以这些伤口来震慑景客来和大汉。
大汉道：“你是不是真的相信这个小贩的话？”
景客来过了很久，才长长的叹了口气：“他之前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大汉不解道：“你既然不信，为什么还要放他走？”
景客来冷冷道：“我如果不放他走，又能怎么样？去屋顶上翻跟头？”
大汉道：“你至少可以盘问一下。”
景客来慢慢道：“我看得出，他是一个受过严密训练的杀手。你也应该明白，一个合格的杀手，你就算敲落他所有的牙齿，他也一个字都不会说。”
大汉道：“那你是不是也知道你放走他以后，他就会死？”
景客来道：“完不成任务的杀手，通常都只有一个下场，不过……”
大汉抢着道：“不过什么？”
景客来道：“不过我倒是真的希望他能够逃过一劫，所以才会放走他。”
听到这句话，大汉脸色忽然变得很怪异，过了片刻，才缓缓道：“你是一个聪明人，却为什么常常喜欢做傻事？”
景客来忽然微笑起来：“你错了，聪明人通常都喜欢做傻事。”
顿了顿，景客来又继续道：“只是不聪明的人却常常喜欢做聪明事。”
大汉怔了怔，忽然大笑起来，击节道：“说得好，说得好！”
景客来却没有笑，想了想，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大汉道：“我本来也不是找你的，只不过是跟着这个卖毒包子的小贩而已，却不想遇到了你。”
景客来点点头，道：“也对，方圆百里的事情，恐怕还没有你‘升天杖’张不癫不知道的。”
大汉的脸色却沉了下来，慢慢道：“有。”
景客来有些惊讶：“什么事情？”
大汉道：“昨晚在陈庄发生的事情。”
景客来眼神微动，道：“昨晚那件事，就连你也不知道？”
大汉捏紧了拳头，冷冷道：“我的确不知道。昨晚在陈庄附近的据点，都已被人悄无声息地拔去。”
这样的答复，让景客来的心直往下沉，过了很久，他才又道：“我现在想托你找一个人。”
大汉眉宇一动，道：“什么人？”
景客来道：“三钱穷丐。”
听到这个名字，大汉脸色顿时变了变：“你要找我们帮主？”
景客来道：“正是。贵帮主别人找不到，但你这个丐帮净衣派的八袋长老，想必总可以找到。”
大汉凝神道：“你找他做什么？”
景客来想了想，缓缓道：“我现在还不确定。但你应该明白，在山雨欲来之时，总会有一些异乎寻常的风。”
大汉点头，他不得不点头：“而你就是那个总能预先感受到风的人。”
景客来看了看昏迷的矮人一眼，道：“他也曾经是武林正道的功臣，我希望你们能好好照顾他。”
大汉沉声道：“这一点，你本不必多言的。”
景客来抱了抱拳，道：“多谢。”
说完这句话，他就已经抬步往前走去。
大汉没有留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
景客来继续行进，但他的拳头却已经不知不觉地捏紧。
他因为自己的无所作为而恼恨。
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喝下那杯酒，后悔自己没有阻止紫堇。
可惜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太晚了——一件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后悔仿佛都是奢侈的。
来到陈府面前，他才看到两张巨大的封条贴在楠木门庭之上。
门上有破口的痕迹，以及斑斑驳驳的血迹，就像是在宣告一场酷烈的战斗，即使是昨夜的大雨，也没有把它洗刷干净。
门外落叶萧萧而下，曾经盛极一时的院内已经了无生意。
景客来感受到了一种凄然的意境。
前夜的那个女子，嫣然的笑容，最后的决然，她也一样香消玉殒了吗？自己在熟睡的时候，她又在遭遇这怎样的罹难？
紫堇紫堇……那一朵像紫色蝴蝶一样蹁跹在江南蹊径的花朵，可还坚韧地开着？
景客来已经说不出话，他的泪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干了。
除了青石板上的斑斑血迹，门口已经看不出东西，景客来不再迟疑，一个纵身，翻飞入院。
可就在他飞掠过围墙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内院里竟然呈三面包围的形势立满了带刀侍卫，他只要一落地，就立刻会变成瓮中之鳖——而且居然还是乖乖地凑上去自投罗网的那种。
不过仅仅是一些侍卫，还是无法真正囚住他的，真正让他忌惮的，是一股凌厉的气机。他明白——此刻他空门大露，只要一动，立刻就会迎来致命的一击。
他忽然伸手挡在面前，叹了口气：“别出手，现在你若是出剑，我必死无疑。”
侍卫中陡然传来一声冷笑：“景客来也有害怕求饶的一天？”
景客来道：“有。”
“那你就不是景客来！”冷酷的声音道。
一抹肃杀的寒气瞬间贴在了景客来的脖子上，是一把寒铁宝刀——剑上刻着“飞龙”二字。
“你为什么不躲？”
景客来道：“因为你不会杀我。”
“哦？”
“杀了我，你就少一个对手。你应该知道，天底下能做你对手的人并不多。”
那个声音冷然道：“你也应该知道一点，我的对手绝不是个连斗志都没有的人。”
景客来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已经焦头烂额，就不要取笑了。昨晚的事情，你在不在场？”
寒刃慢慢从景客来脖子上收回。
那个声音缓缓道：“如果我在，这件事还可能发生吗？”
听到这个回答，景客来遽然苦笑起来：“我真是糊涂了，居然问出这么傻的话，看来百花香蜜的效果果真不俗，让我直到现在还醉醺醺的。”
一个身子颀长的男子从侍卫中走出，他的身上透着的那一股冷意，无论是谁看到，都仿佛看到了一块万年寒冰：“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因为本来我也应该是躺在这里的死者之一。”
“哦？那你为什么又没有死？”
“一言难尽。”
“多半与女人有关吧。”
景客来瞪着眼睛，看着他：“没想到你也会开玩笑。”
男子冷哼道：“我可从不开玩笑。哪次见到你，你不都是因为女人焦头烂额？”
景客来摇摇头：“在这里找到了多少尸体？”
男子道：“一共三百一十二具。”
景客来凝神问道：“包括陈平和他的女儿？”
男子道：“陈平在，但他的女儿我不知道，有些尸体面目被毁，无法辨认。”
景客来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那……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子，她叫做紫堇，穿着紫色的纱衣，容貌很美。”
男子冷笑道：“美的人多了，但现在都不过是冷冰冰的尸体。符合你要求的，也有二十七人之多，你要不要亲自去看一看？”
景客来沉默着，过了很久，他才摆手道：“罢了罢了，我怕我忍受不住。”
男子眯起眼睛，好像还是第一次认识面前的人：“你难道害怕尸体？”
“不。”景客来静默道：“我怕悲伤。”
“悲伤……”男子挑了挑眉，没有再说话。
知道自己没办法在眼前人面前查看现场，也同样问不了什么东西，景客来拱了拱手：“洛风，既然你已在着手调查，我就不打扰你查案，先告辞了。”
听到这句话，洛风却突然道：“走？我什么时候说让你走了？”
“恩？”景客来眼前一花，只见一点寒芒已灵蛇一般疾刺向自己的胸口。
他的扇子一展，乒的一声，人已经向后倒退了五步。
反观洛风，则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不过，也正是借着这股冲劲，景客来一个纵身，仿佛一只迅捷的燕子，整个人已飞掠出了院墙。
一个侍卫来到洛风身前，沉声道：“洛捕头，要不要去追？此人很可能就是凶手的同党。”
洛风冷冷一笑，嘴角勾勒出一个狭长弧度：“自然要，并且发布通缉令，悬赏价格——就是两颗夜明珠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