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一缕，袅袅挥散。
却是宝玉于园内闲游，触景伤情，想起当日与晴雯、李纨等人玩游的情景来。那玲珑石山，不正是小晴雯当日捉迷藏最喜藏身之地，众人皆知，每捉必中，她偏偏不改其志；那一株小树，不亦是当日她大意撞折，后亲手补栽，今日树已亭亭，人已故。
再看那园内景物，一般翠翠青青，轻红倩绿，却俱已蒙上层凄凉之意。园内近日多变故，大人物去了湘云、晴雯，李纨心伤欲死，不愿示人，丫头里逃了个尤三姐，死了个金钏，众丫头物伤其类，一时也无心串门说笑，半日里，一条翠樾小堤上竟除了几个办事小厮外再无人往来，低头看那堤下之水，仍是溶溶流去，天地无情。
一时伤情，便唤那小厮取香来地祭。
伤心却又不及久候，另有一小厮献计，“爷的荷包内素装有散香，不若翻翻，或有剩下些也不定，倒比临时去取来的品质要好。”
宝玉闻言，便翻荷包，果然得了半两，都是品质极好的香末，便拢起土来，将香堆在上面，插个草引，燃着起来，果是好香，缥缈间四周香气浮合，便似伊人魂归。
宝玉一面拜祭，一面口内念念有词，祷告晴雯在天之灵，早登极乐。
拜得两拜，抬起头来，假山后转出一人。只见他头发蓬乱，双目红丝密布，胡须拉茬，一脸憔悴之色，却是李纨。
李纨两眼发直，嘴里酒气熏人欲倒，走到香堆近前，叫道：“好香。”忽地打个酒嗝，膝盖发软，顺势跪下。
宝玉本对他打死晴雯心存不满，此际见他如此潦倒情状，不满之意尽去，一心只想起当年众人一起玩乐的快事，登时眼圈发红，落下泪来。
李纨也不管他，只是纳头便拜，拜了也不知多少下，忽又直起身道：“好香！”
宝玉哽咽道：“是我荷包里的余香，我经过这里，想起前事，等不及遣人去取香来，自己翻了些出来，也没得好的，尽是碎的。”
李纨只笑了笑，他本已形销骨立，这一笑，他脸上酒窝深陷便似挖了个洞似的，极是可怖。他笑毕，也不看宝玉，只自语道：“自晴雯去了，三姐出了园，我都不知该到哪里找香去了。以往有三姐打点一切，我倒不觉，今日嗅到香气，才知房内是久已不燃香了。”
宝玉听毕，只觉惨然。
李纨当日何等风光，论身份虽比不上贾姓子弟，但以其卓然才干，深得倚重，办事起来言头知尾，不须亲力亲为自有人担当；闲时诗酒风流，无人不应，无不承欢。何时有此际落魄形状，便寻一点香人也未得。
李纨拜毕，也不多言，起身便去。
宝玉忙叫住：“三姐出园后可有音信传来？”
李纨想了想，缓缓摇头：“若换着是我，脱得这牢笼，也不愿归来。”
宝玉还有话想说，却见李纨恹然神色，只得咽回喉咙。待到李纨身影消失，方自嘲道：“想不到我俩亲如兄弟，今日我的人生大事，竟是无法亲口告知，世事弄人，便是如此，好不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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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里宝玉便要成亲了，你知不知道？”
尤三姐正在窗前发呆，闻言便道：“宝二爷年纪渐长，成亲那是应该的……”忽醒起一事：“他是与谁成亲？”
“当然是林黛玉，还有谁？”
尤三姐一时呆住：“我知道二爷素来跟林姑娘亲厚，可是，那时园内众人都猜是薛宝钗，说以她之才干，辅助二爷，他日得掌红楼基业，正是如虎添翼。”
“那我可不知你们红楼内情了，婚姻大事，不是喜欢谁便是跟谁么？还要考虑这许多，只有虚伪的红楼人才想得出来。”柳湘莲只是毫不容情的讽刺。
尤三姐跟他处得久了，知道这书生的脾气，也不跟他计较，只是失神，一面自言自语：“黛玉要嫁了，他可怎么样？”
柳湘莲侧头看她脸色：“怎么，你还想着李纨吗？不若我们进去看他？”
尤三姐皱眉道：“这说的是什么话，大观园是你想进就进的吗？你忘了你当日的教训？”
柳湘莲却笑道：“今日不同旧时，你若想见李纨，我可以助你进去。”
尤三姐心中狐疑，脸上却冷笑道：“你说什么大话，我可不信，还不是乘夜潜入，一下子教人逮起来。”
“不，我既出此言，便一定会保你平平安安脱身出来。”
暮色四合，不远处，大观园如一蹲伏巨兽，静寂之中隐隐喧哗，正像熟睡中的巨兽体内压抑的种种蠢动。
尤三姐住了脚：“怎么，你真要领我进去，你怎地有此本事？”
柳湘莲笑道：“此时你还不知道我是谁么？”
尤三姐一惊：“你……”心内一阵恐惧，只不敢吐出那个词来。
柳湘莲却点点头：“不错，惊云！”
“我告诉你，我已将大观园内情状地形卖给惊云，他们今晚便会乘贾宝玉大婚发动进攻，倾灭红楼。”
“你……”尤三姐有如一脚踏空，浑身无力。
柳湘莲缓缓道：“我本是一介草民，得祖上余荫，不愁衣食，闲时不过喜欢练习武功，自己学得三脚猫的功夫，更识得一众同声气的朋友。本以为我这一生，便是如此过了。谁知一日有人来跟我说，我有一个大仇家，害死我父母，夺取我家武功秘籍，尚道貌岸然，逍遥法外。我不置信，何时来个仇家？对方便示我宝剑，鸳鸯两柄，道是我家传宝物，与剑谱同时被仇家夺取，现剑谱尚存仇家手里，我若不信，可伺机印证。”
尤三姐但说：“对方便告你是红楼夺你宝剑与剑谱？但这宝剑怎又会落在他手里，你又凭何相信他没有骗你。”
柳湘莲冷冷道：“我本也不信，只想寻机印证，但红楼是何等地方，怎到我这等无名小卒探看。但对方却告知我，接近一女子，可借机入红楼。你应已猜到，那女子，便是晴雯。如是，我便与兄弟们作场好戏，但我绝料不到，半路里杀出个长风山庄遗孤，伤了晴雯。李纨对我私心信任，而我也为了晴雯伤势，趁势跟他们入园。李纨的信任，晴雯的天真，我本已要推翻红楼作恶的疑想，谁知你们红楼内有好人，却也有坏人。玉屏堂交战，我清楚认得，贾环那小子使得便是我家剑谱，本是鸳鸯剑法，他缺了鸳鸯宝剑，威力只得三成，我一见便已知道，当日害我家破人亡者便是道貌岸然的红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