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浮生突然一言不发,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那真相就在嘴边,随便一股力量都能使它们在一片黑暗中拥有自身的价值。可是他如鲠在喉,一股特殊的感情令他进退维谷,既找不到一个理由使自己一吐为快,又没有一个理由使他保持长久的缄默:“那如果并不是他,我是说并不是他救了你,可能你就不会被他吸引了,我才的对吗?”
柯沫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并不完全明白他晦涩的话有什么意义:“我想不出还有谁。”
布鲁克先生总是不合时宜的出现,因为对柯沫仍旧心怀疑窦所以总也睡不踏实,马车微微的一颤他就醒了。他把柯沫换回了车里,自己却在叶浮生身旁沉甸甸的进入了另一场梦境。心事重重的马夫丢在缰绳,不停的回头看隔着他和叶浮生厚厚的帘子,却始终没在说什么。
一段争吵中断后柯沫在漆黑的马车里反躬自省,厚重的帘子将外面稀薄的灯光阻绝了,她现在一片巨大的由孤独组成的黑暗。有一个早已光临过她的想法在经历过一番挣扎后重新使她为之一振。她想到了自己如今光滑的脖颈即将套上冰凉的绳索,这样的想法使她恐惧万分。她想到自己将会失去什么,或许都是一些失去价值的东西,那就没什么可惜的了。只不过她无法接受自己像只杆子上吊死的猫一样被吊死在半空中,她觉得风一吹自己可能会像旗帜一样飘起来。于是她十分的惊慌在漆黑的马车里摸摸索索,弄出一些声响,使不安的马夫侧耳倾听起来。
后来她摸到了一把手枪,那是赶夜路的马夫用来防范强盗而备下的,她如获至宝的将它握住抵着自己的太阳穴,心潮起伏,面红耳赤。在开枪之前她心血来潮的做了件自己不曾预料到的事,她将左手穿过帘子伸了出去,一阵刺骨的严寒立刻侵袭了它。于是就出现以下怪异的场景,一辆在黑暗中徐徐向前的马车,一个满脸胡子身上裹了件棉毯,头歪在一边的约莫五十岁的男人正沉沉的睡着。他旁边一身马夫装扮的中年男子愁眉苦脸的盯着一只对他来说近在咫尺的红彤彤的手。马车里一位蓬头垢面的女人神情激动的用枪抵着自己的太阳穴,另外一只手身在料峭的风中。
无论柯沫这一心血来潮的举动究竟有什么样的意图,她这样做了之后产生的感受是万分的紧张,因为她不确定自己想要得到的结局是什么样的。最大的可能是她需要他握住她的手,这是一种突然的极大的渴求,但这究竟会不会改变她即将才去的行动,她自己也不能妄下定论。她的那只代表着唯一希望的手始终空落落的,这样就导致另一只紧握手枪的手为之颤抖起来,她感到巨大的痛苦,她觉得自己会在痛苦中告别一个使她不停感到自己正承受痛苦的世界,在一个必不可少的步骤中她闭上眼睛,另一只手也打算缩回来,它成了战败者的耻辱,可她没能自如的将这耻辱捧回来——有一只温暖的手攥住了它。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令柯沫惊诧的睁大眼睛,动情的盯着厚重的帘子,手枪掉在她的腿上,眼泪落在手枪上,那可怜的小家伙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平静的躺在那儿。坐在外面的马夫永远也不能知道他挣扎踟蹰之后的于心不忍究竟改变了什么。使什么东西死灰复燃,使它空前绝后的绽放光彩。但他终于抵抗了一切使他心神不定的困惑,义无反顾的一把握住那只总教他不断受苦的冰凉的手,将手攥的紧紧的,甚至将它贴在自己的胸口,他相信这样做或者能使自己感到如释重负。
但也许这并不算众望所归的结局,它有更多的使之趋于完美的发展空间。他们为什么不奋不顾身的掀开帘子拥抱在一起在热泪中亲吻呢,这是多么经久不衰的桥段,它们理所应当在此刻派上用场。可是他们那样战警自若,俨然是报警患难的老夫老妻,在空无一物的地方紧紧相依。她捂着自己的胸口那儿正起伏不定一只手背紧紧的攥着,她所有的温暖都源自于那只传递给她的无法言语的能量。
谁也不能令这段经久不衰的温情戛然而止。是一阵枪声剥夺了这来之不易的静谧时刻。马车剧烈的摇晃起来,熟睡中的布鲁克先生吓得一跃而起,四下张望。叶浮生警惕的抓起了身旁的猎枪,他控制住了受惊的马。柯沫在马车里摇来晃去,但她清楚的听到枪声便也遇到了危险,她摸索着在颠簸中不见的手枪,找到之后掀起帘子伸出了头:“有枪声,我们有危险了是吗?”
布鲁克先生万分惊恐的跳下车,不停的咒骂着自己的时运不济。叶浮生回头看了眼柯沫对她说这并不是你的危险就把她退了进去。柯沫惊慌失措的打开车窗向外看但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和在黑暗中摇曳不停的树枝,枪声此起彼伏,由远及近,很快便听得见凌乱的脚步声急匆匆的朝他们跑来,其中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喊声以及猎狗兴奋的狂犬。叶浮生情急之下调转车头想朝原路返回,愣在一旁的布鲁克先生没来得及上车,于是他一边求救一边不停的追逐起鸡翅的马车。而它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叶浮生倒十分愿意将他舍下,因为他正想以伤害他亲爱的人为手段得到一笔不一致拆。他被远远的甩在身后,求救的叫喊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咒骂,他急中生智想要躲在树上逃命,可当没爬多高强盗们牵着猎狗就追了上来,凶残的猎狗轻轻一跃就将他拽了下来。
痛苦的惨叫一下教整个阴森的漆黑都为之颤栗。柯沫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马车颠簸的厉害,所有的杂货都像晕船的乘客晃来晃去,她把手枪攥的紧紧的,残忍的脚步声穷追不舍。他们狂欢一样叫着,一点不介意带给别人的痛苦,柯沫看不见他们的模样但听着他们的叫声就好像已经和他们面对面的站着,举着手枪进行生死决斗了。如果说有一种安抚使她不至于慌乱的不知所措,这在生死关头是很难保持的,那就是叶浮生不绝于耳的安慰,他一刻不停的跟她说话,要她不要担心,危险跟她没有半点关系。他的话具有那么强大的力量,以至于马赫侧翻,马儿脱缰四处逃窜,柯沫从马车里爬出来时一下子投入了叶浮生的怀抱,他们于是亲吻,像饥肠辘辘的饿汉品尝着甘露
强盗们追过来时叶浮生推开了他无比心爱的姑娘,他打了个响亮的口哨,那匹训练有素的马闻声而来。他急切的要她上马逃命,但是她死死的攥着他的衣袖用那样眷恋的眼睛盯着他,无论他命令,恐吓还是咒骂,她都不肯撇下他离开。马夫差一点就要难过的掉下泪来,他体会到了她的爱情那样强烈,却又明白自己马上便要失去它,肝肠寸断。强盗们追来了,他们牵着狂犬不止的猎狗狂欢着大叫着。叶浮生强行将她抱上马,狠狠地踹了马屁股,要马驮着他生命全部的价值逃之夭夭了。
“离开这里,孩子!到一个没有危险的地方去!”他好像积攒了自己全部的力气最后朝那个远去的背影喊了这样一句话,黑暗里再也听不到他发出的声音,惨叫也没有,吼叫也没有。没有他声音的森林即使人声鼎沸在柯沫心中也是个空空如也的黑窟窿。
她浑身无力的趴在马背上,那从身后传来的一句话与她记忆中很遥远的一句话遥相呼应,如果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她一定绞尽脑汁也想不清楚,但此刻却那样清晰的在她记忆中重现。她想到在一个很遥远的日子,也是危在旦夕,一个风姿卓越的男人在被押走时回头对她喊了一句相同的话,“离开这里,孩子!到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去!”当他在她的记忆中回过头看她时,那模样前所未有的清晰,它不是麦城将军的脸,而是叶浮生,唯一有所不同的是那是张没有缺陷的脸。
这样的回忆使她精神振奋,她也随即勒马疯了一样的往回赶,即使那把手枪已经在慌乱中丢失。当她赶回被洗窃一空的马车时就好如提前踏进了她的未来生活,在这里它的意思是与刚才的慌乱完全不同的场景,这里一片寂静,如果没有地上的马车残骸,这就像一片他们未曾涉猎的土地。
柯沫从马上跳下来一下瘫软在地上,那是僵硬的黑土地,她一边流泪一边呼唤他的名字,没有人回答,连声犬吠都没有。她跌跌撞撞的奔跑望眼欲穿企图在一片黑暗中找到使她魂牵梦绕的人,她被坚实的树根绊倒,双手扑在一片湿濡的土地,那是殷红的鲜血,证明这里确实发生过一场残忍的厮杀。柯沫心惊胆战的坐起来,她几乎是匍匐着在地上寻找一些别的踪迹,于是他的帽子,他的外衣,他的马靴,他的衬衣碎片,无一不以支离破碎沾满鲜血的形式出现在她面前,最后她紧紧攥着他的帽子趴在地上,脸贴在冰冷的硬邦邦的土地,痛苦的蜷缩成一团,黑暗被她的泪水吞噬的无影无踪。“将军……我的将军……”
他们到罗马去了。
对于麦城将军,这已经完全缺乏了任何可能产生的新的激情,但他并不介意故地重游,这毕竟给他长时间一成不变的生活打开了岔口。他会兴致勃勃的,像专业的导游一样介绍罗马城给柯沫听,无论她听不听的进去,但她始终做出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听他讲饮食,将服饰,将婚姻,将稀奇古怪的风俗。她听他讲,一切繁琐的小事,夸夸其谈的战争,看着世界各地的人与她擦肩而过,她发现他们都是没有缺陷的人,他们都拥有两只迷茫无神的眼睛。
麦将军到一家新开张的酒馆里品尝免费的美酒,柯沫就在门口不远的地方漫无目的的闲逛,自从那天开始,她的脸上一成不变的是这样超然物外的表情,看什么都不带感情,迷茫怅然在她距离那个遥远的黑夜漫长无涯的日子里萦绕不散,这已经算不上是备受煎熬的痛苦,痛苦本身就是她的未来生活。并且这样的生活会势不可挡的永远继续下去,生命可以消散,但是痛苦不会。
她看到街道对面一座简陋的酒棚下有个大肚便便,一脸颓废不振的男人,他把破高筒帽扔在一边,一杯一杯的喝着廉价的掺水啤酒,满脸胡渣。柯沫不能说是怀着仇恨的心情走到他身旁,在一张蒙着尘土的长凳上坐下,她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双眼迷离的狂饮。颓废不振的男人注意到她却并不跟她说话,自得其乐的喝酒,他或许以为她会识趣的离开,但是很久之后见她仍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的坐在那儿就无奈的苦笑起来。
“你总是把我牢牢记住了的呀!”他喝了半杯啤酒苦笑着说。
“你们害惨了一位备受赞誉的将军。”她的话没有半点诘难的意思,更像是对自己一清二楚的事情而去询问别人。
“嘿,没错,有这么一回事。”他醉醺醺的点头。
“囚禁了十二年。”柯沫说。
“一点没错夫人。”他说,“您如今是想把仇雪恨吗?瞧瞧我现在,什么都不能令我感到恐惧了。”
“我会用这么点时间去做别的比这更有意义的事。”柯沫回答,“他在受苦时是否有强大的灵魂支撑着他毫不屈服呢?”
那个曾经残暴的士兵如今跌跌撞撞的站起来,迈过凳子往棚子外走,他说:“是的夫人,那真是不一般的英雄气概,他什么都不肯说,即使我们弄瞎了他的一只眼睛。”
“可是他的眼睛好好的!”柯沫说。
“哦?”士兵沉吟了一会儿回答,“那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当一切谜底昭然在柯沫心底她立刻精神失常了,她没有在任何一段时间说的出一句令人听得懂的话,她开始了一段漫长的跋涉,这是一条延续在她全部未来生活的路,去处是生命的尽头。什么问题她都视而不见,什么音乐都不能挽回她的心智,她好像在一场梦境里无法清醒,或者刚从一场沉睡中回过神来,人们对她所沉湎的状态发表的意见不一而足。
很久很久以后,有人说在一处荒原上看见过她徐徐向前的身影,但没人相信他这一说法,其实对一个居无定所,神志不清的人来说出现在哪里都不足为奇。可是他们说那个说这话的少年不该添油加醋,他告诉他们他看到的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女人的灵魂,她们颤巍巍的并肩而行,从一处森林穿行到另一片森林。虽然这样怪诞的说法不被人们所接受,但有一条信息倒是众口一词的。他们说她像苦行僧一样行走,不停的行走事逢人便问:
“我的绳子呢?”
其实与她并肩的灵魂也附和着说了一句,但谁也没有听到,她问:“我的丈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