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唯还记得在去年一季度一次的全体员工会议上，看周扬从朱再华手中接过“优秀员工”奖章时的场景。那时，程唯别扭的坐在岳子谦和曹烨中间，心里一边为被任志刚禁足而闷闷不乐，一边盘算着该怎么好好敲周扬一顿。
程唯奇怪的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羡慕过周扬，更没想过有一天也要从高层手中接过奖章。即便是此时，在HR的知会与安排下，提前坐到离会议室白色幕墙最接近的地方准备上台领奖，程唯依旧觉得自己跟贾宝玉一样，正在神游太虚幻境。
全体员工会议有固定的流程，先由VP朱再华总结上一季度的销售情况，接着是最佳办事处和优秀员工的表彰，如果没有特殊的事情需要宣布，会议通常以CEO的讲话为结束。
程唯在台下紧张的思索一会儿领奖时要说些什么，压根没注意朱再华如何把销售总结的PPT一页页翻过，脑海中只有他极度洪亮的声音不断闪现。
朱再华不像康恩正那么注重外表，笔挺的西装掩饰不住发福的肚子，眼下若隐若现的乌青有时候会让人忽视了他锐利的眼神，但偌大的会议室里，即便不用话筒，你也可以在最后一排清楚听到他说的每一个字。
程唯觉得朱再华年轻时肯定学过古典声乐，知道如何用气而不是用嗓子来讲话，只有听他中气十足、在台上侃侃而谈的时候，才不会觉得这是一个已经年过五十的人。
在被HR萧文赫念到名字后，程唯尾随着其他优秀员工走到幕墙前，任凭投影仪刺眼的灯光直直的照在脸上。程唯不记得拿着话筒说了些什么，印象中只有台下乌泱泱的众人，和康恩正递过奖章时说的一句“干得好，程唯，以后要更加努力。”
都说大树底下好乘凉，又一个季度的KPI考核成绩和“优秀员工”充分证实了这一点。
“哈，这下我们扯平了，你也有一个优秀员工在手，不能总是敲我的竹杠了吧？”从星巴克买完咖啡，周扬边走边说。
程唯把装有十杯外卖咖啡的纸袋递给周扬，说：“这个优秀员工得的一点也不划算，两千块的奖金，随便请几顿客就没了，搞不好还要倒搭钱，还好唐文只让我请全部门喝咖啡。”
周扬笑道：“你以为呢？去年我的奖金一毛钱也没见到，就全都花出去请客了。这个优秀员工也就是一个口头上的荣誉，没什么含‘金’量。”
程唯无奈的说：“是啊，我本来还指望奖金帮我改善一下生活呢，哎，不想了。”
周扬说：“看来我说的没错，康恩正的确是很看重你，他分管的部门那么多人，偏偏就把优秀员工给了你。”
程唯说：“恩，这么看来好像是这样，不过，你不是说了，这都是因为我能为他创造价值。”
周扬说：“不要这么妄自菲薄嘛，创造价值是没错，但有能力也是真的。再说了，你要是不能为公司创造价值，公司凭什么给你发工资？”
程唯说：“道理是这样没错，我只是觉得，如果去年当上优秀员工，我肯定激动的泪流满面，今年嘛，就那样吧。”
“小朋友，想太多了”，周扬拍拍程唯的肩膀，继续说：“话说十月份，那个Darcy又送了什么给你？”
程唯在原地停了一下，说：“嗯……什么都没送。”
周扬扬起眉毛，说：“真的假的，什么都没送？连诗都没有？”
程唯摇摇头。
周扬说：“这还真没想到，你觉得这是要现身表白的前奏吗？”
程唯耸耸肩，说：“我怎么知道？”
周扬推理道：“估计送了一年，终于认识到自己没戏，要主动放弃了。”
程唯说：“也许吧。”
周扬似乎听出了什么，问道：“你不高兴吗？你不是很不喜欢别人在暗处注视你的感觉吗？现在主动放弃，最起码你应该感到轻松才对。”
“是轻松了，就是，怎么讲，就是有点不习惯。”程唯提醒自己在周扬面前要整理好表情，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的失落，“毕竟收礼收了一年多，突然收不到，不适应嘛。”一直等礼物等到十一月第一周，程唯才意识到也许不会再有礼物了，这些天一直没对周扬提起，是因为主观上根本不愿意去想突然停送礼物意味着什么。
周扬用琢磨的眼光打量了一下程唯，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程唯啜饮了一口手中的咖啡，说：“平时朱总和你们说话的时候，声音也那么大吗？麦克风给他简直多余。”
周扬笑道：“你还没见过他骂人呢，骂人的时候声音更大，所以一般都在会议室里骂，要是在办公室，什么样的玻璃也隔不住他的嗓门。”
程唯稀奇的问道：“朱总经常骂人吗？”
周扬想了想，说：“看跟谁比了。反正他脾气是不小，骂起人来挺吓人的。不过管理销售的VP，脾气大点也正常，不然哪镇得住下面的人和动不动就出幺蛾子的客户？”
程唯说：“那你们销售岂不是很头疼有这样一个脾气大的老板？任志刚还在KAM的时候，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犯错误，见到他就想绕道，那种日子，这辈子也不想再过。”
周扬摇头，说：“任志刚哪能跟朱总比。朱总脾气是大，但对下属也很亲切，关键是他懂得换位思考。”
程唯不解的问：“怎么讲？”
周扬说：“朱总在P.L是从一线销售一点点做到VP的，从基层到高层的是工作他都懂，和客户打交道是个什么情况他也都清楚，所以，关于销售上的事，你别想蒙他，但他也不会为了业绩的压力而向下属提过分的要求，很能设身处地的为下面的人着想。”
“这样的老板的确难得。”程唯赞同道。
“不止如此”，周扬说：“他会在关键的时候为下属的利益而出面，听说以前他还不是VP的时候，经常为了下面人的升职、加薪问题去找HR和大老板，大部分上司在这种时候都是听从公司安排，不愿出面得罪人的。”
程唯想起康恩正把任志刚招进KAM，生生把唐文压成二把手的事，说：“看样子，朱总很得人心嘛。”
周扬说：“这是自然，跟对一个老板，至少能让你少奋斗几年，所以说，好工作易找，好老板难寻。”
程唯说：“说的好像你很懂似的。”
周扬认真道：“不止我，你也应该懂。一个好的老板，首先他自己的业务能力要强，他不断壮大，才能给你提供更大的舞台；其次，要有个当老板的样，既懂得合理授权，又能够在关键时候拍板，还要能够让别的部门也尊重自己的权威；最重要的一点，是恩威并施，体恤下属同时又不使之僭越。在领导力上，朱总的得分绝对高。”
听完周扬的领导理论，程唯不由得在心中对自己前后的几个老板衡量了一番，遗憾的发现，无论从哪方面而言，唐文都不及格，如果不是有康恩正在背后扯着线，不止自己，恐怕整个KAM部门的前景，都很难预料。
程唯叹了口气，说：“哎，想以前上学的时候还经常抱怨考试制度不公平、不全面，总说影响成绩的因素很多，现在看来，考试成绩好就是好，差就是差，只要努力学习，基本上都能有所回报。工作上才是不能控制的人为因素一大堆，光努力工作根本不行，还要看部门的职能是否重要，老板的发展好不好，要是不小心抱错了大腿，再努力工作都是白搭。”
周扬深表认同，说：“的确如此。上学的时候最反感别人告诫我‘当学生很幸福，走入社会就会如何如何’，现在要是让我回学校给学弟学妹传授经验，我第一句话也得这么说。人生本来就不长，纯真的年代更短，真不敢相信，最值得珍惜的时光已经过去了。”
头一次听到一贯意气风发的周扬说出这样的话，程唯很是诧异，调侃道：“我没听错吧，一往无前的周总也会伤春悲秋？”
周扬白了程唯一眼，说：“什么伤春悲秋，只不过越来越多的认识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无所不能。这还不是被你传染的，刚得了优秀员工，不想着怎么继续奋斗，就莫名其妙说什么‘不能控制的人为因素一大堆’？我看你才是杞人忧天，没事找事。”
程唯撇着嘴争辩道：“什么杞人忧天？我这是纯粹的危机意识，居安的时候不思危，危机来的时候再想还来得及吗？”
周扬说：“累不累啊你，不管你怎么居安思危，该来的总还是要来，对自己有点信心好吗，船到桥头自然直。再说了，在可预见的时间范围内，只要你好好抱住康恩正这条大腿，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程唯说：“那要是这条大腿自己出了问题怎么办？”
周扬一副想把咖啡吐出来的表情，说：“我拜托你，消极也要有个限度。康恩正是什么人啊，自己能力就出色，后台更硬，你还为他操心起来了。”
程唯不解：“后台？他都是VP了还需要后台，难道CEO是他什么人？”
周扬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康恩正在P.L晋升的速度都赶上火箭了，要是没有后台，一个人的能力再强、运气再好，也是不可能的。”
程唯像发现了新大陆，说：“我还真不知道，说来听听。”
周扬说：“康恩正之所以升的这么快，也是因为抱对了大腿。听说他组建KAM之后，得到了当时P.L中国区CEO的认可，老板越是认可，给的机会就越多，他也很擅于抓住机会，一点点把KAM做了起来，就因此获得了更大的认可。后来，中国区的CEO因为在华的业绩出色，调回全球总部升任全球营销副总裁，临走之前，向全球总部推荐了康恩正成为中国区的VP。有全球营销副总裁在背后支持，你说康恩正能有事吗？”
程唯一直以为，康恩正仕途顺遂是因为他在合适的时间做出了合适的事，原来，在这一切之外，还有这么个缘由。不由得感叹道：“看来抱大腿真的很重要。那我们以前总被教育，只要个人努力，就一定能成功，岂不是都被骗了？”
周扬说：“个人的能力与勤奋只是个必要条件，要是得不到来自重要人物的助力，很多时候只能眼睁睁看着机会从自己手中溜走。就拿我们销售来说，要想提升业绩，光靠自己上下疏通不行，还要有公司在促销费用方面的支持。一般来讲，只要不是太笨的人或是太偏远的商区，只要促销费用投入的多，销量自然也能上去。但公司一个时间段内的费用额度是固定的，投给了这个，就不能投给那个，这种时候，如果你是老板的嫡系，老板不需要什么理由就愿意给你拨费用，而如果你抱不上老板的大腿，那不管你给他多充分的理由，他也不会先考虑你。没有费用支持，销量自然上不去，越上不去，老板就越不重视你。所以，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只源于自己的成功。抱大腿是门艺术，绝对值得我们好好学习。”
琢磨着康恩正和全球营销副总裁之间的关系，快走到写字楼的时候，程唯不确定的问：“你说，当初黎胜民被裁到底跟康总有没有关系？”
周扬说：“我觉得肯定有。黎胜民要是不走，任志刚就当不了销售总监。康总接管了影音事业部，势必要培养自己的势力，而黎胜民是朱总的嫡系，康总不可能信任他，所以，就一定要铲除异己。”
程唯说：“我听说康总当初招任志刚进P.L的时候，就许诺了他销售总监的位子。任志刚在KAM不过是个过渡而已。之前，我一直觉得这不可信，因为康总不可能提前大半年就为自己接管影音事业部做准备，也不可能提前大半年就确定能让黎胜民为任志刚让位子。现在看来，也许这真的是他一直以来的计划。”
周扬略微有些吃惊，但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缘由，说：“恐怕也只有他，才敢这么规划。全球营销副总裁一定老早就属意他分管销售，所以他才能早早的把任志刚招进来做准备。”
程唯补充道：“而且，能不顾朱总的反对而坚持把黎胜民裁掉，一定是来自更高级别的决定。”
周扬连连点头。
程唯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不知从哪看到过的话：“要喂饱你心中豪情万丈的自我，最佳的办法是先喂饱那些你需要去影响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