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没错。”柯沫有些幸灾乐祸的附和道，“她的第一位恋人是个军人，她曾跟我提过这事，那应该是个很不错的家伙才对。所以说来，她或许只喜欢军人也不一定，诚如你说的，用不了多久，就会对一个没有真才实学的马夫失去兴趣。你要知道，如果一个人心里的轮廓无比高大，找一个侏儒来是无论如何也填不满的。”
“绝对像你说的那样。”叶浮生说，并且心里为柯沫不知道真相就乱说一通感到好笑，要是她知道他原本就是位名符其实的军人，指不定惊讶成什么样子，说不定还是一跃下马，结结巴巴的说“这我可一点都没想到。”她或许会露出自己惯常的表情“瞧，你还说没有秘密瞒着我，这不就是极为重要的一条吗？”但他并不打算像她挑明这一点，因为她想要知道的全部真相就像从柜子里拉出的当时随手塞进的渔网，凌乱而没有头绪，话头一开就没完没了了，而且实在难以令人接受。到时候她会不会信都成了问题，可能得不偿失，连最初获得的好感都要荡然无存了。
尴尬的沉默又出现了，就好像随着冬季的风没头没脑的吹过来，而且自鸣得意，反客为主，来了就赖着不肯走了。他们就这样一声不吭的又走了很多路，彼此都注意到在这个时候保持沉默是不合时宜的，但实在苦于不知道拿什么话题在解闷。在他们讲话时，无论讲什么，柯沫能做到顺其自然，一点也不会觉得别扭。现在就不一定了，她感到出奇的扭捏，甚至脸上都会有灼热的反应，她赶紧用脱了手套冰凉的指尖碰了脸，生怕在叶浮生面前出丑。
“你的眼睛，那只受伤的，究竟是如何弄的呢？我好奇的不得了，有关于你常说的那段光荣的岁月。”柯沫小心翼翼的问。
叶浮生习惯性的压低了帽子，用平淡的口吻说：“听说我，今天真是个邋遢透顶的天气，完全不像我昨晚想的那样好，接近中午了，却一点阳光都没有，真有点扫兴呢。”
“听我说，别老想着闭口不谈，你的秘密够多的了。”柯沫不满的嘟囔着。
“ 听我说，你觉得你这匹马不错是吗？我瞧你骑的多好，它几乎完全认可你当它的主人了。”叶浮生答非所问。
“听我说，那秘密是会开花结果还是怎样，别像宝贝一样藏着掖着。”
“听我说，那过程真够 索然无味的，你一定没听几句就要挥手打断我的话了。”
“我不听你说那些闪烁其词的话，即使再无聊我也要听下去，我绝不打哈欠，我发誓。”说着她煞有介事的做出发誓的样子，郑重其事的朝他点点头，“我都把话说到这地方了，你要是再找些烂借口来推辞，就实在太不领情，我会因此再也不愿理你！我说到做到！”
叶浮生低下头悄无声息的露了个苦脸，完了一本正经的沉吟起来：“哦，那是我在战场上的一次患病造成的，当时的医疗条件差的几乎相当于虚设，那帮庸医可把我折腾的死去活来，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倒成了现在这样子，你说怪得了谁呢？”
“你是个军人吗？这我可一点也没听你说过！”柯沫果真像叶浮生最初想象的那样做出了惊讶的反应，但她并没有夸张到从马上跳下来，这完全是因为他没说实话的缘故，否则就要是另一番景象了。
“我犯不着到处拿着点炫耀。”叶浮生无所谓的偏了一下头，把话说得理所当然，就好像这样的场景对他说来是司空见惯的，“这样的人，成千上万呢。”
但这样的说法却没有被柯沫接受，她把这点经过遮掩的真相看的至关重要，好像它一下子倾覆他在她心中所有早已站稳脚跟的印象。她由此可以想到自己原先的假设都是不成立的，都是靠不住的，他就好比一间外表上装修简陋，平凡无奇的餐厅，只有走进去才令人眼前一亮，才能发现这儿其实是个别有洞天的圣地。这样的反差所带给她的并非只有喜悦，更多的是新奇。
“但这事如果发生在你身上，可就完全不同啦！”柯沫头一次当着叶浮生的面露出了仰慕的神情，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一点点都没有。
“那只能说明，我原先一直是个微不足道的阴影，在你的心里。”他音调不悲不喜，让人很难揣摩他当时真正的心境。
柯沫感觉自己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就像被打趣的人猜中了心思的纯情少女，她张口结舌，支支吾吾，说了好半天也没说句完整的话。
叶浮生看了眼她也露出难堪的脸色，那是因为他想到了薇拉，这事总该有个了断，他才不是在这事上畏头畏尾的软蛋。但问题着实可怕，由其是在它背后隐忍不发的巨大威力，举一个恰如其分的例子。“癌症”二字并不能吓倒患者，但它会使被它扯着衣领的人想到病痛，想到冰凉的手术台，想到瓶瓶罐罐的药，注射器，以及即将诀别的恐慌。叶浮生最为担心的还是柯沫对待自己的心意，而关于这点，他只有那晚留下的匆匆印痕而已，就连当事人都一无所知。
她是不是爱着他？那是一种不同于她对将军的倾慕的另一种无法抵抗的感情？她并不会嫌弃他，更不会憎恨他，或者对他所能给予的生活方式百般抱怨？关于这些在他心里至关重要的事他却无从得知。但如果他开口问她呢？他会照着自己的心意，像梦游时如实相告，还是会拒不承认，骂他是自作多情的讨厌鬼？
正在这时柯沫的马突然蹬起了前蹄，柯沫悴不及防的身子往后仰，手松开了缰绳，整个人都要被甩出去了。叶浮生眼疾手快，双手抱住了她的上半身，此时她的两条腿还搁在马背上，但用不上什么力，刚才的事把她吓坏了。她仰面朝上，叶浮生焦急的脸就在离她不远的上方，她看到他那荡漾的柔情的眼光，像固定住的投影一样，寸步不离的紧锁她的双眸。
“你把我放下来，让我好好教训这只大逆不道的牲口。”柯沫说，她感到他的目光炽热的让人受不了，帽子底下的他是个缺了一只眼仍独放异彩的男人。
叶浮生冷静了一下，泰然自若的说：“如果你愿意以身相许的话。”
“如果我宁死不屈呢？”柯沫体验到此刻乐趣非凡，这样的叶浮生，简直比他出谋划策时展露的气质更令她赏心悦目，简直让她不由自主的拿他打趣，简直让她情不自禁的配合他把这段时间走完。
“那我就成全你。”说着他微微放松的手臂的力气，做出真要把她抛下不管的姿态，但脸上始终挂着不正经的坏笑，好像他对自己的提议势在必得一样。
薇拉在叶浮生这件事上一直都报以乐观的态度，这种想法的坚定来自于她对他品德的信赖。所以她从不拿自己这事要挟他，没向他苦恼，讨要个说法，她总是认为他的变故是源自于某个搔首弄姿的女人一时令他不胜烦恼，此刻正在踟蹰在两扇门的门口，犹豫不定。她善解人意的决定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不给他造成过多的困扰，并为自己的妥帖做法深感得意。她想到在将来的某一天，那时候他们是白首不相离的夫妇，彼此恩爱，深情款款。他听到她关于许久之前的矛盾做的得体处理之后不禁尴尬万千：“你把这事如今云淡风轻的讲出来，再我看来正是爱的深沉啊！”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变故始于他的内心。并不是什么别的诱惑侵袭了他的心门，而那门本身就没有关紧，最重要的是那缝是他本人心甘情愿留下的。
她自然无从得知叶浮生和柯沫感情在很短的时间迅速发展，她总是对叶浮生避而不见，在她看来这是为了给他自由思考的时间。可惜陷入热恋的叶浮生并没有体会到这位对他不离不弃的女人的良苦用心，他我行我素，用自己的方式绽放爱情的异彩，初尝爱情的甜头，他表现出魂不守舍，意犹未尽的赌鬼势头。在某一个意识清醒的清晨，他会猛拍一下额头，露出茅塞顿开的样子，然后感慨自己近来的变化委实荒唐，简直像个情窦初开的愚小子，但这样的清醒一闪即过，他于是按自己的意愿那样做，想着什么样的花招会令心上人眉眼俱笑。他会每天变化着花招向她献殷勤，就像每一个恋爱中的男人那样。
唯一对这事一清二楚的恐怕就只有叶浮生本人了，柯沫认为她也完全掌握了这事，但其实她不过知道一星半点。她知道叶浮生是被她的魅力倾倒的，并且在这之前没得到她的任何暗示。在这整场爱情角逐里，她并不像一个得心应手的演员，而更像一个买了票看戏的不冷不热的观众。但不得不承认这出戏很合她的口味，她以为自己能一直享受下去，而且随时都能中途退场。
突然有一天将军府来了位客人，她是薇拉很多年前结实的朋友，是个独具个性的异域美女。叶浮生只知道这么点，他看着一边磨指甲的柯沫说。薇拉的朋友或者亲人的到来除了薇拉本人，没人愿意注意，他们认为厨娘的亲朋并不需要他们给予太多的关注。
这件对所有人说无关紧要的小事在薇拉看来却求之不得。她在叶浮生的爱情里成了个失败者，她奢望的改变并没有出现，反倒变本加厉，她好像清楚的看到了这点，“你这个老傻瓜！死在你的幻想里吧！”几乎所有人都看透了这件之前使它们困惑不已的玄机，叶浮生变心了！马夫爱上了家庭教师。因为他们常常并肩而行，出双入对，看戏，骑马，散步……从来都形影不离。薇拉不能再对这些视而不见了，但她自知自己和柯沫的千差万别，也因此感到自卑，感到渺小，只能暗自的难过落泪。
她打算远离这里，虽然这里的生活已教她习惯和移来，这次匆匆的要走令她不免暗自落泪。对于这段夭折的爱情她并不是无能为力的站在一边看着它逐渐从自己的心里走出，从自己的梦里走出，到别人的世界去开花结果。在一个大学纷飞的深夜，她肚子喝了一瓶朗姆酒，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觉得即使这场爱情就画上句号，那最后一笔也理所应当的由她添上才对。于是她跌跌撞撞来到柯沫的房间，她正倚在床头，舒舒服服的读一本小说。
“你绝对没有我那样爱他。”薇拉倚在门口，醉醺醺的说。
柯沫轻蔑的抬眼看着她狼狈的样子：“何止呢，我还不如你爱你那位客死他乡的情人呢。”
“哦，该死的。”薇拉气愤的挥了挥拳头，“他不应该爱你，即使他不爱我的话。你是多么粗俗，贪慕虚荣，你哪里配的上他！瞧你那矫揉造作的样子，有几分是发自内心的，几分是来自虚伪的，又有几分是出自真诚的！是不是将军将你抛弃了，你才灰溜溜地跑回来的？”
就是因为这番对话，彻底斩断了薇拉和柯沫之间和解的可能性。日后薇拉想起这事就不禁后悔不迭，怪自己当初不该把话说成那样，一点退路都没有。这样一来她就非离开不可了，为的是保留自己在叶浮生心中最后一点好印象，也为了使自己输得体面。她的朋友的突然到访拖延了她的行期，使她得在备受煎熬的日子里忍耐几天。
“你来的可真不是时候，我非走不可啦！”薇拉万分悲伤的说。
“发生了什么事？”她的朋友问。
“谈这个太丢人啦！”她痛苦的抱住膝盖。
“才不是那么回事！”她的朋友说。
于是薇拉就声音哽咽的把她所经历的痛苦叙述了一遍，但她没把叶浮生形容的太坏，而是说：“他是个品行出众的先生，他不爱我并不是个错误。”说到柯沫，她说“那是个光鲜无比的女人，男人都爱这样的人，这点毋庸置疑。”她总把自己说的太蠢，把所有的错失往自己身上揽，是她善良的本性驱使她这么做的。
“看来我得会会你说的那位光鲜无比的人物。”她的朋友饶有趣味的说，顾不得薇拉的反对，执意这么做了。
会晤是在客厅里发生的，当时柯沫正蜷缩在柔软的沙发上吃甜点，叶浮生就坐在她旁边看报。薇拉和她的朋友从门口进来，径直走到他们的近旁。柯沫先是鄙夷的打量了一眼畏首畏尾的薇拉，看的她羞愧的低下头，随后她的目光与后者相遇，这一眼使她不禁颤栗起来。
“嗨。”常普夫人一脸高傲的朝柯沫打了个不冷不热的招呼，她并没有表现出张皇失措，或者不可思议的表情，好像这一切她都了如指掌，就像这次会面已经在她的梦里发生过无数次了，而这次不过是在现实中重演一次罢了。
柯沫呆在一边，还没有缓过神来，她恍惚感到自己又回到了拉斯托马，回到了那段充满耻辱的日子，那时候的她像只无依无靠的小鸟，拿出了几乎所有的积蓄却没能如愿以偿的得到打匈牙利来的矮种马。常普夫人的声音一出现，关于她的每一句话都随之涌现了“是的淮渡夫人，想要驯服一匹矮种马的难度是不会比驯服一只狗去把扔到很远的骨头捡回来难上多少的。”“这对他来说将是一桩多么划得来的买买。”她的嘲笑，她的贬损和侮辱就像一只已经露干净的漏斗突然倒了个方向，新仇加上旧恨都要重来一遍。更何况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变故之后，柯沫变得更加敏感和倨傲，这次的狭路相逢她绝对不会表现出的像以前那样软弱了。
“碰到你真教我无比惊讶，谁会想得到呢？”常普夫人拿出她落落大方的仪态，她把这事当游戏来玩，并且觉得其乐无穷。她瞥了眼静坐在一边静静观察这一切的男人，把一切都给了评价。
“那又怎么样呢？”柯沫反唇相讥，但她说这话时特别没有底气，可怜的小家伙还没有完全从过去的压迫中挣脱出来。
“自然一切如常。”她说完朝叶浮生莞尔一笑，“叶浮生先生吗？您好。”
叶浮生看了眼深深低着头的薇拉，不解的附和了一声：“你好，夫人，你就是薇拉的朋友吧？没错吧？”
“是这样的没错。”常普夫人说，“但不管如此呢，我还是这位小姐的老朋友呢，是不？”她不怀好意的瞧了眼柯沫，看的她不寒而栗，手中的甜点都被捏碎了还不自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