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这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村村都飘起了肉香。头天分下去东西，各村就开始酝酿着请客，私下里也分配好了，哪一拨女兵归哪个村，不许乱拉乱拽。只是几个团部几个领导，到底去哪个村，去谁家，还没争论出个结果。
谁想，还没到晌午，要打仗的消息就透露了出去，弄得忙忙乎乎的人们，争论来争论去的人们，一下子就蔫了。
听说要找上门去，和鬼子一块儿过大年，各村民兵也忙着擦枪备弹，想掺和一把。现在各村民兵都有枪，最多的当然是红旗营，原来就比别的村多，参战酬劳，又得了十支三八大盖。红旗营民兵一直是余岫玉在管，可她却没担任何职务，只是以抗日村长的身份指导着工作。
听说，复仇团要在除夕夜和鬼子一起过大年，她也动了心。
小鬼子，不在你们那几座小破岛子上，安安稳稳过日子，跑俺们中国来撒野。那，好吧，你让我不愉快，我就让你不舒服，让你连个大年也过不消停，信不信？
余大娘召集四个民兵小组长来家商量，怎么给鬼子添堵，怎么让鬼子过个最难忘的大年。
四个小组长都是晚辈，有的叫婶子，有的叫大妈，在余岫玉面前，还真有点拘谨呢。
“还商量啥，大妈。您说咋着就咋着。”一组组长程焕贤先开了口。
“婶子，有仗打，还商量个啥，比吃饺子，放小鞭来劲不是？咱去啦……”四组组长程焕元说得更痛快。
“就是，大妈，打！过大年，打鬼子，俩好事凑一块儿，好上加好，用不着商量。”三组组长程焕瑜符合着说。
“你们都同意也不行，还得和同志们商量商量，每一个人都得开口说话，都同意了咱们再行动。赶紧回去，各组开个小会，让同志们都发言，听见没有？”余岫玉拦住他们，说道。
“好嘞，大妈，侄儿听令啦。一顿饭的工夫足够，您？好吧，用不了多一会儿，立马就回来复命。”
说着，一伙子人跑了出去，叽叽嘎嘎笑着，跑得飞快。
一个班配二十个民兵，分头出发，踏着积雪，听着时而稀落，时而激烈的鞭炮，向一个一个据点摸了过去。
这次行动，研究方案的时候，没有考虑元宝山、柳辛庄几个经常光顾的据点。因为，侦察发现，屡遭打击的几个据点，把哨兵都撤到大门以里，不在外头站岗了。尤其可恶的是，大门都很厚重，步枪、机枪绝对打不透。复仇团没有攻坚的力量，只好远途奔袭，寻找没有遭到过打击，警惕性还不那么高的鬼子据点下手。
狮子沟据点在彩云山区最南边，是个占地最小，驻军最少，从未遭到过打击。据点里驻一个小队，又被抽走了一个班，还有两个自杀死掉了，也就是说才有三十九个人。虽说人数最少，却也最狂妄，鬼子小队长曾经放出狠话，说被袭击的都是蠢猪，战略战术的不懂，帝国军人的不是。号称戚家军的女共产军绝对不敢来狮子沟，若是敢来，非要活捉几个，送回东京去，放进上野公园，装进大铁笼子里，供游人欣赏。不敢来不怕，等春暖花开的时候，他就要率领帝国忠勇的兵士，杀出去，找上门，和戚家军决一死战，活捉其首领，活捉所有的女匪，还是送上野公园，还是装大铁笼子里，必须卖门票。
大话放出去不算，他还真做起了功课，汇集上峰一次一次的战情通报，研究一次一次失败的原因。
他终于明白了，所有的失败，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帝国士兵毫无警惕又无韬略。懵懵懂懂遇袭，糊里糊涂就追，再度遇袭，追得更快，三番遇袭，五次遇袭，兵士没了，枪械丢了……帝国兵士和女共产军之间，此消彼长。所以，延安来的女共产军越战越强，帝国军人越打越少，越打士气越低落。
怎么办？找上门去打，堵住他的家门打！打出帝国军人的威风来，打出帝国军人的士气来，打出帝国军人的光荣来。
不过，他又很气短，一个三十九个兵的小队长，找上门去打，堵住他家门口打？他的家大门口在朝哪儿开啊？唉，想想罢了，自我陶醉一番罢了。
上峰通报要求，把哨兵撤到大门里面来，不要再给戚家军得逞的机会。他很是不以为然，戚家军还没打上门来呢，咋就关起大门，高挂免战牌啦？他心不甘，气不顺，通报扔在一边，理也不理，采也不采，很是有点老蔫主意呢。
这个大年，过得很糟心。前些天运输辎重的大车队被截，三十大车年货都归了共产军，弄得帝国兵士眼看着要断顿了。白面还有些，大米还有些，肉呀，油呀，菜呀，统统没了，连着几天了，只能吃点撒了盐末的白米饭，或者吃点撒了盐末的煮面条。
除夕夜，还是盐末白米饭。不想吃？饿着吧，别的没有。
九点整，士兵们按时熄灯睡觉。小队长琢磨着，干脆也睡吧，吃得太差，自然就没有精神，什么也不想干，不睡还能咋着？刚刚脱下衣服，还没躺下呢，就听到了枪声——清清脆脆的两声枪响。
小队长一个咸鱼打挺，蹦了起来，心里狂喜，戚家军，你终于来啦！
紧忙集合队伍，分发弹药，忙乱了半个多小时，才冲出大门口。
两具赤条条的尸体，摆在围墙脚下，显然是戚家军干的，多次通报都讲到了，她们就是这样无耻，贪婪，下作，剥下士兵身上的衣服，拿回家去做礼服。
三十九个兵变成三十七个兵，小队长真的很生气。他吆喝着，喊叫着，一马当先，顺着雪地上的脚印，冲向积雪覆盖着的山野。
离开据点也就二里路不到，屁股后头就挨了两枪，两个倒霉蛋栽倒在雪地上。赶紧跑回头去看，还没走到队尾呢，前头又是两枪。
小队长冷静了一下，心里想，你不是分了两股，一股打头，一股打尾吗？我就先顾一头，抓住几个再说。他大吼一声，指挥着剩下的三十三个人的队伍，向前冲去。
好一些勇敢又顽强的帝国兵士，呼啦啦冲向雪野，脚步不停地就到了山脚下。脚步刚刚慢下来，气儿还没喘匀实呢，又是一阵枪声。这次可不是两枪，起码十几个人在打，一排子弹就撂倒八个。
小队长想喊一句什么，才张开嘴，话还没涌出嗓子眼呢，一颗子弹擦着脸颊飞了过去，伸手一摸，黏黏糊糊满手的血。再一摸，妈呀，耳朵少了一只！
撤，赶紧着，回营，这样的仗，没法打啦，不打啦，不打啦！才刚还气壮如牛的小队长彻底拉稀。
可是，出来了，再想回去，就没那么容易了，先把命留下吧！
枪声，爆豆一样响了起来，有三八大盖，有四四马步枪，有汉阳造，有辽造，有老套筒，还有老独撅……
跑出去二里多地，才明白过来，打他的不是延安来的共产军，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土八路！小队长鼻子差点气歪了，戚家军我都不怕，怕个你们？
他停住脚步，想给自己的士兵下道命令，反击！
可是，眼目前哪儿还有自己的士兵啊，没啦，没啦，一个也看不见啦！悻悻然，跑回据点，赶紧清点人头。小队长差点坐到地上。吃饭的时候还是三十九个，现在只有九个啦！九个，九个……哈，哈，我的兵只剩下九个啦！
李锦云感慨万分，狮子沟的鬼子忒好，知道我们远道而来，赶紧出门迎客。他要是紧闭大门，拒不出迎，咱还真不好办呢。
“同志们，赶紧着，打扫战场，仔细一点，有用的一点也不许丢下啊。”李锦云笑逐颜开地命令道。
齐佳华、齐佳舜带着一班和二十个民兵去了庄头峪。
庄头峪紧挨着热河，也就是所谓的“满洲国”西南边境线。这个据点修建在镇子外头，占地十亩，盖了两座炮楼，青石围墙也修得高，足足有一丈五尺，一个小队的鬼子驻扎在这里。
接到上峰战情通报，鬼子小队长有点磨蹭，先是将大门上挖了个四四方方的窟窿，留给哨兵观察外面的动静，又给围墙拆了个口子装上小门，方便零星人员出入。忙乎了好几天，直到除夕早晨，才把哨兵收了回来，放在大门里头。也就是说，侦察的时候，大门口有哨兵，此刻没啦。
也和狮子沟一样，鬼子的给养告罄。年夜饭，比狮子沟略微好那么一点点，除了盐末，还在大米饭上撒了点葱花，撒了点紫菜，尽管是冻得邦邦硬的葱，尽管是有点牙碜的紫菜。刚刚放下饭碗，就听到了枪声——清清脆脆的两声。
“侦察的时候，鬼子的哨兵还在外头啊，怎么没了呢？”齐佳华很是纳闷。
观察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鬼子的哨兵正爬在大门上的那个窟窿后头，眯着眼睛朝外看呢，星光下两只黄眼珠子还是能够看到的。
眼疾手快，齐佳华抬枪就打。随着枪响，一声凄厉的叫喊，那个窟窿里闪出了满院子灯火，好像是汽灯的惨白的光亮。
齐佳华收回枪，压上子弹，继续盯着紧闭的大门。
忽然，窟窿里闪出的惨白的光亮，又被什么遮住，一点也看不见了。
连想都没想，齐佳华又开了一枪，又是一声惨叫，从大门里头传了出来。
据点里所有的灯都黑了，寂静得像是无人世界。
等了好半天，好半天，还是没有声音，齐佳华命令机枪冲着炮楼打一梭子。
“咕咕——嘎嘎，咕咕——嘎嘎”，一阵机枪响过，据点里竟是毫无反应。
再打，“咕咕——嘎嘎，咕咕——嘎嘎”，又是一阵机枪打过。据点里还是没有反应，寂静得好似古墓丛集的坟园。
齐佳华狠狠地骂了一句，无奈地坐在了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