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41518300000012

第12章 金殿对君

韩奉死后,加诸于繁楼的禁酒令解除,繁楼大庆三日,酒资尽免。三日之后,繁楼繁华更胜以往。

月色下,琼玉海中波光粼粼,倒映着漫天星光与繁楼灯火,分不清这天上人间。

天玑楼中,美酒盈樽,美姬琤琤,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天朝国库、官用、民生、军需,俱有内库周转其中。然而内库虽丰,泱泱大朝,犹有力所不逮之处。更何况内库本起于东南,在北境力量相对有限。所以北境军资,除粮秣、兵械、胄甲、火器等要害物资之外由内库专供之外,仍有泰半诸如马匹、被服等倚赖民商。

借着山海关守将更换之机,东北守备军重选军需供给商、增购物资。

这是一桩大买卖。北境原有军需货商、后起之秀,无不想要趁此机会扩大或者争取自己的份额,使尽浑身解数与叶葵、叶轻、兵部侍郎、驾部郎中、库部郎中示好。

青莲文锦,璎珞悬绦。发络绣带,袂卷芬芳。

举手投足,一身风流。

一一别过叶氏父子、兵部官员、北境众商,春风笑意渐渐淡去。

沿着琼玉海畔缓缓行了几步,忽而驻足柳边。负手沉声:

“出来吧。”

月白衫子的少女从树后探出半个身子,七分犹疑。

“没人。”

少女走出来,停在他面前五步处,竟是近之而情怯,拘谨不安。

琉璃莲灯的明光透过披拂柳枝照在欺霜赛雪的脸颊上,落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少女缄默着,侧头望向琼玉海,眸中波色水光浅映星星点点,不知是月色,还是灯火。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嘴角一点一点地翘了起来。

“再不收敛些,看你扮男人还能扮到几时。”

没想到他还会这样同她调笑,左钧直怔怔抬起头来,欲言又止。

自被云沉澜从海中救起来后见过刘徽一眼,从此再没见过他,已有半年余。他这次回京,倘不是常胜告诉她,他也不打算让她知道罢?

“好好儿的,为何要改结局?不想给爷挣银子了?”

“刘爷也不在乎这些小钱。”

不知为何心中就来了气。横竖自己再怎么用心去写,他不看,亦不关心。不似过往,他会为她亲绘人物绣像,神韵跃然纸上,竟比柳三生的插画还要传神。

他可以为云沉澜一掷万金,她写本书,区区数千两银子,于他又算什么?

刘徽目色冷了几分,逼前一步,“别忘了你我的契书,只要爷不解约,你便还得听爷的。爷没说停,你便得继续写。”

这般强硬的做派,令左钧直觉得陌生。她自嘲地一笑,“是,刘爷说一不二,钧直唯命是从,下一本一定大卖。”

“今天来找爷,又想作甚?今日可不是爷的生辰。”

瞅着他一副说完快走的逐客架势,左钧直心底拔凉。想着云沉澜可能就在不远处,她也无心久留。

“刘爷,”左钧直昂头紧紧盯着刘徽的双眼,仿佛要看进他的心底去,“今日天朝亦非往昔。即便北齐与女真联手,也不可能敌得过。朱、明二姓,恩恩怨怨何日是尽头?一门之恨,荼毒苍生,刘爷难道忍心?”

“够了!”刘徽厉声打断,“做明严的说客做到爷这里来了!”

他声色俱厉,左钧直反而毫无退却之意,道:“我不是做皇帝的说客。我知道我不算什么,可是还是想问刘爷一句,倘是钧直在刘爷心中,还有那么一丁点的位置,刘爷能不能看在钧直的面子上,看在关内关外无辜百姓的面子上,忘却前仇,重新来过?”

刘徽向旁边一指,“滚!”

左钧直咬牙,抬足便走。走了两步,却被狠狠拽了回去。刘徽横眉怒目,“叫你滚你就滚,怎么这么听话!”

双臂被他钳住,动弹不得。左钧直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刘徽掐着她尖瘦下巴逼

她转过头来,“越来越长进了!敢同爷使小性儿了!”

“那刘爷教教钧直该怎么做罢!”

刘徽低头与她相对,忽而勾唇一笑,道,“你这模样儿,让我真想……”隐而不言,却问道:“怎知我回了繁楼?”

“常胜说的。”

刘徽点点头,又道:“左钧直,你不想看到爷死罢?”

左钧直黯然道:“我来劝刘爷,无非也就是希望刘爷能一直平平安安的。”

刘徽指尖摩挲过她细润脸颊,柔声道:“以后,再不要掺和政事了,这是男人才应该去做的事情。”

“……回去罢……没有找到喜欢的男人之前,不要嫁人。”

她定定地看着刘徽,她喜欢的男人就在眼前,别人,她还能嫁给谁?

琉璃掩映春堆厂,杨梅横斜香满街。

风吹槐花飘落,郢京琉璃厂外的大空场子上,但见书摊遍地,密密麻麻。古书泛黄,新书墨香,一本本紧挨着斜立在地,待价而沽。除了书籍之外,亦有不少卖字画、弈残局的,形形色色的揉手核桃、小件古器更是成百上千。

往来游人纷沓,俱是来淘书看书,把玩骨董。

这正是琉璃厂一月一开的书市,恰选在官员的旬休之日。琉璃厂一带聚集了诸多民间书坊、文玩杂肆,亦多学堂,乃是郢京的一大雅游之地。但与国子监外成贤街和贡院西街不同,琉璃厂地处南北城交界处,所售书籍也是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所兼具,所以无论是士人、举子、文人骚客,还是平头百姓、商贾、梨园艺人,都汇聚于此,形成郢京中一大奇观。尤其是因为此处书商常能从民间搜购一些佚失的古旧奇书,竟是连翰林院的清贵官员亦常前来光顾,往往能有意外收获。

左载言被翛翛推着,走走停停,或指了书翻阅几面,或与书商攀谈,询问最近可有新入手的好书。他常来此处,与琉璃厂的书商大多熟识。许多书商一见他,便马上热络地翻出压箱底儿的古书来给他看,“……左先生,这《北狩见闻录》可是极难得,若不是您,我可不敢随便拿出来……”“唉唉……左先生,这本《李长吉歌诗》,是初版唐刻本,世上仅此一本,真的不考虑考虑?……”

正走着,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过来礼了一礼,道:“这位可是左先生?”

左载言点头,道:“不错。”

大汉咧嘴笑道:“听说给先生讲一个故事,可得十文钱,可是真的?”

翛翛拧眉,帮着说道:“好故事十文,若我家先生喜欢,可再给十文。但若滥竽充数,至多五文辛苦钱。”

大汉忙不迭地点头:“包准好故事!先生现在听不听?”

左钧直牵着长生,正在一个专卖佛经的书摊上流连,忽见几个小童呼啦一下跑过去,张着嗓子喊道:“又有人说故事啦!快去听喽!”

左钧直眯着眼睛,果然见到场角歪脖子大槐树下,聚起了一圈儿的人,不由得苦笑着摇摇头。

这事儿还得从一年前说起。

也是在这个书市上,一个白发苍苍的干巴老头儿跪着行路乞讨。京中人见乞丐见得多了,多不爱施舍。乞到爹爹和翛翛这里来,翛翛便给了块碎银子。老头儿大喜,此后每次都巴着爹爹不放。爹爹最后无法,便同他讲:“我不愿见人跪着求人,亦不愿见人不劳而获。不如这般,你年过古稀,自然阅历匪浅。将着你过去所历的难忘之事同我讲一讲,讲一件十个铜板。”

这事儿不知为何一传十十传百,来寻着爹爹卖故事的人越来越多。个个都有不得已的苦衷,生计艰难,让爹爹不听也不行。

本来爹爹和翛翛上书市是不牵长生的,只怕人多吓着人。可这事儿逼得爹爹不得不让长生出面抵挡一下,才少了许多麻烦。今天是她自去年七月以来第一次陪爹爹上书市,长生便物以稀为贵地黏着她,结果又有人钻空子找上来了。

“统统闪开!”

“快走!快走!”

“滚远些!臭叫花子!”

突如其来的蛮横吼叫声打破了书市上的融融气氛,左钧直站起身来,同众人齐齐循声望去,竟是几个家丁打扮的人在大槐树底下轰人!

左钧直吃了一惊,拉着长生急急奔了过去。

“早听人说琉璃厂中有个四肢残废的左姓人花钱找乞丐买故事,原来果然是你!祖父虽然早已将你逐出宗庙,但你终究还是顶着左这个姓!我们左家世代簪缨,清贵无二,岂容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丢人现眼!”

左载言墨眸淡然无波,不怒不惊,仿佛眼前这锦衣青年口中吐出的尖刻之言云淡风轻,蛛丝芥尘般一拂即去。

翛翛却受不得左载言被人这般辱骂,开启朱唇,针锋相对道:“祖父?那我家相公便是你五叔?枉费江北左氏号称诗礼传家,竟还有你这般不孝不伦之徒!”

左载言皱眉道:“翛翛,休得胡言!”

那锦衣青年被激得大怒,指着翛翛斥道:“你不就是繁楼当年的花魁翛翛么?改头换面充起良家妇人来了?你们二人这奸夫淫妇,真是让左家丢尽了脸!……”

只听得“啪”的一声,锦衣青年的话被生生打断在了喉咙里,捂着脸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容貌平凡的少年。

“左承焕,你胡吣些什么东西!”

这个锦衣青年,正是左家次子、户部右侍郎左载道的儿子,左承焕。

左承焕并不甚高,而左钧直恰生得身条颀长,竟是和他平齐。所以纵然左钧直以往没打过人,怒火攻心之下,这一巴掌打得是顺风顺水,扎实得不能再扎实,让娇生惯养的左承焕半晌说不出话来。

侮辱她,她能忍。可是侮辱她爹爹,那就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了。

“钧直!”左载言沉了脸色,“怎可以打人?去道歉!”

左钧直简短答了声:“是,爹爹。”转头向左承焕道:“对不住了左二公子,我们这个左家,非是贵府上的那个左家。二公子是海里长大的官儿,管的宽了。”

左承焕这才回过神来了些,抖着手向着后面几个家丁怒叫道:“傻站着作甚?给我教训教训这个小孽种!”

长生弓起身子,毛发乍开,龇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凶残欲扑,唬得那几个家丁不敢近前。

“上啊!你们手里拿着的刀是干什么吃的!”

几个家丁挽了袖子壮了胆子正要冲上来,又过来一个小厮道:“杭公子来了!”

左杭一身随意的便装打扮,仍是不失贵气儒雅。他比左承焕小得八九岁,去年方入仕为官,然而一身气势却远非左承焕所能及。

他拨开远远围观的人群,匆匆赶来,向着左承焕不悦道:“二哥这是在做什么?”

左钧直对左载言道:“爹爹,我们走吧。”

左承焕欲拦,被左杭一睨,讪讪收了手。左杭道:“五叔,冒犯之处,还望见谅。但如今爷爷离官,左家所处形势微妙,请五叔行事多加小心。”

左钧直站在左载言身边,背对着左杭道:“多谢杭公子指教。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左杭望着几人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道:“这就是当年茶馆说书犯忌被捕的小孩?”

左承焕仍是一肚子气,道:“是,左载言的儿子。那年来向爷爷贺寿的也是他。妈的,真能长。小爷不弄死那只狗,誓不为人!”

左杭看了他一眼:“二哥说话注意些分寸,被大伯教训得还不够?”

左承焕哼道:“这不是在外面么?在外面还同家中一样循规蹈矩,笑不得说不得,还不憋死?”

左杭不言,四下望了望,左承焕问道:“你不是说要给我们引见括羽嘛?妹妹们可都是打扮好了在家里等着。括羽人呢?”

“方才还在,一眨眼就不见了,这小子真是……”

左承焕帮他到处看着,神秘兮兮道:“听说那小子越长越像皇帝了?刚入宫时就有人猜他是太上皇的私生子,他又这般得宠,莫非这事儿竟是真的?”

左杭从鼻子里哼了声,“这你也信?若是皇子,太上皇何必藏着掖着。”

左承焕愈发激动起来,拍着左杭的肩膀道:“怕云中君不高兴嘛……如果真是,那咱们的妹妹将来嫁了他,你娶了鸾郡主,咱们左家可就成皇亲国戚了!绝对比老爷子当丞相风光!”

左杭盯了这位“二”哥一眼,“你想多了。”

左承焕笑逐颜开,道:“二哥是认真的。反正你也说括羽那小子不喜欢鸾郡主,咱们的妹妹们要貌有貌,要才有才,总有他看得上的吧?鸾郡主及笄之后就要选郡马了,你可得把握机会啊。左家将来可就靠你了!”

左杭见他两眼放光,仿佛这事儿已经成了一般,摇头道:“括羽那小子装痴卖傻样样都会,心里头却比谁都透亮。就凭咱们家那几个只会伤春悲秋的丫头,我看这事儿难成。”

左承焕叫起来:“难成?难成你这个做哥哥的还不多帮衬着点!其他八英家里可没什么适龄的姑娘,肥水不流外人田呐!”

四夷馆中的平静日子没过几天,段昶人模狗样地来巡视,考量各馆译务。临走时又打赏给左钧直几大本交趾国文献。左钧直咬牙切齿地数着页数,翻着翻着掉出一张裱绫书签来:

“散值后来勤政殿见朕。”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左钧直心道皇帝这精简冗员已经精简到堪称小气的程度了,连传唤她入觐,连个小太监都舍不得用的。

不过,这书签装裱装裱,以后也挺值钱。

六月天气本已是炎炎,勤政殿中却温凉如秋。

左钧直四下里望了一望,也不见有冰盆,不由得暗赞皇宫大殿修得就是非同一般,冬暖夏凉。

跪了半日也不见明严搭理她,一抬头,却见明严坐在御案之后,拈着朱笔居高临下审视着她,凤眸薄唇凉薄如霜。慌忙又低下头去。

“上来给朕磨墨。”

左钧直傻了眼,敢情连给皇帝磨墨的小黄门也给裁减了?到底圣命难违,左钧直上去捧了砚台,却站在御案一端,离明严远远的。

明严瞟了她一眼,不置可否。下笔如飞连批了十几个折子,方道:“左钧直,可觉得委屈?”

左钧直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又觉得摸不着头脑,中规中矩答道:“微臣食禄尽责而已,何来委屈?”

“朕打算让你入兵部职方司,掌四夷归化、关禁海禁。”

兵部!职方司!

职方司掌管天下地图、城隍镇戍、烽堠关防诸事,藩客入朝,国之山川风土、殊俗容服,须由职方司备录在案,乃是兵部四司之一。

须知六部之中,属兵部最是难入。因涉及军机秘务,向来都是由武职世家所沿袭,所用之人,也必是皇帝亲信。

明严这么轻轻松松一句话,就让她一个十六岁的女子入了兵部?

未免太荒唐了些!

“陛下,臣既无功名,又是……”

明严打断道:“你在韩奉案中有大功,扶桑之行忠心可鉴。朕用人向来不拘一格,升你做个六品主事也不过是论功行赏。你自会同四夷馆入兵部,仍是处理外务,足可胜任。”他语速甚快,不容置喙。

“可是……”左钧直还要再辩,殿外内侍张着公鸭嗓喊道:“阁——臣——入——觐!”

左钧直忙告退,却被明严喝住:“给朕站在这儿!”

左钧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微侧了身子杵在御案边,低眉顺眼地不敢正对鱼贯而入的几名内阁大臣。

内阁议事,闲杂人等一律回避。明严留她下来,是何用意?

显然那些阁臣见到她,也甚为惊诧。然而如今明严天威煊赫,无人敢有半句微词。

左钧直听了半晌,算了明白了七八分为何明严要令她旁听。

东北边关要增兵固防,都是烧银子的大事儿,户部自然就犯了难。

户部尚书是个须发花白的老爷子,磨磨唧唧,啰啰嗦嗦,子曰诗云大半天,左钧直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老子没钱。

他是这么说的:皇帝啊,咱这财政收入啊,主要是农业税和盐课。咱前几年虽然休生养息,生齿日繁,收入年年倍增,但同时您老大人兴修水利、疏浚运河、铺路建镇什么的,花得也不少啊。土地是固定的,庄稼生长是需要时间的,盐是靠晒的,人是要十月怀胎生出来的。您老大人现在突然问我要一大笔钱,我从哪里去给您变啊?什么?您老大人可以宽限一年?宽限一年也没戏,除非您老大人下令农赋盐课加倍,那倒是可以立竿见影。

明严越听面色越黑,无奈那老爷子久经官场,脸皮比城墙还厚,说拿不出,就是拿不出,时不时还和两个侍郎唱和几句,令人无可奈何。

这老爷子刚出仕就在户部,要说对农桑财税的了解,还真是无人可及。他说话虽文文绉绉,然而头头是道。其他阁臣听来,也是默然无言,无可辩驳。

左钧直眼角余光看到了她二伯,也就是户部右侍郎左载道。很显然左载道虽然几年前见过她,却没认出她来。本来上个月一怒之下打了左承焕一巴掌,她初初还有些顾虑那纨绔会不会伺机报复。然而第二天听说左府正对大街的角门上倒吊了三个家丁,手脚被缚,口塞破布,脖子上还各自挂了个木牌,上书五个大字:我乃偷狗贼。路过行人见了,无不大笑。那夜中长生似乎是叫了几声,但第二天仍是好好儿的。她疑心那几人是来偷她家的长生被抓了,但左家查不出是谁干的,她就更不知道了。总之左承焕没有再来找过她的麻烦,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

她瞅了左载道发呆,忽然觉得姜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咱们吵到天黑去也没用。皇上,咱们四夷馆的这位左通事见多识广,不如让她来评论评论?”

明严摊平了一本折子,道:“左钧直,讲。”

他特意把这“左”字咬得很重。左载道的目光利箭似的射了过来。

左钧直犹豫了一下。那些阁臣除了姜离之外,各个面色不善更是不屑。那日左承焕辱骂爹爹和翛翛的话又浮上心头,她心中想到左府,依旧是愤然不平。心一横,启口道:

“臣赞同尚书大人说的。从农、盐中要军费,便是与民争利,万万不可。”

明严面色一变,目光狠狠地横了过来。尚书老爷子捻须微笑。

“但未尝不可以另辟蹊径。”

明严脸色稍稍和缓了些。

“陛下要增兵固防,无非是要富国强兵,制御外敌。臣思所以恢复封疆、裨益国家者,一曰明历法以昭大统,二曰辨矿脉以给军需,三曰通西商以官海利……”

“黄口小儿!”尚书老爷子打断左钧直,倨傲问道:“你可知我朝每年国库收入几何?”

左钧直恭谨

答道:“禀大人,去年乃是四千八百二十五万两白银。”

老爷子没料到她一个不入九品之列的杂官,竟知晓这个数字,险些惊住。但他到底是老姜一块,紧跟着问道:“江浙闽粤四海关税收多少?”

“九十万五千四百两。”

“四十分之一不到,九牛一毛!我天朝地大物博,无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太上皇命开放海禁,乃是谅解天朝所产茶叶、瓷器、蚕丝为四夷诸国必需之物。天朝加惠海隅,并不以区区商税为重!”

左钧直被老爷子一通抢白,仍是不急不躁道:“有无相易,邦国之常,我天朝要怀德彰威,所恃乃是国强民富,而非施恩让利。如今内库运作有道,八方贸易已成常例。番国所缺之物,即便我朝加税两成,亦是非买不可。敢问大人,我朝每年边贸金额几何?”

左侍郎道:“据内库计算之数,去岁已达四千万两以上。”

左钧直道:“即是与国库收入相当。那么加税两成,便是国库收入五分之一,大人以为何如?便只加一成,也是十分之一。供东北军需用度已绰绰有余。”

老爷子被噎了一下,立马怒道:“幼稚!无知!我朝免征关税以怀柔四夷,非是利其财货!且不说加课关税与祖上旧制相违,就算是加税,你可知有多难?不但将遭众商贾抵制,亦势必催生走私黑市,非长治久安之为!”老爷子气得一拂袖,“站着说话不腰疼!”

方才还之乎者也的老爷子,突然爆出一句大白话来,实在令人忍俊不禁。然而火药味正浓,皇上分明又有意放任老爷子和左钧直吵下去,于是谁也不敢多说一句,皆准备看看左钧直出丑。

左钧直不卑不亢道:“如今西洋强国并起,怀柔已非长久之策。往昔内库要求开放海禁,诸位大人俱认为非闭关不能拒海贼。然而事实却是官市不开,私市不止。凡事不行,不可妄断难易,固步不前。小子自知加收关税不可一蹴而就,但乃是大势所趋,西洋诸国,俱循此例。倘是一年内所征不足,亦可求诸于矿脉开采。且拿煤炭为例,自京中用煤代柴者日多,民间小矿蜂拥而起,不惟扰乱市价,亦毁山川林木。臣以为不若令内库将煤矿一律收归国有,统一调售,既能平抑市价,又能变税为利,以资军需。煤炭既采,五金之冶炼便可大举推行,军械丰足,正可强兵。”

这一番话实属大胆,乃是天朝朝中前所未有之言。然而有理有节,确实可行,竟是无可挑剔。要在一年之内凑足军需兵饷,除了左钧直所建议之策,又岂有其他不害民生的速成之法?

老爷子被说得哑口无言,左载道忽斥道:“无稽之谈!你这逆子,当年口出狂言被捉拿下狱还不知悔改,今日竟敢在皇上面前大放厥词!”

几名不知左钧直底细的阁臣闻言大惊,面面相觑,大略也猜出这猖狂无忌的左钧直,就是左家五子左载言之子!此子所思所言,竟是同他父亲一般惊世骇俗,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勤政殿里,为皇上奉砚磨墨,又被姜离推入这一场风波中。

左钧直盯着左载道,“下官不敢,既然是皇上让下官说话,下官不敢不说。是不是大放厥词,也自有皇上圣断。”

这话说得很是礼貌,然而背后的味道,也未尝不尖刻。我说话,那是皇帝让说的,我说得对不对,皇帝都没发话呢,您老人家先歇一歇。

她外露的性格绝似其父,然而骨子里,却是白度母夫人大胆无忌的真性情。她满腹锦绣,少年说书时指点万里江山、评点千古英豪,自然是意气风发,甚至还有那么点炫耀才华之意。后来连带父亲遭了难,性子才渐渐沉敛隐忍下来。然而左家几番言语相激,饶是她甚有克制,毕竟也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姑娘,终于摇身一晃,晃出几根刺来。

左载道果然气郁闭嘴,忿忿然退于尚书老爷子身后。

明严道:“诸位爱卿可还有别的高见?”

几名阁臣想驳斥左钧直几句,然而个个心知肚明只要是提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皇帝也定然是不悦的,索性一个个缄口不言。

“此事干系甚大。诸位爱卿下去好生商量商量,三日之内,给朕一个结果。——朕只想看到如何能筹措到这笔军资,其余的废话,朕一个字也不想看到!”

姜离退下时,隐约笑了下,其他阁官则各怀心思。户部老爷子和左载道一脸不忿,左侍郎愁眉苦脸,踏出殿外时忍不住问了句:“这事可怎生才好?倘是拿不出别的什么主意,岂不是真得照着那左钧直说的来办?”老爷子从鼻子里哼了声,恨恨地甩袖而去。

殿中又只剩下了明严和左钧直二人。

“左钧直,你方才有句话似乎没说完。恢复封疆、裨益国家,除了那三条,还有什么?”

左钧直默了默,似是下定了一个决心,道:“四曰,制西铳以资战守。”

明严放下朱笔,认认真真看着左钧直:“制西铳?”

左钧直道:“火器古已有之。听闻云中君当年大败扶桑海寇时,战船之上曾大量装备火铳。只是后来君上认为火器分裂肢体,于国不祥,所以在攻打北齐时,火炮止于攻城,并未大量使用。然而火器震慑敌人之效,可谓不小,是故扶桑人那一战之后,大力研制火药之术。如今陛下若是想防御北齐、女真,倘有强大火器,不战而御人之兵,未尝不可。”

明严霍然撑案起身,“你说的强大火器,指的是西铳?”

左钧直道:“是。臣认识数名西洋人,亦读过一些西洋书籍。知晓佛郎机国仰仗大炮,横行大洋之上,所向披靡。倘若我天朝不未雨绸缪,研制西铳,西洋犯我,只在朝夕。”

明严蹙眉道:“可有佛郎机大炮的制造之法?”

左钧直望着明严,缓缓道:“臣认识的西洋朋友,通晓造炮之法。陛下若有造炮之意,臣可以代为翻译沟通。只是,臣以为此炮之效用,重在防御,而非侵略。倘是此炮造成,陛下仿效佛郎机国四海之内耀武扬威,那便违背了最初的意图,是忘本而逐末了。臣甚仰慕云中君与故去罗晋罗大将军之仁心,望陛下善用火器。”

左钧直出殿,御座屏风后慢慢步出一个人来。

虽是六月,却衣繁锦。所过之处,汽凝为霰,周身似有冰雪环绕。

其容其姿无可言说,直直令人想到霜天露白,晓风寒月。

只一双狭长修美的眼,乍一看与常人无异,再一看,却是漠然失焦。宛如白璧微瑕,令人扼腕。

若非鬓边华发昭示出几多春秋,他走过明严旁边,只令人以为是明严的长兄。

“这个左钧直,所言或许未曾周密思虑过,却与父君的想法不谋而合。”

“甚好。”

却再无一言。袖中指尖之侧,一条莹白小蛇探出头来,轻摆身躯,似是指路。

明严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心想这甚好二字,也似乎只在四年多前听过。

七夕,翛翛做了不少乞巧果子。她心灵手巧,做出来的花样儿也繁多,什么莲蓬、鸣蝉、小鱼、福字……其中还有一对身披战甲的果食将军,被常胜讨去吃了。翛翛还专门做了几只小狗给长生,长生却比较喜欢吃狮子模样儿的。

晚饭时,翛翛道:“钧直啊,今晚拜个织女吧,求织女娘娘保佑你嫁个如意郎君。”说着还拈了个方胜到她碗里,“特意为你做的。”

左钧直看着那方胜儿巧果子,苦着脸吃了。这方胜有来头,表的是男女情意。有戏折子说:把花笺锦字,叠做个同心方胜儿。自打她满了十六岁,翛翛就没少为她打算这事儿。上个月刚拿出嫁妆把隔壁的半片院子给盘下来了。她和爹爹当时买这个小院,只买了一半。中间一堵墙与旁边隔开。现在翛翛把旁边的院子买下来,便在墙上打了个门。那半个院子,照翛翛和爹爹的意思,是要准备开一个私塾。白日里爹爹教授三四个孩童,晚上著书立说,翛翛有时候能去教些音律。而现在的这半边院子,是要留给她的。她晓得时,房契都签了,她也无法。

“钧直啊,现在可有合意的男子?我看上次来找你的那个寿佺就很不错啊!”

左钧直埋头扒饭,常胜的牙齿磨了两声。

“或者那个太常寺少卿段昶?虽然身份是高了点,但你也是左家之后嘛。更何况我看他一点架子也没有,待你也甚是亲熟。”

常胜低头,目中射出凶光,锋利的牙齿“嚓”一声将根拇指粗的菜心梗子咬作两截。

左钧直无奈:“翛翛娘……我现在不想嫁人。刚被提到兵部,我还装着男人呢,怎么嫁人呀!”

“哎呀,做个半年一年的,赶紧辞官!都十六了,对门李家的,娃都生了!你再不嫁人啊,黄花菜都凉了!”

这话真是念叨得耳朵都要起茧了。左钧直呻吟一声,道:“我早跟爹说了,要一辈子陪着他。”

左载言不爱吃点心,早早吃完饭去隔壁溜达去了。翛翛道:“我陪你爹就够啦!”忽然两眼放光,“我知道了,你是想要个上门的!这也不错!”想了想,却又犯起愁来,“这年头,哪里去找愿意上门的男人。难道真要去京郊村子里去挑一个穷巴巴的?不行不行……”一侧头看见常胜,顿时眼睛一亮:“哎哟,这不正有个现成儿的嘛!童养婿呀!”

左钧直的脸登时黑了。

“唔?”常胜稀里糊涂抬起头来,又被左钧直飞刀似的眼神儿逼得垂头啃菜心,无比识趣道:“皇上说了,不到十八岁,不能娶老婆。”

“十八岁啊……”翛翛掐指一算,“呿!那我家钧直都二十了!老成姑婆了都!”

左钧直终于再也听不下去,放下筷子走了。常胜正要起身去追,被翛翛一掌摁了下来,“吃饱先!她是脸皮薄,不用理。”

翛翛看见常胜巴巴地追着左钧直的眼神儿,顿时了然,狡黠地笑了下,道:“常胜啊,喜欢我们家钧直?”

常胜的白净脸皮儿顿时红了,愈发明润秀美。

翛翛啧啧了两声,“若是你不比她小,那可不是绝配!不过小两岁也无妨!跟皇帝说说,提前娶了嘛。你可愿意入赘呀?”

常胜脸更红了,讷讷望着翛翛,不知道该说啥。

翛翛以为他不知道入赘的意思,便解释道:“入赘呢,就是做上门女婿,以后你就是咱们左家的人了。反正你也无父无母的,来咱们家也没啥不好的不是?这半边房子就给你们住,你也习惯了嘛。”

“……”

“唉,你是怕以后的娃儿不能跟你姓?没事,咱们也都是深明大义的,多生几个,一半儿姓常,一半儿姓左,不就得了?”

常胜憋了半天,终于道:“唔……还是都姓左吧。”

其实他想抗议道:我真的不姓常……我也不姓括……我压根就没姓啊……

但是转念又想,唔,我难道是上天注定要来入赘的么?

其实入赘也很不错嘛……

明严办事极有效率。主子发了狂,下人遭了殃。重压之下,户部全军出动,接连奋战了两个通宵,呈上了一本厚厚的折子。

走投无路,老爷子终于还是极不情愿地用了左钧直的两个法子。只是又从故纸堆里寻死觅活地翻了好些典故出来一通改头换面,又条分缕析细密周到地叙述了实施之细则、各种可能的后果以及应对之策,彻彻底底变成了老爷子自己的风格,才算满意。

这事儿丝毫没算左钧直的功劳,但她也并不在乎。她很清楚自己不过临阵磨枪这般一说,若非老爷子前前后后大刀阔斧修改一番,这两个法子定是很难为朝臣所接受。而这背后,若是没有皇帝和姜离、甚至可能还有云中君和太上皇的支持,断断也是行不通的。

左钧直自己过得也不轻松。

火器的事情,她同马西泰探讨过不止一次两次。甚至在去扶桑的船上,也同雪斋聊过。她建议明严铸造西方火炮,长远来看固然是为了巩固海防,但未尝没有她的私心。

她不愿意北齐与天朝起战。

去岁在船上与那如谈起当年大楚与北齐的几番战事,她深知战火之下民生之艰。那一场雪斋与织田的火拼后,她侥幸不死,可是后来听说行人司司正何子朝罹难,那如下落不明。那如曾对她说,希望关外再不起战火,少一些像他这样的流离之人。她想,这也算是那如的遗愿。哪怕是绵薄之力,她也要尽,算是为了关外千千万万个那如罢。

第一最好不开战。

倘是开战,那便只能求速决。

这就是她希望能助天军铸炮的原因了。

北齐皇室被灭杀殆尽,当年逃往关外的残部其实群龙无首,算是一盘散沙,依附建州女真而存。便是刘徽,根本算不上皇室之人,至多是外戚而已。倘是他没有杀妻灭子之恨,何须要似这般不顾自身安危,铁心与明氏为敌?

她希望借助佛郎机火炮之威柄,令刘徽和建州女真知难而退。

当然她也很清楚火炮乃是双刃之剑。明严素有扫荡九州威服四夷之雄心壮志,这火炮到了他手里,便是他收复东北的利器。

只是她知道佛郎机火炮座大力沉,只适合固定于城楼之上用于防御敌兵攻城,并不方便安置于车驾上作为机动兵器。明严要研制出轻型火炮未尝不可,只恐怕还需要几年时间。

她希望倘是有这时间,刘徽能想得更明白些。或者,云沉澜,能令他改变。

马西泰来京多年,传教处处碰壁。这一次得了左钧直引荐与皇帝见面,欣喜若狂,于是尽心尽力、使出浑身解数去满足皇帝的要求,只求能够自上而下,开辟出一条传播西方真理的道路来。

然而明严思虑此事,极是周密。在京郊觅得一处隐秘之所,将所有研制火炮的相干人士一律关了进去,派驻京军严加防守,不准许与外人接触。又不知从何处觅得三个顶尖的火器工匠,协助马西泰。

马西泰日常的汉文尚可,可是一涉及火炮制造之法,各种艰深术语便无法再用汉文表述。这中间的纽带,便全然维系在了左钧直身上。

左钧直深知此事攸关千千万万人的性命,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她更清楚自己知晓得越多,与明严的一场博弈,她便愈是占据主动。所以她趁着这与世隔绝的机会,一头扎进了火药、机械、营造等的技艺中去。

这一扎,就是半年余。

《火龙经》《武备志》《武经总要》《火攻挚要》……反正能寻到的与火器制备的书,她都寻来日以继夜地苦读。凡是不明白的,便缠着那三个工匠去问,或者让工匠拿实物给她看。而马西泰所带来的那一箱与佛郎机火炮制备有关的书,更是让她读得几乎可以倒背如流,原本不过学了个六七成的喇提诺语,现在已经流利如母语,有些生僻字眼儿马西泰都还要想一下,她却能直述其意。其他人每天规规矩矩干三四个时辰的活儿,然而她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都在琢磨。

勤能补拙,不索何获?

这半年间,不知道啃了多少的书,画了多少张图,做坏了多少个模具,捂着耳朵听了多少次火药爆炸……左钧直生生将这些枯燥冷硬的东西学了个通透,而改良之后的佛郎机火炮图纸,也已基本成型。余下只待交付冶铸之匠,铸模造炮一试威力。

期间仅重阳、除夕回家与爹爹和翛翛团聚了几日,长生一见她便如胶似漆,呜呜不舍,带着她去见了许多只小长生……惊得她合不拢嘴——好个长生,真是广施雨露啊!当今皇帝才皇后一个老婆,三宫六院俱空着,你长生竟是妻妾满京城了!

她所居的隐秘之地,虽然是鸟都飞不进,常胜却不知为何能够轻轻松松出入其中。他大多是夜中来,为她和爹爹、翛翛鸿雁传书,更是会不时给她带些好吃的开小灶。有一次两人趁着月黑风高在左钧直住的小院子角落里刨了坑烧叫花鸡吃,结果不知怎地掉了点火药进去,那鸡被炸得血肉横飞,两人一脸的烟泥,还引来了守备军。好在常胜躲得快,守备军将左钧直教训了一番,便悻悻走了。常胜跑出来,看着彼此脸上身上乱七八糟的样子,不由得相视大笑。元宵放了小假,左钧直这时候的火药术已经学得颇好,做了一堆的烟花。常胜在子时跑来,带给她两只圆滚滚的红灯笼,点了挂在门口,喜气洋洋。二人在小院中放了烟花,肩并肩坐着看漫天缤纷焰火,绚烂至极,只觉得山中岁月静好,人间有味,最是清欢。

郢京附近没有煤山,亦无铜铁之矿。内库兵器铸造司的工匠经过一番商榷,终于还是奏请皇帝将佛郎机炮的铸造转移到郢京以东的直沽去。直沽乃南北漕运咽喉,亦是内库的一大军火制造基地,所造军械,直供京军神机营使用。

火炮工匠首先去了直沽,马西泰因为还有一些资料需要搜集整理,左钧直只得留下来多等他一两日。

这一去离京更远,出发前一夜她等着常胜给她送爹爹的信来,她亦还有信笺需要传给爹爹。

然而过了子时,又到了丑时,

常胜竟还是没来。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敲着敲着,便没了那份逸致,心中升起些不祥的感觉。

常胜从来不会爽约的。

窗外雪色如烛,映照银白月光。索性灭了灯火,披衣出门。

房门甫一推开,正对上一张皱纹深如沟壑的老脸!

左钧直吓了一大跳,“咣”地拉门上闩,眼见一柄狼刀自门缝突入,只一下便将门闩劈作两段!

左钧直没有叫。

虽然大部分人都转移去了直沽,这里的守军还是有的。只要叫一声,立即会有人来。

但是她没有叫。

这人她认识。

那夜刘徽为云沉澜所伤,她随刘徽去了他府上。府上没有其他人,只有一名老态龙钟的哑仆。

来者便是那老哑仆。

只是他根本不复当时驼背蹒跚的模样——目光精悍矍烁、足下健步如飞。

他是来杀自己的。

房门被一脚踹开,老哑仆手提狼刀闯了进来。左钧直爬在窗台上,开口问道:“为何要杀我?”

问了一句,又觉得自己犯傻。他明明是个哑巴,问了又能如何?

然而老哑仆快步而来,声音暗哑嘲哳:

“你是束缚。”

“你该死。”

左钧直从窗台上跳了下去。可那刀何其之快,隔着厚厚的棉服,她仍是觉得小腿肚上一道剧疼,痛入骨髓。

仍是咬着牙没叫出声来,将要落地时被人一把捞起,两旁青松粉墙晃过,一个黑色身影挡在面前。

雪地上血滴殷殷,狼刀刀影又现,挟裹着一道迅烈寒风,卷起漫天雪粒,刮得左钧直脸颊生疼。

“常胜小心!”

常胜矮身避过,手指斜出,如画绵山,竟是要空手夺白刃。

简简单单的一个招式左钧直看不出什么名堂,老仆却叫了声“好小子!”狼刀在手底一旋,挥出关山千重、白波九道,浩浩然排空而来。常胜一身黑衣,姿态萧然,腾挪夭矫,势如写意。他赤手空拳,虽被罡烈刀风逼得步步后退,却也没让那老仆占到半点便宜。

老仆双目绽出精光,手中狼刀愈发狠辣。每每几乎是擦着常胜的身躯而过,看得左钧直心惊肉跳。眼看着常胜被逼到墙边,狼刀直削下盘,就无退路之际,他忽的侧翻而起,左手手掌精准按上森森刀面,借力腾出丈余。

这还是左钧直第一次见到常胜显露功夫。上一次在地穴中,只知他招招致命,却什么也看不见。穿着绰影的常胜,不是平日里同她撒娇耍赖的常胜。其中自有一种陌生,却未尝没有印象。感觉就像一只猛虎突然伸出了利爪,尽管它平时温驯得如同一只爱娇的猫。

时起北风。北方之雪不似南方之雪那般媚艳缠绵,如沙砾一般在风中飞卷腾升。漆黑如夜的绰影隐现在莽莽风雪里,竟有一种无比凌厉的气势。

常胜眉眼锋利肃杀,右手握拳于面前,左手自右手虎口处寸寸捋开,宛然现出一把冰刃来。

化雾为霰,凝雪成冰。

老仆骤凛了刷子般的双眉,半惊半叹道:“小小年纪,倒有这般修为!”屏息凝神,合身飞扑。常胜冰刃破风,杀气丛生,一反方才只守不攻的退让,倒似已经把老仆的路数摸了个通透,招招占先,逼得老仆还刀自保。冰刃递出一个虚招,趁老仆横刀格挡时,突然撤手,双掌闪电般卡上老仆骨节棱棱的双腕。只闻“咔擦”一声,老仆双腕齐断,狼刀噌然落地。

左钧直慌道:“不要杀人!”

常胜将那老仆向前一推,老仆奋力一跃跳出高墙,遁形于风雪里。

常胜并不追赶,默然走到左钧直身边,一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向房中走去。

同类推荐
  • 化作太阳融化你

    化作太阳融化你

    本作品讲述的是一个青春漂亮的女主人公千雨沫是一个家世显赫,有才有貌的女孩为寻找真爱有意易容,隐瞒身份地位的曲折小说,当冷酷冰山遇到“白痴丑女”会擦出怎样的火花呢?大家拭目以待
  • 青春无悔:99次想起你

    青春无悔:99次想起你

    “威爷...您别生气”这熟悉的声音在莫无言耳里旋绕:一定是她一定是她!这声音绝对是她!言少很激动地抬头。却是一张厌恶的脸,也对,九年了.........“你怎么还跟着我!”言少无奈的对罗酱酱说“我......”........“你不能与罗酱酱交往!”......
  • 北海北岸之青春葬礼

    北海北岸之青春葬礼

    灰色的旧时光,黯淡的旧报纸。故人已离去,梦人是否归离?年少轻狂终成梦,青春无悔今安在!“齐皓,你变了。”“齐皓,我们会不会永远在一起?”“齐皓,今天是你离开我的第一百零九天”……愿青春无悔,梦人归离。看着和你的老照片,一张张褪色的老照片,我们会不会再见。亲爱的,老朋友你在世界的那一端还好吗?如果可以,唯愿再见你一面。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宁愿离开的人是我。再见了那段青春岁月,再见了那年逝去的爱,再见了我所再见了的一切。
  • 夜伴星

    夜伴星

    一般对于学生来说太过于伤痛的,是我去追求这种风格,人生世事难料难免会有一些挫折可是这个女孩却不一,他坚强乐观的面对着自己的人生,比较喜欢写悲伤的故事,所以说,,,本小说就是在虚幻上面再加着自己的生活,有雷同纯属虚构
  • 腹黑男神的呆萌丫头

    腹黑男神的呆萌丫头

    春风十里不如你,但愿以我之姓冠你之名。----楚辰青梅枯萎,竹马老去,从此我爱上的人都很像你。----季昊然经年之后,你若嫁了,我若没娶,叫你女儿放学路上小心点。--凌天
热门推荐
  • 王俊凯,我会一直爱你

    王俊凯,我会一直爱你

    王俊凯遇到自己的妹妹【徐若馨tfgirl的队长】,觉得妹妹是自己的初恋,但小凯真的初恋【韩以晨】来了,但最后还是分开了,而易烊千玺和王源也有自己喜欢的女孩,他们几个会擦出什么样的火花呢?
  • 狂妄暴君杀手妻:绝宠皇后

    狂妄暴君杀手妻:绝宠皇后

    如果人生能再来一次,她……绝对要活得自在,活得精彩。穿越异世,她七岁便为父平难民,风采初露。他稚龄便端坐朝廷,降龙伏虎,是一代霸王。她与他,相别七年,当彼此都已成熟,再次相遇,她不识她,而他对她绝不会放手!(内容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 群星法师之旅

    群星法师之旅

    群星文明拥有多种修炼体系,魔法系、修仙系、灵魂系、科技系、幻想系等等。林奇就是群星文明魔法系的一名法师,为了成为可以在不同世界之间随意旅行的史诗法师,不得不踏入世界战场,为变强而努力。
  • 至尊玄后

    至尊玄后

    为寻一线生机,她偷天换命,附于前世已死之躯。再睁眼,已是一代玄学宗师归来!王府弃女,爹娘不爱?没关系,终有一日,她将登临至尊,傲视天下!你说你道术精妙?不好意思,她山医命卜相,样样精通。你说妖邪为祸?南斗六星既出世,天下妖邪莫敢拭!他是残废太子,她是王府弃女。他们识于微时,相伴相知。乱世征战,伐谋天下,他与她不离不弃,携手并肩!诛妖邪,聚六星,论道法,战天下!且看帝后深情执手,共享如画江山!
  • 我与主君共月明

    我与主君共月明

    在这个白菜叫菘小米叫粟,没油没醋没料酒的时代,真是难煞了初来乍到的夏姜。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夏姜硬着头皮一头扎进了开发新调料和新菜式的新生活之中。本想安安静静的当一枚厨娘,顺带着开个酒楼赚个外快。却因身世卷入了一场诡异的博弈之中。她以为他只是那个老实、木讷却满心满眼里只有她的沐夕尧。却不知暗夜之中他还有另一重身份。要挟、剧毒及至最后签下奴契,看着他和别人谈笑嫣然。因着十几年前的一场祸事,他步步为营处心积虑,誓要将这太平打碎。可当所有的事情都沿着他预想好的轨迹一一实现后,他才发觉唯一算漏的是他的那颗心。
  • 王爷帅帅哒:王妃哪里逃

    王爷帅帅哒:王妃哪里逃

    我们倒霉的女主岚枫妜真他妈想骂娘了,一不小心穿越到架空世界也就算了,还嫁给了嗜血的王爷,嫁了也算了,毕竟王爷也挺帅的,可这王爷不仅很厌恶她不说(自认为),还早就心有所属了(自认为)。这时我们最最最倒霉的女主表示:老娘不奉陪了!你们爱干嘛干嘛去!翌日,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在某青楼女扮男装逍遥自在的岚枫妜看着前方,忽的腿一软,颤巍巍的出声:“訾……訾殁衍你带……带着这千……千军万马的,是想来干啥?!”訾殁衍邪魅一笑:“自然是来找孤的王妃!好了,爱妻,捉迷藏结束了,我们回去造小人吧。”说完,不等某岚有何反应,便扛着岚枫妜回府。
  • 掠个美男一起修仙

    掠个美男一起修仙

    凌梦薇一朝身死,没想到会穿越到一个修炼的世界,且看她如何在异世界混的风生水起!
  • 鬼面娘子

    鬼面娘子

    辰霄:“今晚你还是宿在揽月阁。”晓星面有绯色:“少庄主,你为什么总是叫我去揽月阁住……呃,是因为喜欢我么?”辰霄愣了一下:“……你想太多了”晓星诧异地望着他:“那是为什么?”辰霄清咳了咳:“辟邪。”这世间的情爱不过一句话:若是真爱,何干美丑?如若不爱,美丑何干?一个丑丫头变美逆袭美貌男主的故事。
  • 枪之勇者成名录

    枪之勇者成名录

    我一直坚信着,只要握紧心中的枪,便能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东西——子夜
  • 暖恒音

    暖恒音

    “我们两个都不容易低头,所以不合适,放手吧!”“我爱你!”“那又如何。相爱的人,不是注定就要在一起的。”有时,爱也是种伤害,残忍的人,选择伤害别人,善良的人,选择伤害自己。当眼泪流下来,才知道,分开也是另一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