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广州晴天,未下雨。我在经过友谊商城时匆匆下车买了点东西就赶往广州火车站。下车时,拖着一个巨大的白色箱子与人潦草地挥手告别,走出好远,再在茫茫的人群里回头,看那车一点一点混入广州的夜色。忽然而至的人海将我淹没,我尽量在人来人往里显得形色匆匆,仿佛有个明确的方向要赶着去奔赴,便可把火车站里所有气味陈杂的分离、期许还有倦怠全都掩去。当我一个人拿好票走入候车厅时,望见所有人脸上略显疲惫的沉静神色,他们都在掩饰好的表情后面悄无声息地打量着别人。这里没有强烈的去往他处的气息,反而更像是一场漫长无尽的等待。那时离我的那趟火车到站还有一个小时左右,杨百未到。
当晚九点有一趟去往云南昆明的火车,历时25个小时,将在第二日的晚上十一点到达昆明站。杨百出现在候车厅时,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座位坐下,听见她的声音抬头,便看见她穿着橘黄色的短袖由远及近慢慢清晰了面目,笑容里有浅淡的敷衍。我与她久别重逢,又曾在一起消磨了太长久的岁月,彼此情绪里片刻的冷淡已不会太顾忌。她走近后,我们便闲闲扯开话题,一句两句全是琐碎,却在一个轻浅笑容里仿佛望见了已识得许久的面容。那时,候车间里满是陌生的人群,而我和她,也似是偶然相逢,在这人声嘈杂里寻了一个空隙说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相逢不重,分离也轻,和她一起时,仿佛时间从未算得沉。
检票时,我们俩拖住那个巨大的白箱子在人群里徐徐前进,陌生的人声起伏里看见前面年轻男孩好看的脖颈线条,觉得在人潮里有种别样的新鲜。我笑起来,与杨百用家乡话说“要好好留意艳遇”,好像就是在那个时候真正打开了心里那扇与远行有关的门,起了第一阵风。
越过重重人群后踏上站台,有暖风吹过来,混杂着各种气息,各种人的气息,轻轻嗅的时候甚至会察觉出一种厚重缓慢的温柔,那温柔如绸,裹住了夜色里每一个要去远方的人。我喜欢看人群,看他们的笑容,听他们的声音,望住他们走路的姿势,记下他们看向我的眼睛。好似只有这种丰富才不至于让人在一个回首里就望见人生寥落。
杨百与我买到的都是上铺票,趴在床上伸出半个头,便可放肆观望每个过道里的人。右边那个声音尖利,在言语里与乘务员对峙的女孩,虽语气狠厉急促却又在气势汹汹里流露了虚弱的坚持。旁边还有个与检票员起了矛盾的男生,在一句话上纠结质问,因受辱而渐渐拨高的声调里也渗出一种俗世的辛酸。
我是怀着看热闹的心的,那些如砺石般夹杂在日常生活里的冲突有时充满了戏剧感的快乐。正是因为这些冲突,最后大多不了了之,才让人觉出这过程里的百般滋味。就好似方才明明有着千百种面貌的车厢,此刻也在附上来的夜里静得只闻呼吸。人声在车轮的律动里慢慢散去。我和杨百窝在上铺看了一场未完的电影,然后疲惫入睡。在行进的列车里,我反而睡得比往日安稳。
第二天的早晨我醒得很早,起来洗漱后,看见了火车上的清晨,干干净净一轮太阳挂在田野上,阳光像混上了露水一样又亮又朦胧,近处景物都飞快掠去,在眼里变成了模糊,远处的田野山坡却似在与人并肩踱步,从容相随。
我坐在过道旁面向阳光的那个凳子上,在如曛的晨光里半眯起眼睛,渐渐晒红了脸颊。灼热的触觉升上来时我心里生了一点恼,撇着嘴轻哼一声,想换到背向阳光的位置。抬头的时候,在朦胧清亮的微黄光线里蓦然望见了一双眼。在那一瞬间,我只觉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柔软的善意,甚至还带着笑,还没来得及细看,他就略略低头避开了我的眼睛,从我身边走过了。噢,是他。我记得他。他也是上铺,昨晚他伸出头,半趴在枕头上玩手机,杨百说他长得像一个故人。早晨的时候,我去洗漱,看到他在洗漱间外头,身体懒懒地靠在门上,望着窗外的太阳,嘴角微微擒着笑,在阳光里,他的侧脸有一种孩童的纯净温柔。他有一张年轻的脸,混着稚气的神色,似乎每一个线条到最后都拼凑成两个字,少年。我还记得在第一天的晚上,我因为头皮酸疼将长发散了下来,然后半靠着床间的隔板往行李架上去拿东西,他从过道走过抬起头看着我,却又在我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局促地赶把头低下。少年。
我近视,未曾真正看清过他的样貌,杨百说他好看,我便也就高高兴兴地相信着他有眉眼好看的一张脸。其实在火车上的漫漫二十五个小时里,我们从未和他说过一句话。但我觉得这样才真真好,静处相逢,有真正的欣喜和快意。
第二天夜里二十三点多,我和杨百站在了昆明凉风习习的火车站台上。我们忙着挪动那硕大的白色行李箱,忙着在人潮汹涌里挤上电梯,忙着拦下的士同时小心翼翼地砍价想要去往定好的酒店。虽然因为这片刻相遇将要在茫茫人海中消逝而生出了细微牵挂,却也像不值一提,只搁在了脑后。这世间有很多照面称不上相逢,自然也有很多告别称不上分离。夜里的昆明火车站与其他任何浸在夜色里的火车站并无二致。鲜亮的红色大字亮在夜里——“昆明站”。而街旁,即使入夜也还有许多车灯亮着,在等待远方来的人。
我与杨百在昆明的夜色里走了一段路,想去往地图上显示离这并不远的酒店,可在如流的车马里终告放弃,我们的确不识得这路。拦上的士,听司机报价,明知吃亏也不想再多言,可达到酒店时才发现那里离火车站实在是意外的近。杨百在下车时置下一句北方学来的粗口,我觉得有种利落的爽脆,瞬间笑了起来。人世艰难,未尝不曾愤愤,可还是明白这洪流席卷了所有人,我不愿与人为难,因我自己也沉沦。为生活打拼,谁不艰难。
在灯火迷离的夜色里走入酒店大堂,我还未从外头的凉风里缓过神来,却又一次,遇见了他。那个眉眼好看,有稚气神色的年轻人。记得普列维尔的那首诗吗,《公园里》。他说,一千年一万年也难以诉说尽/这瞬间的永恒/你吻了我/我吻了你/在冬日 在朦胧的清晨/清晨在蒙俐苏公园/公园在巴黎/巴黎是地球上的一座城/地球是天上的一颗星。
巴黎是地球上的一座城,地球是天上的一颗星。那一瞬间让我暗叹的不是他,是这人海浩瀚世间苍茫里,能让人观望的片刻温柔。
杨百先看到的在前台办理入住的那个男孩和他的朋友,我因为近视,隔了几秒都不敢辨认。那个男孩转过头来时看见了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只记得我是带着一双因为震惊而微微睁圆的眼睛看了他一两秒就把目光移开了。记起以前三毛在文章里写过“因为相信缘分,所以背过身去。”这种笃信里愈深的沉默,真正有分量。是啊,因为相信缘分,所以继续沉默下去。没有同他们打招呼,也没有对着他们微笑,余光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道旁,也没有转过头去再看一眼。相遇不重,分离也轻,要安静,要静过了所有虚假映照,一切才会正好。这个世间有许多露水般的相逢,也美也清,却不长久。不长久也好,反而记忆新鲜。他,我后来没再见过,但是,那个早上,那带着善意的一双眼睛,就是这人海浩瀚世间苍茫里片刻的温柔。
那晚和杨百两个人都睡得很晚,在昆明的夜色里撑开了一盏灯火。时间过得琐碎,本来到达房间就已是23点多,两个人在深夜里还敷了面膜。一点一点地消磨,夜很快就所剩无几,最终将睡意熬了过去,两个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的人在凌晨一两点还精神奕奕。电视声吵吵嚷嚷,生出一种充盈琐碎的平安,我没有想来之前,也没有想来之后,更没有去望一眼这座城市的灯光。将窗帘拉实,不透一丝亮,在最疲倦地那一刻不做梦地睡去,也不担心明天的太阳照亮了脸庞,我愿意它是暗,它就永远都是暗。我记得那晚睡觉没有把灯关尽,留了一盏很昏暗的廊灯,灯光静静洒过来,洒在我们乱七八糟的行李和一路的风尘上。一夜无梦。
第二天将近中午模模糊糊记起要退房才起床。梳洗室的一面是巨大的玻璃窗,在拉开窗帘的一瞬间看见镜子里我因刚起床而白得泛出光泽的皮肤,觉得夜色可能把它仅有亮全留在了我身上。睡意尚未完全消去,脑袋里像是有层层的纱在飘荡,洗漱、换衣、收拾东西,在换上了那双在阳光下会有剧烈光亮的T字凉鞋准备出门时才觉得稍稍醒了过来。杨百打开门跃到走廊上,又急冲冲地进来,嘴里啧啧有声“外面比里面开了空调都要凉啊!”我没有回过身看她,也没有答话。只觉得好。新的城市,新的地方,昆明的凉爽冲净了广州的湿热,也冲净了满身的灰尘。一切都好。
我们在昆明的凉意里走上街头。在来之前,没有定好去往大理的火车票,杨百一直说火车票宽松得很,不会买不到的。其实我早就想到,现在是旅游旺季,临时买恐怕没那么容易。但我不想说,也不愿细想。买不到票就再停留几日好了,没什么大不了。
昆明火车站附近的气息和我的家乡很像。无序的人群和灰尘,还有车马如流的丰满和喧闹都一点一点地重合上我的记忆。其实我不爱这种乱而张皇的气息,甚至都不愿回头想,可是熟悉,那种熟悉即使我不想也会慢慢盈上来。也许正是种熟悉感让我在发现去大理的的火车只有深夜无座的班次了时依旧觉得这生活的幽默是刚刚好的,像一张坏坏的笑脸。它笑,我也笑。笑嘻嘻地买了两张,说在夜色里站着去大理。
买好票后将那个巨大的白色行李箱寄存,然后两个人挎着小包闲闲地荡出门,在路过一个车站时猛然想起这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做大巴的交通工具啊。那张坏坏的笑脸给我的挫败一瞬间被冲洗得干干净净。拖着杨百去找车站买票,一路走一路问,却依然没摸清头绪。火车站附近的人和店面大多都和旅游行业相关,我们去问询旅游大巴的车站在哪里时总不会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而是给我们介绍这个旅行社那个旅行社,甚至有些直接说这里没有车站。我们自己一路摸索,到了一个写着售票处的门前被一个穿黄衫的中年女子拦下。她声称她的旅行社有大巴直接通往大理,时间和价格都优于搭乘火车。当时几乎与她说定,可我还是决定先去她的旅行社买好车票再退掉火车票。这一去几乎花了半个小时,到达他们的办公室与老板交流才发现这老板只肯卖我们往返票,就算我们不会坐他们的车回昆明也是如此,且票价高出火车票一倍。我心下觉得讽刺,面上却还是淡淡,只是拉起杨百转身走。
再回到被那黄衫妇女拦下的地方时,发现她背后就是大巴票的售票处。恼恨自己怎会如此欠思量。我与杨百买好五点半出发的车票再去退火车票时,望见售票厅拥挤的人群。心里已觉不妥,但无其他办法,只能在人群里耐住,等排队退票。退完票赶到公交车站,再次碰到了那个拦下我们的黄衫妇女,我望住了她,不动声色,她在迎面走来时终于低下头去。
最终到达车站,还是错过了买好了票的班次,只能再次改时间。这次多花了票价百分之五十的手续费。我和杨百神色里都显出些灰败,却也只能改了六点四十出发的车票。车票捏在手里,却在候车间寻不到两个连在一起的座位。我向我们斜前方的单独坐着的中年男子问能否与他换个位置,这样我和杨百就能坐在一起候车。我连话都没说完就被他粗暴拒绝,那一刻站在人群里突然有种有什么要陷落一般的僵硬无措,顿觉这个世界的善意如此吝啬,可心里却无力升起太多愤恨,只能怔然望住眼前的世界,从咬紧的牙根里说出声轻淡的“好”。
我在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时抬头看了一眼天。昆明车站的天花板是有色玻璃,阳光被掩去了刺眼的白,云朵反而层次清晰。耳边的杨百在说什么我忘记了,只记得自己拿起手机往上拍了一张照片,那角度未费心思却意外的好。发了条微博配着那张昏暗到几乎看不到阳光的图,说“bye Kunming”。
汽车驶向大理,一路无话。出发时,云层汹涌,只有片刻蔚蓝,似乎是雨之将来。在高速路上走了一段时间后,天空又徐徐明朗了起来。阳光像被水洗过一遍般清亮明丽,云朵依旧层层叠叠,湛蓝只留影影绰绰。远处起伏的山峦笼罩在清澈的日光里,我最终的最终,还是在沉默里觉得了这生活,这世界依然好。就算天色渐渐暗下去,夜色缓缓漫上来,就算思绪依然飘忽难定,月光却依然温柔。满心的艰难,只在心里独自回转。我与杨百都没说话。就这样扑向夜色里吧。夜里的风凉,凉了,心事也就静了。
在路途中,在几近深夜的路途中,下了一场大雨。我看着雨水搅着车灯的光亮扑到玻璃上来,突然有了点奔波流离的意味。前无尘后无垢般清醒自知。杨百听歌,我听着她耳机里泄露的音,望着窗外茫茫的夜,想着那个叫大理的地方。
我从未在网上看过大理的照片,也从未想象过大理该有怎样的模样。那不是一个时刻牵念着想去一次的地方,那是个刚刚好走到了那里的地方。也许会好,也许淡淡。我都无谓。不思量,反而疏朗,疏朗到在深夜里下车走到人迹寥寥的大街时我依然觉得风都凉得那么好。下车的地方是大理市,并不等同于名声显赫的大理古镇。那里与别的城市没有什么不同,宽的街,高的楼。不同的是,这里的的士司机会在大理问你“是不是去大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