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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沉香木的声音

刚到北京的时候,彭奇葩曾在学姐的公寓借住过几个月。那座公寓用了大玻璃幕墙的设计,配了小小的花园,楼下是连锁的餐厅,洗衣店和便利店,楼盘名字叫“精英”或者“金领”,是那个时候最流行的样式。美中不足的是,与公寓一路之隔的地方就是城中村。夜晚,公寓的外墙射灯亮了起来,看上去时髦又气派,路那边一家挤一家的黯淡门面也开了张,花花绿绿的招牌闪闪发光,人来人往,塑料袋、纸巾和竹签子满天飞,卖炸臭豆腐和烤肠的三轮车一直摆到“精英”的门口。彭奇葩在路口下了公交车,总会深深地憋上一口气,然后一气冲进小区花园。对于黑黝黝的城中村,她一向是怀着莫名的恐惧的。

当她在城南的SPA馆里陷入回忆的时候,彭奇葩这才忽然明白,她对于城中村的恐惧,其实也是源于那个夏夜。

她记得自己沿着中心路一路狂奔,把两本滴水的画册紧紧地抱在胸口。她跑出了校门,跌跌撞撞地闯进了与学校一墙之隔的方家庄。高低不平的路,雨中卷起的成片的泥泞,黑暗的小巷子,与各种各样游魂一样飘荡的人擦肩而过。她喘着粗气,跑过冒着烟气的烤肉摊、门口站着拉客小妹的小旅馆、灯光昏暗的大盘鸡店和霓虹闪烁的情趣用品店,凭着记忆中依稀的印象,绕过一个巨大的垃圾堆,在一条侧巷的深处找到了门口挂着金色灯笼的农民房。她敲了门进去,过了很久才有个满脸怒气的中年妇女过来开门,一丝暖黄的灯光随着她五官走形的大饼脸同时闪现,心里微微有些安定。二楼的一个大房间里,剧团的秘密派对正酣,有震天的音乐和喧哗的人声回荡在院子的上空。

她踩着废铁焊接而成的楼梯上去。大概是愤怒的邻居扔了石头进来,啪啪啪地打在楼梯上,小腿有点疼。她蹦跳着冲到二楼,门打开,尖叫声和重金属的鼓点哗啦一下倾泻了一地。她被人群拉着进去,满屋都是乱晃的胳膊和大腿,她找到一个舒服的角落坐下,几个啤酒罐滚到她的脚边,她捡起一个,已经有一些微温了,不管这些,打开喝下一口,这才完全松了下来。

彭奇葩是在清晨时分醒过来的。她还没睁开眼睛,就闻到一股馊臭的味道。抬眼一看,满屋子横七竖八躺满了各色男女,啤酒罐子、零食袋子、成团的卫生纸、稀皱的裙子和T Shirt散了一地。电脑里的音乐播完了,音箱里还有干燥的电流通过的杂音,像是一条勤劳的嗓子,已经嘶哑了,仍在做着最后的努力。有一束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射进来,照着床上横躺着的三四个衣衫不整的男女。她摇了摇头,看见身边不远处有暗红色的一团,心里一惊,再定睛一看,不知是谁遗落的Hello Kitty图案的内裤,已经被人踩得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她慢慢站起来,发现昨晚如珍似宝地搂在怀里的画册正散落在角落里。在清晨的清白无辜的阳光里,一切看上去是如此粗糙,如此不堪,甚至是丑陋。她一脚踩到画册上,飞快地逃开了。

回宿舍的时候经过中心路,有早起锻炼的学生灵巧地穿过土方车的重围。新教学主楼的建设已经启动了一段时间,大家已经习惯了与车争道的日子。彭奇葩腿有些软,怯怯地瞟了一眼,昨晚的水洼已经被朝阳蒸发,有人在附近铺了几块塑料布,摆上了旧书和球拍,毕业跳蚤市场已经吸引了几个路过的小同学。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吗?也许自己一直都在那个派对上喝了不对劲的啤酒,昏昏欲睡,关于褚亦辰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她走进宿舍的时候觉得头有些晕晕的,到水房里照了照镜子,被自己干瘪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也许所谓的不羁在别人眼里其实就是这样落魄得很的吧。她洗了把脸,梳了头发,轻轻推开宿舍门,摸到自己的床边,重重地躺下。

彭奇葩还记得是被钱小艺大呼小叫的声音吵醒的。她站在宿舍中央的空地上,满脸惊讶,急切地说出了褚亦辰的死讯。“学校和公安鉴定说是交通事故,是土方车。据说是半夜发生的,估计是在科技公司加班回来的路上遇上的。唉,太可惜了!”“不是吧?”同宿舍的女孩子们围上去,一边摇头一边猜测肇事方的背景和可能接受的惩罚。“太可惜了!”大家最后没有就死因得出一致结论,便喃喃叹息着,各自散开去忙堆积如山的杂事去了。

真是飞来横祸、无妄之灾。彭奇葩斜躺在床上,想起路灯下那双寒星一样的眸子,所谓的完美样板,就是这样的吧,曾经受许多人仰视,但又如何呢?湮灭不过在转瞬之间。她叹了一口气,在床上又呆坐了一会儿,才觉得有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到手背上。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总该去做点事,不折腾出点什么又怎么安心呢?她从床上跳起来,飞快地梳好了头发,换过衣服,找出了存折,坐了车到东大街去。下午的时候她抱了一套正装回来,开始收拾行李。“我去北京找工作了”,她拎出简单的行李,对钱小艺交代了两句,走出了宿舍楼。那个惊心动铺的夜晚和那段没心没肺的日子就这么被她轻轻抛在了身后。

“那个晚上,你又干什么去了?后来呢?”彭奇葩照了照镜子,觉得脸上有些干,要了一张面膜,轻轻敷到脸上。一片冰凉,脸上有一些细小的伤口,带来轻微的刺痛。抛出这个问题,她顿时觉得一股轻松的感觉从心底里泛出来。她不禁暗想,也许只有到了这一刻,近距离目睹那起车祸的振颤 ,才真正被她排到了体外,这好比中了八年的毒呀。

“我?自然和你一样,被吓掉了魂。”陈孑脸上涌起一丝苦笑。她曾经无数次设想过与彭奇葩分享这个秘密时的情景,也许会报头痛哭,也许会相对无言,只是从来没有想过会是两个人在香氛的熏蒸中,斜躺在鸦片榻上,头凑在一起,像是要达成秘密交易的中年大肚子生意人。“我跑回通宵教室,背了一晚上瑞典语单词。后来?后来你也看到了,我的魂没有回来。从那以后,我就再也闻不到味道了,或者说,只觉得有血腥味。于是,就今朝有酒今朝醉吧,反正再优秀有什么用,说没也就没了,谁知道老天会怎么安排呢?我当了导游,到处东游西荡,游魂一样的。只有在做蛋糕的时候,才觉得心里会安定一点。”她一边说,一边觉得脸上的肌肉微微翕动,是想要涌出几分笑意,然而心底里却是冰凉冰凉的。她记得褚亦辰最后的样子,嘴角的那一抹浓重的血迹,像是一个凝滞的问号。

在很多个失眠的夜里,在熟悉的、陌生的床上辗转反侧,这些苦楚都被她拿出来晾晒、检视一番。这里面有彭奇葩无法理解的一层,像很多女孩子一样,褚亦辰是陈孑在角落里暗暗仰视过的,一颗光芒璀璨的“零等星”当他像纸片一样飞出去的时候,她仿佛看见自己的心也咚地一声跟着飞了出去,啪地一声掉到了冰水里。四周都是血的腥气。像伤口长好了又揭开,又揭开又长好,反复的痛苦让她浑身颤抖,有片刻的沉溺,最后一阵麻又一阵痛过后,心里是一片空落落的。那些异乡的荒唐和轻狂,不过是在填补这个血窟窿吧。半年前,她以为终于可以坦然的面对了,却发现自己还是差了一小截。这一小截是多么必要啊,她的手微微的抖动着。彭奇葩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褚亦辰其实也送给我们礼物,你应该也收到了,不是吗?那封邮件。”她的脸蒙在白森森的面膜后面,看不见表情。

“哦,是,那封邮件。”陈孑有点无力的点点头。半年前的那个雨天,她百无聊赖,打开了无数的网页,读了几条让人直树眉毛的新闻,又看了几条走红的视频,更新了一下个人网页,回复了几封邮件,抬头看见层层铅云笼罩着斯德哥尔摩,这座极北之地的水城。风掠过梅兰湖的湖面,她懒得到街上去走,心里便有些空落落的,这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用过的第一个电子邮箱如果存活到今天,在这个时代也算是个古董了吧,只是不知道是否建在,于是她敲入了网址。

这让她想起第一次上网的情景,在学校脏兮兮的机房里,夹杂在一群调试程序和打反恐游戏的人中间。机房里人挤人,人体的皮脂经过电子元件的烘烤,发出一股淡淡的咸臭。厕所仅在一壁之隔,有难闻的味道传来。这并没有影响大家的情绪,人人眼睛不眨地盯着屏幕。那还是网络神话如火如荼的年代,大学里的人们在打开电源,等待电脑启动的时候都不免表现出几分郑重。网速非常慢,陈孑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注册好邮箱,在校园网的服务器上,这是崭露头角的大学生创业公司联合网络中心在学生中大力推广的邮件服务网站。她读过新时代偶像的新书《未来之路》,想到这个邮箱有一天将被同学的、师长的、亲朋好友的、陌生人的邮件塞得满满的,信息会汇聚成五光十色的河流,将把她带往未知的世界去,身体不禁一阵猛烈的震颤。

简单的页面打开,朴素的设计没有任何变化,一股亲切感涌起,第一封未读的邮件的收件日期是这一年的元旦。仿佛是那阵震颤的余波荡起,一只靴子隔了八年,终于咣当一声结结实实的落在了地上。 邮件来自褚亦辰,发件时间明白无误,正是八年前那个午夜飘雨的夏日。她迟疑了片刻,点开邮件,邮件是发给同级的一大群人的,头脑中一片空白。邮件很短,三两下看完,她把笔记本电脑放到一边,蜷缩着躺在沙发上,觉得冷,又扯了毯子过来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那铅色的云像是重重地,一直压倒了心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几分钟,有水的气息从窗台那边传来,裹挟着松针、三文鱼和石莲花的味道。她的鼻子猛然一抽,气味,她又能敏锐地感知气味了。就像在极北之地的雪原上守候极光,百转千回,终于等到了惊鸿一瞥,纵使脸庞冻得僵硬,一路哭喊,也是值了。穿越了八年光阴的电子邮件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魔咒?她便从此得了释放?她心里一时间无限欢喜,转到下一秒,又忽然觉得慌,在忐忑的时刻,陈孑忽然想到了她的眼神,隔着血腥气弥漫的中心路稳稳地递了过来,有一丝惊魂未定,却没有犹疑,仿佛对她大声喊出“跑”!她于是跑了。终于,她不用再跑了,经过这极北之地漫长的流浪,有千言万语要涌出来,世界上如果只有一个人能够完全了解其中的曲折和反复,那么就是她。

“给多年后的朋友或自己发一封邮件,以前也听过的,觉得像是文艺青年们的游戏,不过真的收到了,感觉……完全不一样的。”彭奇葩摘下面膜,轻轻在脸上按压,手指在经络行经的地方缓缓有力,有钝钝的痛感。在那个心情很糟的夜晚,听了一晚上的坏消息,从公司的派对上逃回来,她无意中翻出了陈孑的MSN地址,邮件看上去有点熟悉,这个域名的邮箱她也曾用过的,当时在学校里风靡一时。难道这个服务器还在运行?在这个时代应该算是古董级了吧。一时兴起,她随手输入了地址,那封邮件转瞬便横在了她的面前。

“问候身处2008年,已经三十岁的你,还好吗?你的六块腹肌最终长成了一片吗?是否开始为秃头和鱼尾纹烦恼?以毕业为原点,我们的旅程已经开始了八年,你到过哪里,遇见过什么人?可曾有什么令你在深夜落泪、悔恨或欢笑的回忆?希望你已经踏上真正的遵循你的内心的旅程,去做你一直希望去做的事情。就像那个寻找宝藏的牧羊少年,当你决定去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你就潜身于一股洪流之中。做你想做的梦吧,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吧。这股洪流将把你带往一个作出决定时从未想象过的地方。不要忘记了,你的人生只属于你自己,而它只有一次。”

非常稚气,非常独立。仿佛隔着八年的时光,一只手指穿过无穷无尽的狂奔的日子,越过那些辛苦繁杂的琐事,那些永无休止的报告、活动和会议,轻轻地戳在了她的太阳穴上。

彭奇葩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利落而精致的指甲,无名指上有浅浅的竖纹,据说这是营养不良兼劳累过度的表现。通常,她会轻轻地抛光,打上OPI的浅藕色指甲油,当手指在键盘上上下翻飞的时候,就像是花瓣在跳跃飞舞了。一副打理精致的指甲是写字楼成功女性不可忽视的细节。但是,成功,本身就是一场骗局吧。她忽然想起童年时代的某天,她骄傲地站在一张摇摇欲坠的高脚凳子上,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中,缓缓地,一遍又一遍地为黑板报上的图画着色。她记得粉笔灰落在胸前,母亲为她做的乔其纱扣子盘花斑斑点点了,像是罩在了一层雾里。画上是宇宙飞船上一对童男童女在招手,他们眉开眼笑,打出一个横幅“迎接二十一世纪”那个时候以及以后的很多时候,她都相信到了只要到了21世纪,人们就可以自由地遨游太空,生活美好幸福,那是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当千禧之夜到底还是降临了的时候,什么都没与发生,没有飞船,也没有上太空,就连身边也没有出色的男孩子。她走在校园里人口攒动的中心路上,心里沮丧极了。没错,“成功”就是那个“二十一世纪”,所谓幸福,更是没有影子的事情。她相信成功体现自我价值,工作也很少辜负她,每次升职,加薪,大餐庆祝之后,好心情就像是一片轻巧的云,飘过来,又飘过去,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却也投下一片阴影。在狂喜和傻笑之后,她的心里总觉得缺点什么的,自己并没有期待中那么开心,这下连成功都是拖泥带水的了。直到她忽然找到了遗落的那块拼图,连忙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什么是我一直希望去做的事情?显然不是打电话,开会和写邮件而已。彭奇葩用纸巾擦去泪痕,跑到卫生巾里洗了一把脸,细细涂上乳液,再弄了几滴配方精油,轻轻地揉着突突狂跳的太阳穴上。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她把头埋在柔软的沙发凳上。仿佛又是每次鸡飞狗跳又美轮美奂的发布会和仪式之后,客人刚走,大灯熄灭,气派豪华的背景板轰然倒下,露出背后粗糙发霉的板材,工人们来回奔走,无数的泥脚印踩在雪白的幔帐上,灰尘腾起来,觥筹交错,巧笑倩兮,指点风云,瞬间就归于尘土与黑暗。只剩下她一个人在黑暗中。往日那些顺心的,不顺心的事情交错叠加着,乱麻一样,嗖嗖两声缠了上来。她低着头,用手理了半天。天色终于像墨一样又黑又浓了,她被轻轻包裹在里面,竟是难得的温暖和惬意,幽幽地叹了口气,然后做出了决定。三十岁了,一定要有一份真正想要的生日礼物。

此时SPA包间的音乐停了,空气中有片刻的难耐。陈孑的鼻孔噏动了一下,那一丝暖香,非常醇厚丰富,是什么呢?两个人都深深地坠入回忆,一时都有些沉默。音箱里哗啦一声,撒出一片潺潺的水声。彭奇葩喝了一口茶,幽幽地吐出一句:“所以你才会去当导游,然后开烘焙教室吧。所以,三十岁的生日礼物,我决定自己送给自己。”

“哦?那是什么?”

彭奇葩打开手袋,取出一张照片:“就是这个。”

照片上她穿着白色的紧身长袖T Shirt,墨镜把脸遮了一半,露出纤巧的下巴,长裙盖住了脚踝,正坐在一张粗朴的木凳子上,身后隐约看得出小河的轮廓,有妖娆的热带植物将河岸塞得满满的,天空是透亮的蓝色,有低低的大朵的云。陈孑细细看了,把照片还给她,正想说点什么,忽然又睁大了眼睛:“是沉香木。”包间里那股散漫的味道渐渐显出轮廓,从零落到结实,是古老雅致的沉香的味道。极品的沉香大气沉着,一开始并不明显,时间慢慢推移,这味道才把空间都浸润包容进去,显出精细的神和形来。

彭奇葩灿然一笑:“果然是厉害的鼻子啊,就是沉香,水沉香。刚给你看到的照片是在一个小农场拍的,在海南。很漂亮的地方,那里还有一片很小但是很干净的沙滩呢。我已经租下来了,挺长的合约。有朋友帮忙,我们会请一些工人,种上木棉,用菠萝当篱笆,当然主要就是种白香木。白香木长成之后,机缘巧合,被雷电击到,被细菌侵蚀,就很有可能结出这样的沉香来。很久以前,也算是机缘巧合吧,认识对这个很有研究的朋友,送了些样品给我。那个时候就觉得挺有意思的,陆陆续续看过很多资料。这次正好发现了这个小角落,是不是很迷人?我也找了个更懂行的人过来,一起试验一下新的方法,也许会有突破。”

“送给自己一个农场……听上去像是生长在传说中的植物……另外……农场的生活,可是没机会常做SPA的呢。”陈孑听了她的计划,微微有些诧异,“简单”、“纯粹”、“慢生活”,这些散发着天然植物气息的词汇,跟彭奇葩是有点隔阂的,她是一个在香精、汽油、硒鼓的气味中冲杀惯了的人。

“我只是非常好奇那股洪流会把我带到什么地方而已。”彭奇葩把头发挽到头上,松松地盘了一个髻,脸上泛出几分淡淡的光彩,她轻轻敷了一层乳液,说道,“况且,说些实际的,扣除饕餮大餐、血拼和娱乐,回过头再看看你真正离不开的东西,其实并不多,不是吗?况且这里面是有商业机会的,我也算赶时髦创业了吧。再不济,如果有下一次,无论是山崩海啸,还是又一场大地震降临人间,我也希望自己正坐在白香木树下听着风吹树叶一边修指甲,一边琢磨事情,或者干脆打瞌睡,而不是在写字楼里勉强睁着眼睛开那些倒霉催的会。”

陈孑点点头,听到“创业”这个词的时候她觉得眼皮微微跳动,嘴角轻轻牵动,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并不值得开口的。对事物怀有好奇和期待,在她看来其实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两人没有再交谈,各自又喝了一杯五花茶,换了衣服,一起出了门。走出那个中式的宅院门的时候,彭奇葩抬起了头,陈孑顺着她的目光张望了一阵,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想看见更多的星星?还是得到你的农场去吧。”彭奇葩点了点头:“好,改天一起去看星星。”

“对了,这个给你。”彭奇葩从手袋里掏出一件东西,“上好的奇楠沉。我要谢谢你的,你知道。”陈孑接过黑乎乎的一团木头,有很沉坠细密的质感,上面刻了两个小字,借着昏暗的路灯看过去,认出是“初心”,笔法是又洒脱又沉稳的。她朝彭奇葩点了点头,这个看上去凡事都带着些懵懂的女人,其实从来都是极聪明的。

风有些凉了,夜空是惯常的淡淡的粉红色,只有一两点微茫的星光透下来。两个人再没有说别的话,她们挥了挥手,然后像八年前那个雨夜一样转身告别。命运的钟声已经敲过,于是,她们决定离开。

钱小艺走进“黑樱桃”的时候,店堂里正弥漫着一股杏仁的甜香。正是午后时分,店里人不多,只有靠窗的阴影里有四五个男女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看上去像是在谈一场集体恋爱。她身上胡乱套着一件灰色条纹的长款衬衫,白色的五分裤松松的耷拉在膝盖上,胳膊上和后背上显得鼓鼓的,没有系腰带,披肩的头发有些凌乱,整个人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胀得满当当的灰色细胞。

她对陈孑点了点头,先是四处张望了一番,看见吧台上贴着一张手绘的贴纸,手书一行正楷“本店谢绝高声谈论创业话题”,不禁扑哧一笑。她又拿起吧台上的小摆设一个个地检视了一番,然后在凳子上坐定:“地方不错啊,看来你是真的发了财,上岸了。”

陈孑笑笑,并不说话。她穿了一件浅蓝色缀有海星图案的裙子,五官素淡,棕色的围裙把她的腰身勾勒得起伏有型,在钱小艺眼中真是神气极了。

“看你,真是潇洒又时髦。哪像我们这些早早做了孩子奴的人,灰头土脸的,就奔着大妈大婶的路线去了。要知道,小孩子全部都是讨债鬼……”她喝了一口陈孑递过来的水,往右侧转转了身子,用右手托着腮,正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准备大规模地倾诉新晋母亲的悲喜,忽然看到了什么,她的眼睛一亮,“这是什么?看上去像是小孩子用橡皮泥捏出来的。不是吗?”敞开的纸盒里放着几个圆圆的小饼,像是两个小蘑菇中间夹着一块奶油。颜色像彩虹一样缤纷,第一眼看过去有一股拙趣,第二眼就有了妩媚,她不禁十分好奇。

“是玛卡龙。其实是世界上最难做的甜点,在我看来。”陈孑收起工具,拿出一个小小的白色骨瓷碟子,一块深紫色的杏仁小圆饼静静地躺在碟子中央,碟子上有枝蔓的图案,愈发像是朵蜷缩着的紫罗兰花,“黑加仑味道的,巴黎拉杜蕾茶室的杰作。如今的方子是改良过的,不会那么甜。既然你路过,要不试试这个吧,刚出来不久的。”

钱小艺迟疑了一下:“可是我在减肥呀。你不知道,我怀孕后整整胖了四十五斤!现在还有十五斤赘肉在身上甩不掉,跑步,游泳,不吃主食,都甩不掉!甜食这类东西是不是还是不碰的好啊,否则以后恢复不了,为了个孩子身材全毁,真是……”一抬眼看见陈孑坚定的眼神,她总算做出一个赏脸的表情,拿起一块玛卡龙,仔细端详那紫色圆润的一团,“嗯,看上去真的很漂亮啊,太像儿童玩具了……而且,应该很贵吧?”她瞄过手写价牌上的数字,正在飞快测算这块点心的价格。

“用料精良的甜点是不会加重身体的负担的。尝试一下吧。这的确是一款内涵比外表更深刻的点心。”陈孑依旧只是笑笑。

“那我就不客气了。”钱小艺终于决定放下身段,“玛卡龙?名字很雄性哦。准备做来卖的?”

“不,只做给……一个朋友。她的临别礼物兼生日礼物。她要离开北京了。一款跟她很相似的甜点,从外形到气质。”

“嗯,最近离开北京的人不少啊……这个地方越来越不适合我们穷人生活了。我说,亲手做蛋糕给爱人和朋友,这种有闲有钱的事情只有你们这些人才做得出来。我们这些勤俭持家的妇女就不敢想。唉,我原先也是一个清爽时髦的女孩子啊 ,是什么时候开始呼啦一下变成妇女了?每天公司、家里车轮战,根本没时间收拾自己,现在连镜子都不敢照了,简直……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钱小艺举着点心,却没有往嘴里送,而是盯着那一桌正围坐着开会的人,其中一个女孩子,穿着新近时髦的耸肩小西服,正在说着什么,侧脸显得格外秀气。耸肩小西服也是她一直想买的,可是碰到的不是样子不合适,就是价格贵得离谱。怎么处处都是不合心意、单纯添堵的事!她哭丧着脸,嘴角一撇,就要有泪水滴下来。

“唉,你这又是何必呢。真是怕了你了。”钱小艺的脸上闪过一丝熟悉的影子,母亲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总会在黄昏时候对着灶台上热气腾腾的饭锅哭泣,就是这样一副委屈和不甘的样子。陈孑心里一跳,有点慌乱,捧出一个硕大的碟子,上面堆满了各种颜色的玛卡龙,像一座七彩的小山,她给她端上一杯茶,正山小种独特的桂圆香气慢慢溢了出来,热腾腾的蒸汽飘散开,又加上牛奶和糖,泛起各种层次的甜味,一齐推到钱小艺的面前,“为什么要对着这么漂亮的点心哭泣呢?来喝个下午茶吧,补充一些能量。这些都给你!”

钱小艺的眼珠子转转,这才回过神来,她抽了抽鼻子,点点头,把捏了半天的点心送进嘴里。她刚注意到这块小巧的点心有着浓郁的香味,紧接着就是一阵立体的、丰富的甜味把她的味蕾团团裹住,像有烟花在嘴里绽放。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半盘子的玛卡龙已经被消灭一空。再喝一口浓郁的红茶,钱小艺终于倒在椅子上,满意地拍了拍肚皮:“精工手制的甜点果然是不一般的,我的嘴这回要是吃刁了,你可是要负责的。”

“会负责的。”陈孑靠着吧台站着,脸上微微起了笑意。她眼看着她略有些鼓胀的脸颊从肌肉耷拉紧绷,到上下勤快的蠕动,直到最后舒展开来,各就其位,大约短短的十分钟,不过是一块玛卡龙到十块玛卡龙之间的距离罢了。所谓的“甜品疗法”,大约是真的吧,想到这里,她的眼睛微微有些发亮。

“你还记得褚亦辰吧,你觉不觉得他当年的事情是校方的一场阴谋?也许根本就是一起谋杀。我看很有可能哦,比方说……”钱小艺有些意犹未尽地舔舔手指,忽然慢条斯理地抛出这句话。

陈孑一脸平静地打断她:“太阳底下的阴谋有时候多,有时候少,未必你碰见的这一桩就恰好是。看看,你又在胡思乱想了。你需要休息和放松,需要一堂烘焙课。别想你的家务事和孩子了,就当是为自己做一道甜点吧。这个是又有趣又轻松的。我可以保证。”那起不幸的意外发生之后,校方因为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拼命掩饰其中的细节,在学生中下达了封口令,还驳回了家属的一些合理要求,不但没有压住舆论,反而让那桩意外变成了一部乱象丛生的肥皂剧。久而久之,有人改头换面地将其塑造成了校园BBS中经年不散的“十大悬案”之一。钱小艺的想法并非空穴来风。

一口醇厚香浓的奶茶让钱小艺的眉头舒展开了,她嘟嘟嘴:“嗯,学费应该很贵吧。”

“都是老同学了,就当是过来玩吧。”陈孑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微微的皱,她的脸是舒展的,所以看上去就带着点小俏皮,“这里的学员也都很有意思的。和她们多聊聊吧,你不是想运动减肥吗?这里有网上走红的‘最美健身教练’,需要美容,开连锁高档美容店的‘名媛’老师,就是在电视美容节目里面很红很毒舌的那一个,她也是这里的常客哦。她真人还是不错的。”

“嗯,那可都要让她们给我折扣才行哦。”钱小艺的样子一本正经。

陈孑笑笑,并不说话,她坐到高高的吧台凳子上,她倒了一杯清茶,喝下一口,满意地眯起了眼睛。自从烘焙教室开业以来,她都是一个人埋头坐在电脑后面处理“资料”,这还是她第一次从这个角度打量这个她一点一点营造起来的小世界。此时有暖黄的光线从窗户射进来,料理台上摆放着整齐的不锈钢餐具,散发出柔和的光,是她喜欢的那种程度的整洁和讲究。。空气中有一股尘土轻扬的味道,香草的植物已经完全舒展开了叶子,浓郁的气息伸展到了每一寸空间,整个教室的气息便是甜香中带着一点微微的涩。有人在喝茶,有人在吃点心,带来几丝恰到好处的人气。不再有奇怪的,来历不明的气味,这样的气息让她觉得心安,这是她以前并没有意识到的。看,世界没有更坏,也没有更好,而人们总是时不时需要一块点心。无论是温暖别人的胃还是自己的心,需要总是在那里的,她的日子便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下去。陈孑把茶喝完,打开水龙头,用细细的水流慢慢冲洗着杯子,心里满是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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