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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花屋里

1.绝处逢生

两三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了。一大清早太阳就像个火球般悬挂在天际,在时间推移中它渐渐升高,光芒愈发炽热,白亮耀目,不可逼视。

太阳的热力随时可以点燃大地。地里的庄稼晒枯了。山晒得几乎要冒烟。水田里的泥巴都晒白了,横七竖八地裂着寸把长的口子。

爹去安化任职,走了三个月,没有寄回一个钱,只有信还照常来。妈妈坐在床沿看信,边看边流泪。流完泪就起身去开床跟头那只樟木箱子的锁,从箱子里翻出装钱的皮夹子,看看还剩多少钱。

这个钱夹子还是从南京带来的,深棕色皮面柔软光滑。皮夹子里只剩下四块银洋和为数不多的纸币。妈妈把它们数了又数,叹口气,把皮夹放回箱底,重新锁上箱子。

距离妈妈跟着爹在汉口下船,七年过去了。

爹那么忠厚的人,也会撒谎,什么有田有屋的小康人家,其实当时他在湘阴,压根连个家都没有。瞎眼老父亲寄住在堂弟杨均良家中。爹带回了六口大皮箱,挑担的挑得气喘吁吁,一行人直往杨均良家中而去。

箱子放到地上,似乎铿锵有声。一听说爹带着家眷回来了,看热闹的人围了满满一堂屋。个个睁大眼睛看着这六口大皮箱,想亲眼验证下这个在国民政府当大官的人带了多少金银财宝回来。另外就是看妈妈,南京来的官太太是个什么模样。其时正值十一月,妈妈身着蓝色夹旗袍,外罩件浅黄刺绣马甲,烫发,着圆口黑皮鞋,耳环、金戒指一样不少,看的人啧啧称赞,大地方来的太太,就是不一样啊!

看到人们那热切的眼神,妈妈连忙打开箱子,想拿些糖果给大家吃。她早被人们看得心慌慌的,一时竟记不得糖果放在哪只箱子里,直到将最后一只箱子打开方才找到。这时看客们瞪得像钢珠一样的眼睛里有些许的失望,原来爹的四只箱子里装的全是书,另外两只箱子装的是衣服,根本没有金银财宝。

爹和妈妈就暂时借居在杨均良家中。

妈妈就算经历过家道中落,也不曾受过这样的罪。在这个穷乡僻壤的陌生地方,第一大障碍是语言不通。悠扬的湘阴方言,在妈妈耳里只是一片叽里呱啦,每句话都必须由爹翻译。

杨均良家每餐用爹的钱买回大鱼大肉,每道菜都要放上大把红辣椒,湖南人是无辣不欢的,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妈妈只能望菜兴叹,几乎不敢举箸。开头几日,只能盛碗米饭泡上开水,每吃一口,伸长脖子一吞,眼里便是泪光闪闪。

回家的第二天,爹一口气买回三十石谷,放在杨均良的楼上。均良好赌,赌技又不高,每赌必输。自爹来了后他竟对输赢不大在意了,大大咧咧,满以为这个堂哥是个大富翁。他越赌越厉害,把楼上的三十石谷输个精光。

这输光的谷子如何交代呢?均良自有办法。一天,均良把爹叫上楼,作出一付愁眉苦脸的样子,说老鼠实在太凶,楼上的谷全被鼠们吃光了。说着双手捧着谷壳让爹看——那三十石谷消失了,只剩堆成小山尖的谷壳。

十六岁即离开乡间的爹对农事并不太懂,竟然信以为真。直到后来方才听人告诉,这楼上的谷是一个晚上输掉的,又连夜请人担了这么多空谷壳放在楼上。

均良宣称要戒赌,准备盘点货到垸子里做生意,张口向爹借钱。那次,爹从自己的积蓄中拿出三百块光洋给均良。均良说,光洋算是借爹的,等做几趟生意回来,就还给爹。

结果路上碰上土匪打劫,钱自然是搞光了,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

爹的三百块光洋一个也没有还。

这下算是彻底掏空了爹的钱袋。爹必须出去做事了,经人推荐,得了一个差事,前往安化谋生,就任田赋粮食处处长。临行前他安慰着妈妈,到了那边,只要发了薪水就会寄钱回来。

这一去三个月,爹没有寄钱回来。到处都在遭干旱,闹饥荒。那田赋粮食处纯是个空架子,地地道道的清水衙门,几个月了,还没发过一次薪水。

哥哥士恒那年考取了湘阳一中,很快就要开学了,需要钱。我四岁。妹妹细莹三岁。妈妈领着兄妹三人生活,四张嘴巴需要填,棕色皮夹子里的四块银洋,是全家人的命根子。

一天上午家中来了三个穿长袍、绅士模样的人。他们坐定后,妈妈泡了芝麻豆子茶,递了烟,可心里好生纳闷,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几句寒暄过后,其中一人开口道:

“我们三个人是代表花圃祠的父老乡亲来请梁先生去教书的,不晓得梁先生愿不愿意去?”

妈妈先是愣了一下,生怕自己听错了。在证实没有听错之后,心中顿生狂喜,但表面仍然平静,连忙地在桌子对面坐下来,客气地说:

“承蒙各位先生厚爱,只是不晓得自己能不能胜任,就怕误人子弟啊。”

其中一位着青色马褂、玄色长袍的先生说:“梁先生就不要推辞了,我们知道梁先生在大地方读过师范,学问是不用说的。这次是专程来请。”

其中一位便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红纸,原来是张聘书,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着:

兹聘请梁秋圆先生为花屋小学先生

每学年稻谷二十石

妈妈没再推辞,依旧心平气和:“既然这样,我答应你们三位就是。三位跑了十几里路来请我,总不能饿着肚子回去,就在这里吃餐便饭吧。”

一位年纪大一点的说:“还是不麻烦梁先生了,我们随便到哪里吃点东西就是了。”

妈妈说:“这就太见外了,初次见面,吃餐饭也是应该的。”

三人相互望望:“好,好,恭敬不如从命,就在梁先生这里吃饭。”

妈妈飞快地跑进睡房,从樟木箱中拿出皮夹子,取出其中一块银洋,又飞快地出了门。

那餐中饭真丰盛,有红辣椒炒肉片、油豆腐、清蒸河鱼,还有瓶散装烧酒。

三位乡绅因喝了几口烧酒,脸上红扑扑的,说:“离开学时间不久了,想请梁先生早点准备。过三天,我们派人来接梁先生。”

妈妈说:“我的行李很简单,两三口箱子,加上被子铺盖,随时都可以走。开学前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做,既然答应了你们,还是早点过去的好。”

那三人中的一位说:“梁先生讲得对,迟早都要搬过去的,那我们就后天来接,给梁先生一天的准备时间。不知轿子是来一顶还是两顶……”

妈妈迅速接上他的话音:“左不过这点子家当,一个晚上就理好了,明天来接便可。轿子来一顶就够了,我儿子下半年就读中学了,十几里路他可以走。”

酒足饭饱之后,三个人欢欢喜喜告辞了。

妈妈送客到门口,等客人走远便返身进了屋,一把揽过我们,激动地说:“真是绝处逢生,如今不愁生活没有着落了。我要尽快搬过去,是怕夜长梦多啊,这好事来得太突然了。”

第二天一早,妈妈领着我和细莹坐在轿子里,前面是两部独轮车推着行李。独轮车一路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士恒一蹦一跳地跟在一旁欢快地走着。

2.花屋小学

花屋小学原名叫花屋里,是一个有钱的徐老先生的私宅。这栋屋在乡下真是显得气派,高大白粉墙,墙壁上雕梁画栋,门是一律的雕花木门。屋分两进,走进大门,是一个好大的堂屋,现在就当了小学校的教室。顺着堂屋往里走,有一个很大的天井,天井里用麻石砌出花台,台子上一年四季有花。经过天井再往里走,又是个大堂屋,两边分别是卧室、厨房、饭厅。一条小路通向后面园子。

园里有梅子树、桃子树、桔子树、石榴树,还有月季、芙蓉、鸡冠花、凤尾竹以及一些不知名目的花草。角落里有口水井,园园的井面凸出地面尺把高,弯着腰便看到里面幽黑的水和人的影子。井上架着个辘轳,打水时,双手摇着把手,伴着咿咿呀呀的声音,一桶水就吊上来了。

园里还用石头砌了个水池,一米五见方,池缘搁了根劈成半边的毛竹,穿过围墙上的一个洞直通到后面山上。毛竹是起水槽的作用,山里的水经由毛竹流到园中水池里,长年累月的,就那么慢条斯理地流着。

池里常年养着三五条蓑衣鱼,这鱼五彩斑斓,煞是好看。因为好看,被叫成菩萨鱼——只有菩萨变成的鱼才能有这么好看吧?不能吃的,吃了得罪菩萨。

我最喜欢的东西就属这水池,领着妹妹细莹整天趴在池边,一看就要看上半天,妈妈不叫就不走。

妈妈穿着件深蓝底上洒着白蝴蝶的夹旗袍,脚穿带襻的圆口平底黑布鞋,梳一个清清爽爽的发髻。乡下的太阳没有晒黑她,皮色还是那么白净。站在花屋小学黑板前面,像个城里女学生。

屋主徐老先生叫徐属文,这花屋是徐老先生父亲留下来的。徐老先生生有牛皮癣,奇痒,走到哪里抓挠到哪里,抓挠起来,发出嘁咔嘁咔的声音,地上落一片白屑。他这人不讨厌,知道自己有病,从来不串门,不到别人家里坐,要坐,也是自带板凳坐在门口,晒晒太阳,聊聊天。

他的婆娘,大家都叫她徐娭毑,六十出头,一副好模样,满月般的圆脸,一双眼睛天生是笑眯眯的,别人都说她长了一副福相。其实徐娭毑自嫁到徐家,并没有享过一天福。

徐家长子叫徐正明,长得瘦骨嶙峋。眼睛天生近视,看起书来,脸几乎要贴到纸上。书没读出来,身体又单薄,做不得田里功夫。做一天,要睡三天,是个什么事都不能做的空头人。

徐正明三十几岁还没讨到堂客,这件事成了徐老先生和徐娭毑的心病。一门心思就是要在有生之年把正明的婚事解决,否则死不瞑目。

徐娭毑到处托人说媒,相了很多亲,都是女方看不中徐正明。乡下人老规矩,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男人,一辈子吃亏的是自己。

这样又拖了几年,终于有一个姓向叫爱梅的三十五岁的老姑娘愿嫁给徐正明。爱梅长得黄皮寡瘦,整天头晕,全身无力,是个药罐子。徐娭毑说,有些女人结婚前身体不好,面黄肌瘦,一旦结婚生子就会好起来,水色会好,人也会胖,但愿爱梅属这类女人。

人逢喜事精神爽,结婚的头几天,徐正明非常高兴,满面春风地跑进跑出。要是有人问他,徐先生,要讨堂客了?他一边忙不迭地点头,一边说,是的是的。一副生怕人家不相信的样子。

堂客终于讨进了屋,那年徐正明四十岁。

徐正明为了给爱梅治病,卖掉了一部分田屋。这花屋小学的来历,就是徐正明为爱梅卖掉了花屋里的前面一半,做了小学。

3.邱子文一家

徐老先生的吝啬是出了名的,在他家做过长工的人都知道。幸亏有个徐姆,为人厚道。长工一般不上桌吃饭,长工是坐在灶间吃饭的,盛的饭和菜都很有限,往往吃不饱。徐姆便将家里的米、油、盐偷偷地送给长工,以作补偿。凡是在徐老先生家做过长工的人,都得过徐姆的好处。

轮到爱梅当家了,爱梅要比徐老先生、徐正明都吝啬。长工不但吃不饱饭,连青菜萝卜之类的蔬菜也经常没得吃。长工收工晚了,爱梅就是一匙生盐伴在饭里给人吃。粗盐粒混杂在饭里,长工嚼起来就不停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地方上的人都不喜欢这个爱梅,背后喊她黄脸婆、吝啬鬼。附近的熟人再不愿给徐家做长工了。

不记得是哪一年,只记得是正月十六的上午,头天过的元宵节,晚上还下了一场雨,第二天天晴了,妈妈带着我和妹妹坐在屋檐下晒太阳,远远地看到个男人挑一担箩筐,后面跟个女的,女的旁边还有个上十岁的男孩,看样子是一家人,径直朝我们走来。妈妈说,这一家人到哪里去,才过完年就出门了。说话间那家人已经走到我们面前,停下来问妈妈,这是不是徐属文老先生家。妈妈说是呀,你们是他家亲戚?男人说,不是,我们是来跟他们做长工的。妈妈说,这就是徐老先生家,你们把东西放到这里,先进去和他们打个招呼罢。

他们把箩筐放下,妈妈带着他们一家经过天井到了堂屋里,徐家一家人都在。爱梅连坐都没叫客人坐,只说,来了就好,天气一转晴就要开始做田里功夫了。这时,徐姆出来了,连忙说,正月间里的,来的都是客,快坐,快坐。又返回屋里端了盘花生、红薯片、爆米花、还有几个糖粒子放在八仙桌上,泡了几碗生姜豆子芝麻茶,一个劲叫他们吃。徐姆又过来拖妈妈。妈妈说,不客气,不客气,我们天天都来的。说着就领我们回家了。

只过了一会,便看到爱梅带着那一家人走出门来,一直去到徐家放稻草的两间茅屋前,指手画脚了一阵,爱梅顾自回家了。

这是两间并排的茅屋,里面除了堆放稻草外,还有一些破破烂烂的家具也塞在里面。

只见这新来的一家把稻草等杂物挪到别的棚子里,把两间茅屋打扫得干干净净。小小的窗户糊上了黄表纸,又在一间房的角落里用泥砖砌了个小小的灶,放上一口小铁锅。利用原来房里的旧家具摊开了两张床,一个房间一张。

收拾停当,已到了傍晚时分,他们拿出自己带来的米,开始煮饭。

后来,我们知道这家男主人叫邱子文,堂客姓张,叫贵芸,儿子叫国臣。

邱子文家就这样成了我们家的近邻。很快两家来往密切,邱子文经常帮我们挑水、劈柴,只要是粗活,就抽空帮我们做掉。

这时候我们在花屋小学已经待了三四年了。父亲早已从回来,经人举荐他当了两年武昌庙乡乡长。他是个书生,看不惯一些鱼肉乡里的事,两年后就找了个理由告退,宁愿选择在武昌庙中学教书。哥哥在那个中学读书,逢到星期六下午父子俩就一起从学校回家。

父亲每次回家,都要找邱子文聊聊天。他对妈妈说,老邱这人读了很多书,知道很多事情。他家原本是个小康之家,只因他父亲交坏了朋友,染上了大烟瘾,把家里的田地房屋卖个精光,两个老人连气带病先后过世,他父亲自己四十多岁也就走了,留下一身债,轮到老邱来还。没有办法,只好出来替人做长工。妈妈说,我也总觉得这家人通情达理,对人好,国臣还十分会念书。

一天,贵婶对妈妈说,他们会领一个十岁的细妹子来家,做童养媳。妈说你们境况这么窘,领什么童养媳。贵婶说,不是我们要领,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娘家大嫂的一个亲戚,夫妻双双不在了,留下个四岁多的细妹子,我哥哥看到实在可怜,就抱来带在身边。我大嫂会生,不到两年就是一个,现在是细伢子一大堆,到吃饭的时候,闹哄哄又哭又叫,锅头边高高低低站一圈。上次回娘家,哥哥要我把那细妹子带走,算是帮他一个忙。子文也同意了。

过了两天,贵婶的哥哥果然领了个细妹子来了。贵婶又把她带到我家来,让妈看看。妈妈对贵婶说,这是个好妹子,皮肤眉眼都长得好,还一副聪明相。长大了,会是我们这地方一个美人。

贵婶说,小泉是个苦命伢子,还在娘肚子里爹就被抓了壮丁,一走多少年没有音讯,至今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四岁时又死了娘,是被疯狗咬死的。

小泉四岁时,油菜开花那阵,到处一片金黄,只要走出门,满鼻子都是油菜花的香味。天气晴时,狗最喜欢在油菜田里耍疯,追逐、打架,玩累了,就趴在地上伸出长长的舌头喘气,口水直往下淌。成群的野蜂子在油菜田里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叫声。

油菜开花时,疯狗最多;这是因为狗在油菜地里伸出舌头时被野蜂子了,狗就会疯。

村里有几条疯狗。小泉母亲出去做事时,把四岁的小泉锁在房里,怕她出去碰到疯狗。

那天小泉母亲照例把小泉锁在屋里,自己掮把锄头去铲田坎。小泉母亲铲累了,直起腰来想休息片刻。就在这时,一条疯狗伸出长长的舌头、夹着尾巴朝这边跑过来。小泉母亲赶快滑到田里,烂泥齐了小腿,还没来得及蹲下,疯狗就在她大腿上咬了一口。

小泉母亲吃了好多草药,半个月后,还是发了病。首先还以为是受了凉,低烧,头疼,不想吃东西;慢慢地越来越厉害,怕水,怕风,一看到水就全身抽筋,嘴巴边老是淌着带泡泡的口水,不停地淌,床上、被子上到处都是。人像疯了样,烦躁得不得了。后来,又变得安静了,大家以为小泉娘会好,结果还是死了。

小泉就这样成了邱子文一家的人。贵婶把她安置在国臣那间茅草屋里,两个十来岁的伢崽睡一床,准备到十六七岁时就给他们圆个房。

4.人王

一天下午,小泉觉得肚子有些疼,趴在床上哼哼唧唧。贵婶进屋去看小泉,看到她裤子上有血,以为小泉头一回做大人,来了月经才会肚子痛,就说小泉莫怕,以后每个月都会有些血来的,这叫作做了大人。

小泉说,妈,好像有东西屙出来了。贵婶递过条干净裤子给小泉,要小泉换下裤子给她看。

正是夕阳残照的时候,窗户小,又用黄表纸糊着,看不清楚。贵婶拿着裤子走到窗户边,婆媳俩便头挨头地看这东西。看着看着,两人着实吃了一惊,小泉脱口说,我怎么会生只老鼠出来,脸当即吓白了。随即双手捂脸,倒在床上大哭起来,直把身子哭得一抽一抽的。

贵婶气得像根木头样戳在那里。这气又不好往哪里出。这事又不好怪哪个,要怪还是要怪自己,不该让两个细伢子睡在一张床上。

那不是只老鼠,是个只有5寸左右的细妹子,尖尖的头上长着几根稀稀拉拉的黄头发,小眼睛,小鼻子,嘴巴只是一条缝,没有嘴唇。一双手上十根指头朝里蜷着,手脚还会动。

贵婶走进灶屋去找子文。灶屋里冷火秋烟,子文刚从外面收工回来,坐在灶屋椅子上脱脚上的烂鞋子。贵婶在旧碗橱上拿了张裁剪好的报纸片,又用拇指和食指从竹筒里捻出叶子烟放在报纸上,卷成一根纸烟,才走到子文面前,一边递过烟去,脸上硬堆出笑容来。随后,又从灶洞里拿出火柴,划燃,子文就过嘴巴,把烟点上了,深深地吸了一口。

就在这一瞬间,贵婶说,小泉生了个细妹子。子文哦了声。贵婶又说,只有五寸来长,像只没尾巴的老鼠。好比一声炸雷,子文听得清清楚楚。贵婶又说,你看,要莫要?要不,丢了算了?贵婶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等子文发落这个细妹子。

半天,子文开口了,丢是不能丢的,这是前世造的孽,活该生个怪东西来丢人现眼。带嘛,就只怕带不活。最后,又补上一句,这事谁也不能怪。

贵婶松了口气,望着子文的眼神里就有了点柔柔的光,说,平常家里的事你都不管,随着我。这回是千不该万不该让两个细伢子早早地困在一起。我真蠢哪,该想到的事冇想到。

贵婶连忙去找小泉,劝小泉莫哭了,冇得办法的事,哭坏了身子划不来。贵婶又找来子文的一只旧棉鞋,把细妹子放在棉鞋里,正合适。

又舀了碗米汤,用棉花蘸着米汤,放在细妹子一条缝似的嘴巴边,发现她会吮吸。自此以后,邱家就这样来抚养细妹子。

一家人都想通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大人过一天,细妹子跟着过一天就是了。

小泉又替细妹子取了个好名字,叫“人王”。只是这人王只有家里人喊,别人不喊。别人喊人王叫木菩萨。

小泉在自己的上衣上缝了个大口袋,出去做事就把人王放在上衣口袋里,一点也不误事。日子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小泉17岁了。自从人王出生后,贵婶在自己房里给小泉另外搭了张铺,到小泉17岁这年,邱家就让国臣正式娶了小泉。

贵婶有个侄子,叫正凯,从小被日本人弄成了残废,人总是病怏怏的,不能做田里功夫,也不能结婚,学了个裁缝,衣服做得好。四十来岁了,仍是光棍一个。

这天,正凯来找贵婶,说,姑姑,这些天我有个想法,想让小泉跟我学裁缝。女人做裁缝总比做田里功夫省劲些,小泉聪明,学得会;再者,乡里人的衣服容易做,没有那么多花样。我这身子,看样子也没几年了。

贵婶看到自己娘家侄子,瘦骨嶙殉,心里好难过。连忙称了肉买了豆腐,还另外煮了三个荷包蛋让正凯一个人吃。

一家人在饭桌上就决定了,让小泉去跟正凯学裁缝。

小泉只学了一年裁缝,正凯就活了这最后一年。幸亏那时乡里人衣服简单,男的对襟衣,女的大襟褂,操头裤,一式的便装,全用手工缝。一年的功夫,也够小泉把便装衣的手艺学到手了。就接了正凯留下的裁缝铺,开始靠给乡里人做衣过活。

不知长沙动物园是怎样知道有人王这么个人的。一天,来了三个人问路,找人王的家,找到小泉这里。小泉把人王关在房里,就是不让人看。那三人买了些糖果零食,讲了无数好话,小泉才让那三人见了人王一面。那三人对人王极感兴趣,开口就出五百大洋要买人王。

小泉说,你们拿座金山银山来,我也不卖给你们。人王生来就是个残废,已经够可怜了。那三个人讲了好多好话,说让人王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只让人参观参观,看又看不坏,又不做事,又不累,几多好!小泉说,你们就是说出花骨朵来我也不会听,我不想让我的女儿去现世,我要把她带在身边。说完,便一个劲地催那三人走。

俗话说,裁缝不偷,五谷不收。小泉又是一门心思想赚钱的,因为她跟别人不一样,她有个人王。小泉在20岁后,连生二子,全都正常,还格外端正好看。只有这人王,她不得不替这妹子的往后打算着点。小泉为人厉害,一毛不拔,替人做衣服又喜欢偷布。家里乱七八糟,地下、灶台上、椅子上、床前踏板上,到处都是鸡屎。来串门、来做衣服的人,连个可以坐的干净地方也没有。

小泉自己也知道家里脏,不好意思喊人坐,更不泡豆子芝麻茶给人喝,只管自己低头做衣。汨罗的风俗,不泡茶给客人喝,是最最不贤惠的女人;加之小泉平常讲话直来直去,甚至有些刻薄,久而久之,地方上的人就有些不喜欢她。她苦做苦抠的,几年一过,也有了些积蓄,便买了两亩田。

5.中秋

1948年的中秋是难忘的。

白日里,学生放假,整个学校寂静无声。大门紧关着,我对妹妹夕莹说,今天是中秋节,我们吃月饼,吃完月饼就去接爹爹。妈给我们拿来了两个月饼,两杯开水,便去干自己的事去了。我和妹妹坐在堂屋的竹床上,一人坐一头,面对面,一口月饼一口水。夕莹说,月饼真好吃。我说,妈在镇上买的,花掉了五个铜板呢。妹妹又说,这开水就是酒,我们喝酒吧。然后举起杯子来,和我干杯。

在杯子要和杯子碰到的一刹那,她的眼珠子一睃,看到别处去了,嘴里叫着,姐姐看!

我顺着她的眼神看去,只来得及看见墙角猫洞里一只毛蓝布小脚一闪而过。我冲她摇摇手,压低声音说,别做声!肯定是湖北讨饭婆来了,听见屋里有人就要敲门了。

这时妈妈正好进来。妹妹告诉她,妈,别做声,外面有湖北讨饭婆。妈说,现在禾都收过了,哪里还有湖北讨饭婆?我和妹妹连忙做手势,让妈莫那么大声,然后附着耳朵告诉她说,刚才猫洞里亲眼看到的,有小脚过去!

妈不做声,立即开门去看。远远近近的,哪有个人影子?更没有什么湖北讨饭婆。妈觉得事有蹊跷,如今刚打过禾,有饭吃了,哪还会有湖北讨饭婆呢?再则她刚从外面进来,怎么没看见呢?妈出门跑到徐老先生家去问,有不有湖北讨饭婆来了?说没有。又到贵婶家去问,也说没有;又到大门口去张望,路上连人影子都没有。妈有些不安。

农历八月半的天气,少雨,光线的照耀却恰如其分,亮亮、暖暖的宜人。日落之后,渐渐辉煌的月亮,印在黛色的夜空里,不知不觉变得圆满无缺了。

半夜时分,妹妹夕莹说肚子有点疼,拉了几次红白相间的稀便,不停地打着哈欠,似乎没有睡醒。过一会儿,妈妈摸到床褥湿答答的,是夕莹撒的尿。

妈妈瞬间慌了手脚。说夕莹从小就不尿床的,莫不是病得大小便失禁了。从湘阴刚赶回家过节的爹爹问妈妈和我,今天都给夕莹吃了么里东西?妈妈说除了吃个月饼就是吃了饭菜。爹爹又转向我,今天有冇带夕莹到山上摘么里野菜、路边果子吃?我说今天一天都冇上山,冇吃外面的东西。

妈忽然想起一件事,白天曾到后屋挖了一些黄泥用来团盐鸭蛋,莫不是动了土?要不请个道士来关符?

爹爹摆了摆手,似要赶走妈妈的无稽之谈,叫哥哥赶紧到镇上去请医生。

医生还没有到,夕莹就一动不动地断气了。从生病到死,她一直安安静静的,没喊过一声,没打开过眼睛。她只是没力气。

爹把夕莹紧紧抱在怀里,让夕莹的脸贴着自己的脖子,一只手梳理着她依然如黑缎子般的头发,泪水在脸上横流。

妈妈挺着个大肚子,全然不顾自己就要生了,哭喊着,捶打着,撕扯着,恨不得要把自己弄死。我的喉咙哭痛了,连话都讲不出来,只死死地抱着妈,一家人哭成一团。

黑夜渐渐褪去,天终于亮了。邱家和徐家听到哭声都过来了,谁都不相信活蹦乱跳的夕莹一个夜晚就死了。

子文叔好容易掰开爹爹的手,一边劝说着一边把夕莹放在一块门板上;妈哭着给夕莹换上了最好的衣裳。门板由两人抬到山上,从此,山上便有了一座小小的新坟,是妹妹夕莹的新家。

妹妹死后,妈妈不吃不喝,不停地哭。动了胎气,第二天晚上,肚子开始痛,越痛越厉害。妈妈在房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全然不顾肚子里的胎儿,只一声一声呼唤着夕莹的名字,像一头受了伤的母兽。

弟弟杨锐是在妹妹死去十个小时后出生的。乡里人都说这娃崽是夕莹转世投胎来的,要妈妈不必太过悲伤。

死去的妹妹是老三,爹爹替杨锐起的小名就叫赔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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