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医院里静得出奇,这里不知道会不会真的有鬼魂游荡,如果是这样,妈妈走了之后,魂魄该是清醒的吧,她就可以看她和爸爸一眼了。
输液管里的水仍然静静地流淌着,仪器上突然发出哔哔的声音来,夏父睡在加置的那张病床上,睡得熟透了,夏流星本来趴在母亲床沿睡着了,被哔哔声惊醒过来,她看见妈妈的眼睛睁开着,手搭在她的头发上,在轻轻地抚摸着她,她抬起头来,满眼都是惊喜的神色:“妈妈,你醒了。”眼角有两滴欢喜的泪水流下来,妈妈伸手替她拭去泪水,嘴唇蠕动着,想说点什么,终是没有半点声音发出来。感受到活着的妈妈的抚摸,看着妈妈艰难地想说点什么,却表达不出任何言语的样子,只能以微笑向妈妈示意,让她不必担心,她很好,然后,她才想起那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一把握住妈妈的手,激动地,又哭又笑地对妈妈说:“妈妈,我把爸爸找回来了,你看,他就在旁边的病床上睡觉,你等着,我叫他来看你。”
她奔跑到爸爸旁边,推攘着叫他起来,夏父一下子受了惊吓似的,“啊”一声,卷缩在墙角,抓着背子挡在胸前,脸上的五官都扭曲得变了形,惊叫着:“这是给我们流星治病的钱,你们不能抢!”
夏流星被夏父突如其来的发作吓坏了,又怕他这样惊着了刚刚醒过来的妈妈,便沉着气,耐心地哄着爸爸:“爸爸,我不抢给流星治病的钱,你拿着钱,我们现在就去给流星治病,好不好?”
夏父听了立马就安静了下来,说:“对,给流星治病。”
夏流星才扶着爸爸往妈妈的病床前走去。
“妈妈,你看,我把爸爸找回来了。他还好好地活着。”夏流星让爸爸坐在病床旁边的那张凳子上,自己在一边弯着腰对妈妈说。
妈妈看见丈夫果然找回来了,呼吸有些急促起来,她的嘴更加努力地张了又阖,仍然是徒劳,最后只有两行眼泪从眼角顺着太阳穴流到枕头上,她举起虚弱无力的手,伸向了丈夫的脸。
爸爸抓起了妈妈的手,眼里的泪花也跟着流了出来,夏流星以为奇迹终于出现了,爸爸终于清醒了,然后,爸爸开口却说:“呜呜,星星,爸爸把钱要回来了,可以给你治病了,你不要怕,爸爸把那个小子也抽了一耳光,废了他一只耳朵,给你报仇了。”爸爸的神情正常,话听起来也很正常,除了不认得人,似乎真的全都好了。
妈妈听了爸爸说的这些话,笑着向爸爸点点头,眼泪流得更加汹涌,气也喘得更加急切,她努力地伸出另外一只手,朝着流星的方向,流星伸出手去,妈妈抓着她的手,向溺水下沉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搭上了所有的力气,把夏流星的手放到父亲的手上,几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攥了一小会儿,妈妈的手就垂落下去,只听见仪器中发出“嘟”的一声,划破了漆黑的长夜。
“妈——”看着病床上已经一动不动的妈妈的身体,夏流星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只知道对着床上再也没有任何生息的人喊叫,可是床上躺着的已经是一具尸体,再也没有了任何反应,只有两行未流尽的泪水仍然从眼角向两边的枕头滑落,好像人还活着。
爸爸却出奇地乖,即使流星在一边哭喊,他也没有出现任何吵闹,也许他疯癫的人是不知道什么是生命的死亡的。
当李孝生赶到医院的时候,夏流星因为劳累和伤心,早已经晕倒在了病床上,夏父握着夏母冰凉的手,呆呆地,安详地看着她。
夏母的葬礼进行得比较简单,除了医药费,她身上就只剩下了几千块,没有负担什么债务,对她而言,已经是命运的仁慈了。夏流星将母亲的尸体送去火化后,再把骨灰送到县城的公墓,请了几个亲戚来送葬,葬礼上她拼命地哭,夏父仍然如婴儿般安静乖巧,李孝生一直在旁边陪着,扶着夏流星支撑到最后。
葬礼后,人群散去,李孝生也陪着流星一起将夏父送回她家,这间曾经有过欢笑的三层楼的民宿,如今空寂得和鬼屋并无区别。
夏父仍然抱了个洋娃娃自言自语。夏流星整个人都像虚脱了,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看着呆傻的父亲,自己也呆傻了一般。
李孝生看着夏流星,问:“流星,接下来你是怎么打算的?”
夏流星抬起头来看着他,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声音也失去了生气像一只木偶在说话似的:“这房子反正是卖了付妈妈的医药费,肇事者也是穷人,他能拿出来的那点赔偿,也早已经付了母亲的医药费,现在父亲这样,需要钱治疗,我想在海市找个工作,带着父亲治病。”
“可是,你的研究生呢?你好不容易考上的!”
“研究生,下辈子再读吧。这辈子,好像是为了来还上辈子的债的,大概得还完了,才会有好的人生。”她说着这些话,彷佛像认命了。
“流星,你知道,我可以帮你——”李孝生还没有说完,夏流星就打断了他的话:“孝生,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还欠着你很多,如果我再欠多一些,就得下辈子还了,我不想下辈子还得太辛苦。你帮我找回爸爸的钱,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
“流星,你不要这个样子。”
“我能怎么样子呢,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还能怎么样?”她忍不住捂着脸哭起来,她原本以为从此向光的人生,不知道这么的,半年之间,就从天堂坠入了地狱,可是,她什么都怪不了,如果责怪有用的话,她一定会责怪,但是责怪能带来什么改变呢?她只能用前世来安慰自己,将这一切归结于前世的冤孽,才能让自己从目前的困苦中得到一些解脱。
李孝生看着她一上一下耸动的肩膀,他的心也跟着一上一下,但是,他知道自己不必再说什么了,她从来都是很固执的人,决定的事情,是不会改变的,她决定拒绝他的帮忙,他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那好,你收拾一下行李,至少让我陪你一起回去,让我知道你安全地呆在海市,这样,我会比较放心。”他只能努力做到这一步了。
李孝生帮忙做了晚饭,又帮夏父洗了澡,还帮夏流星收拾好了行李,等两个人都休息了,他才回了客房休息。
第二天夏流星还是哄着夏父说要去给流星看病了,他才愿意跟着上了飞机,3个小时后,他们便从瑶城又回到了海市,从土灰土墙的小县城回到了国际化的大都市。当他们从机场出来的时候,李家的司机已经把李孝生的车开到了机场停车场。
夏流星怕带爸爸去坐地铁,万一发作起疯癫来,引起人群骚动,本来打算打个的,带着爸爸回学校附近,租个便宜的一居室再找工作。可是,他们到的点正是下班高峰期,机场附近十分不好打的,只好同意李孝生的建议,让他捎他们一程。
李孝生直接把车开到了一栋二环路上的小型别墅,对夏流星说:“你要找工作,总得先有个住的地方,这是我们家做投资用的一栋别墅,现在房价一直涨,就没打算太快卖掉,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你就先在这里住着吧,房租前2个月就免了,后面每个月给我800就行了。”
夏流星看了一眼房内的欧式装饰,一派洛可可富丽堂皇的风格,上下总共2层,楼下的客厅有80平米,客厅放着一架钢琴,除了一间宽大的厨房,还有一个50平米的书房,书架上空空如也,螺旋式的扶手楼梯上去,是4间卧室,其中一间主人房,一间婴儿房,2间客房,都只有简单的家具,床也没有铺,后面带一个50平米的小花园,除了爬得满墙的月季开着一朵朵红艳的花,就是一地的杂草,看得出来,果然是没有人住的。在海市的二环路上,这样的房子,如果整租出去,一个月租金2万都算便宜的,李孝生说800,还及不上他身上的一件外套呢。
他不过是变着法子想要帮助她。
李孝生像是怕她接受似的,又解释说:“好吧,实话说吧,这房子本来是我爸给我的成年礼物,只不过,我家就我爸一个人,我怕他老年人寂寞,所以一直跟他住,这个房子就一直空着,以后,我就每个周末过来住两天,过过独立自主的生活,你呢,就当800块从我这里租两个房间,水电气费全部都由你负担,这样行了吧?”
她现在其实根本就无处可去,李孝生的施舍就想把天上的月亮摘了下来,捧到她面前,她如果还是不接,岂不是很辜负他的一片心意,何况,他都说了,不白住,这样,她的心里就不会觉得亏欠他很多了,她望着李孝生嘴角伪装出来的笑脸,眼底有千恩万谢的言辞,最后也只说了句:“谢谢你。”
“流星,这些事情,对我来说,就跟举手之劳一样,所以你不用总像欠了我多大的人情似的,一直不停地说‘谢谢’。”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走吧,把行李带到楼上的房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