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慢下着。
人,慢行着。
“五金魁啊,六六顺……啊,你输了,喝喝喝!”
路边的一个酒肆里,四个酒客围拢在桌前划拳赌酒,兴高采烈,声音甚大,老远就可以听到。
他们脸上因为兴奋而放着通红的光,好像层扑了厚厚的脂粉,眼里只有面前的酒桌,再无他物。
他们的身边放着四把怪异的伞,是黑色的。
抬起头,他们无意间看到一辆破旧的镖车从不远处缓缓行来,但也丝毫不以为意,低下头,继续叫嚷了起来。
是的,这里经过什么人,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只是一些酒客,一些喜欢划拳赌酒的酒客。
走在镖车前的黑衣男子,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神情也同样没有变化。
——路上见到什么人,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只是一个镖师,一个不喜欢多惹闲事的镖师。
但是,当他走到酒客近前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他们之间,有了新的关系。
酒客要杀人,而他——要保命。
四把原本放置在凳子旁的黑伞,不知什么时候,跳进了酒客的手里。而四个酒客,又不知什么时候,围在了黑衣人的四周。
接着,是厮杀。
雨继续下!
四把伞在雨中旋转着,像是四朵象征着死亡的黑色之花,夺去所有见到它的人的生命。
但很快,伞就全部跌落在了地上。
而镖车,却是径直穿过,留下四个酒客在地上呻吟。
黑衣人蓦然叹了一口气——三天了,算上之前卖毒包子的小贩和死在黑衣刀客手里的枯荣兄弟,这已经是打发的第五批杀手了。
自己先后装扮成小贩、商贾、镖师,但却无一例外地都受到追杀,难道说,黑伞门已完全看破了自己的易容?
不,不可能。
他苦笑着摇头——若是自己的易容能够被这么轻易地看破,又怎么可能在江湖上传得那么神乎其神。
唯一的解释,就是黑伞门已经完全洞悉了自己的动向,就好像一直结网的蜘蛛,只要站在网中央,就可以轻而易举地了解这张网上,任何一处的细微变化。
即便是不认识他,蜘蛛也一样可以快步前来,挥舞着巨钳阻拦他。
景客来的心里升起一种感觉:黑伞门绝不会罢休的,就算不敌自己,他们也定然会继续干扰自己。
是了!
他的神情突然一震:自己都遭遇这样的阻隔,那么百晓生、洛风,他们又会遭遇怎么样的危机?
又彷徨一个小镇,又路过一条街。
黑衣人的目光在街道上百无聊赖地巡视着,他的形容举止此刻看起来多多少少有些怪异——胡子未经修理,好像阴雨连绵之后屋顶上冒出的杂草,身后陈旧的镖车好像游水的鸭子般嘎嘎叫个不停。
他在找一个人,一个乞丐。
这个世上,要找一个乞丐本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因为不管多繁华的街道,总可以见到一两个丐帮弟子。只要是丐帮弟子,就可以相互传信。
但是,也正因为兹事甚大,托人传信恐怕累及他人,他所以才只好亲自前去。
不过,在那之前,他需要先去寻找一个专门负责传讯的帮派,只要他们能出手相助,那这个任务将变得轻而易举。
甚至于,寻找到紫堇,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为有了他们的相助,就相当于多了无数双眼睛在为他查看。
他曾经和洛风探讨过,黑伞门是怎么将一整个门派化整为零地分散到城市中的?
洛风说,这其实很简单,平日里伪装成普通人,混迹于人海——一个樵夫、一个商人,一个小贩、一个皮匠,都有可能是他们的伪装。
在必要的时刻,他们共同接到命令,便可再重新凝聚起来——就好像一把红豆落入了沙粒中,不管过了多久,它们依旧还是红豆。
可怕的是——景客来丝毫不知道他们潜伏了多久的时间,也不知道他们对于当今的武林暗中掌控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景客来游逛了一会儿,刚想转头直奔目的地,却蓦然睁大了双眼,似看到了什么让他惊讶地东西。
在街道的拐角,一袭紫衫飘然而去,虽然没有看清楚,但那个身形依稀便是之前在客栈第一眼所见的那个女子。
“紫堇?“他神情一震,低呼了一声,随即立刻停下镖车,向着街道拐角处追去。
转过弯,他便看到一个紫衫的倩影,一头亮丽乌黑的长发倾泻下来,披洒在肩头。
此刻,她正对着一个小贩,小手在小摊前上犹豫不定,不时拿起一个个簪子,看看又放下,似乎有些心仪的样子。
一步,两步,景客来慢慢走近她,心不由地跳动起来。
是她吗?
哪怕心里面知道希望是何等地渺茫的,但他却已然把理性抛却。他只在想一件事情:面前的人究竟是不是紫堇?
“恩,我要这一个。”女子的手在发簪上徘徊良久,终于挑中了之前那个碧绿色的簪子。
“哎呦,小姐,你的眼神可真好!这是我这里最好的一个簪子了,也是最后一个。它的光泽,亮度,俱是上佳,是当年一位朋友走投无路押在我这里的,尤其是以小姐你的美貌,戴上它,那更是平添了三两分魅力啊。是去会情郎吧?啧啧,哪个小伙子能有你眼光这么好的妻子,那可真是福气呦!”
听到小贩的话,紫衣女子脸上泛起淡淡的酡红,似乎有些羞怯:“那……我买了,多少钱?”
小贩笑道:“嘿嘿,不多不多,纹银四两而已。”
女子低下头,素手探入绣囊中时,全然没有发现自己的身后曾经站着一个凝视着她的男子,也没有看到他落寞转身的样子。
镖车在一个大门紧闭的大宅前停下,只见门前的牌匾上刻着“风火门”三个朱红色的大字。
零星的火光从院内透出,却有孤风吹卷着落叶飘入屋内。
黑衣人走下车,有些讶异地看着面前的宅院。
在记忆中,这里可是从来不会闭户的,不论是什么样的天气,什么样的时机——即便是到了深更半夜,这里也依旧灯火通明,并且不论何时都有宾客盈门。
然而,现在却如此冷淡,莫不是里面出了什么事情?
可是,又有什么人能让这里出事?
黑衣人一时间感到不可置信。
曾经江湖上有一位传闻中日可神行数百里的“神行客”,不满于风火门时下“最快门派”的称号,发出战书,决意要与这风火门在速度上一决高下。
那时是由两位在江湖中威望极高的名宿百晓生、天义盟盟主侯正辉作为公证:由神行客与风火门同时递交一个绝密消息,谁先能将消息传递到泰山绝顶者为胜,败者不得立足江湖,以当时泰山绝顶上的所有旁观者为见证。
神行客接到密信,无人捉摸得到他的行踪。只是一日后,有人说在距离处发出三百里外的地方看到了他,三日后,他已出现在了九百里外的地方。
当时连下了几天的暴雨,飞鸟难渡,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顶着冷雨,冒着寒风,以这样的速度前行的。
昼行夜赶,不眠不休,到了第六日,他终于赶到泰山绝顶。
到了泰山之上,他并没有看到任何一位风火门的人,知道是自己赢了。
他欣喜异常地打开了字条,发现这个密信上要求的,是先到者在泰山上的一块飞石背面刻下自己的名字。
密信在未打开之前,谁也不知道里面内容的,他虽然奇怪,但是自然也不会太过在意这个条件,大大方方地来到飞石背面。
就在他满怀信心,就要刻下名字时,却又忽然怔住。
随即冷汗一层层地从他的额头渗下,神行客再也站不住身子,竟然摔倒在了地上,眼中充满了恐惧。
他的骄傲连同他的自信被一同毁灭!
因为他看到,在整个飞石背后,竟然早就刻上了三个像鬼神一样的大字“风火门”!
从那以后,江湖上就少了一位神行侠,只有一位永远站不起来,永远只在地上攀爬的落拓中年人。
这一役之后,风火门的声势如日中天。此后十年间,它竟然一跃成为了江湖上的鼎鼎大帮,地位甚至可隐隐与盘楼比肩。
也正因为这个门派的特殊性,竟让黑白两道都极为非常倚重。
所以,不论你是手眼通天的黑道人物,还是正道君子,都在这一点上,达成过协定,不得有损这中间一方的利益。
因此,江湖上素有传言,你若是得罪了风火门,可最好自己准备好一副棺材——因为那意味着,你已经得罪了整个武林的黑白两道。
现在,现在,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黑衣人上前在朱红色木门上敲击了四下。
“谁?”粗声粗气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听到这道声音,黑衣人心里微微舒了口气。看来风火门并不是不复存在,恐怕只是突逢什么变故。
他沉声道:“我姓徐,想找你们风火门托个天信。”
听到这句话,里面的人好像被重重地踩了一脚,不耐起来:“走走走,故意寻我们开心不是?谁不知道我们风火门突遭事情,现在哪里有天信可托。”
黑衣人神情一动:“怎么?”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们风火门大祸临头的消息不早就在江湖中传开了么,你莫不是想来看我们笑话?哼,莫要再扰我门清净,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被踩到脚的人,显然绝不会有什么好脾气。
但是听到这句话,黑衣人反而镇定了下来,淡淡笑道:“我这个人,有个习惯,别人越是赶我走呢,我越不肯走,别人若是用陈酒招待我,我反而说不定要落荒而逃了。”
“那你就是有毛病!”话音刚落,紧闭着的门就忽然打开了。
两条提着挂刀的汉子,脸色通红,怒气冲冲地走出门,其中一人接着道:“而且这种毛病,只有被教训了一顿,才能好。”
然而,两个汉子站在了门口,向四周张望,却半个人影也没有看到。
“你们说错了。”一道淡淡的声音,从他们的身后传来。
两个汉子一惊,回过头就见一个长身而立的黑衣人竟已站在了院里。
“错在哪里?”就在这时,一位峨冠长衫的青年人从忽然从庭院之中的水榭深处缓缓走出。
见到他,两个原本想上前的汉子顿时停住了步子,神色恭敬了许多。
黑衣人道:“我这种病,早已无药可救,病入膏肓。”
“那是好事。”青年人面色苍白,眉宇间如山峦般沉重,但看着黑衣人时,脸上却勉强露出微笑:“因为这种毛病,叫做聪明。别人赶你走,要么是不想见你,要么是在办什么秘密的事情,不想让人知道。别人好酒好菜招待你,却多半是有求于你,甚至是去做一些很困难的事情,你若是去了,怎么推脱也推不掉的。你说是吗?”
黑衣人淡淡地摇了摇头。
青年人不解。
黑衣人叹气道:“有这种毛病的人,未必是好事。”
青年人吃了一惊:“哦?”
“天下本没有绝对的好与坏。”顿了顿,黑衣人继续道:“你若是杀了一个恶人,究竟是做了好事,还是坏事?”
青年人不假思索:“自然是好事。”
景客来眯起眼睛,慢慢道:“一个恶人,也许他四处偷抢只是为了给卧病在床的母亲筹集药费?他杀人无数,也许只因为他曾经有过珍爱的人,却被别人害死了?你杀死他们,不仅杀死了他们作恶的一面,岂非也一样杀死他们善良的一面?”
听到这句话,过了很久,青年人终于缓缓点头。
——天地之间,是不是真的有绝对的真理?绝对的谬论?
——在某些条件下,谬论是不是也一样可以变成真理?真理也一样会变成谬论?
黑衣人忽然抱了抱拳,问道:“贵门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还望少门主能详细告知。”
青年人回过神,看了黑衣人一眼:“你是真的不知道?”
黑衣人点头,一字字道:“真的。”
青年人叹了一口气:“风火门从建立以来,这是受到的最严重的创伤了,在近两年来,都无法恢复过来。”
黑衣疑道:“怎么?是你们遭到了高手的袭击,损失了大量好手吗?”
青年人道:“如果仅仅是那样,那还好一些,高手是可以调遣的,而且黑白两道还是给我们一些面子的……但事实却比这个还要严重得多。我们的天字号密信已无法传送。”
黑衣人道:“哦?”
天字密信,乃是风火门立足的根本,没有了它,风火门就好像一只被拔去双翼的鹰,再无法翱翔。
青年人看了黑衣人一眼,道:“你可知,我们风火门最高密信是如何传播的?”
黑衣人道:“羽鸽。”
青年人忍不住挑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黑衣人,却依旧看不出对方的身份:“不错。我们风火门的确都是以飞鸽传送。我们的白鸽飞往中原各个地区,每一次都是铺天的白翅飞涌,再危险的地方,鸽子都能够轻易到达。”
黑衣人点头:“的确,从神行客败在你们风火门手下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神行客当时的速度,已达到了习武之人的极限,即便是再好的快马都追赶不上,有什么东西能够比他还要快呢?那只有信鸽。而且你们训养的信鸽定然十分特别,能够在阴雨连绵的日子前行。”
青年人颔首道:“鸽子的传信速度快,在一件事还未发生之前,迅速传信,往往能够力挽狂澜,因为这样也曾破坏过很多次行动,所以不少正道邪道都对我们又爱又恨。不过,有些帮派,即便恨得咬牙切齿,也从来没有敢当面对付我们。但是,这一次发生的事情就截然不同了。”
青年人深深地吸了口气,垂下头,抚摸着手上的一个碧绿色指环,长声:“……在三日前,一只棕色的鸽子混入我们白的队伍之中,跟着它们一起飞回,起初发现的时候,我们也并没有在意,以为是一只野生的羽鸽,便让其鸽子留了下来。但是这一疏忽造成的后果,却是可怕的,可怕到我们无法承担。我们在第二天才发现,那只灰色的鸽子病死了,就死在白鸽的笼舍内。原来这是一只病鸽,而且得的是一种前所未见的病……也或许是毒。具体我们无法分辨,我们只知道,那只病鸽死亡以后,笼舍内接二连三地发生死亡,无数的鸽子原本并没有任何问题,现在却一只只地死了。我们尝试了各种方法,一一地试验,却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死亡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