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下班之后,蓝天星来到了周柳所在的病房,他走进去坐在病床旁边的沙发上,周柳应该是刚做完颅内血液导出的手术,整个人还是显现出比以往更加瘦弱的体态。他闭着眼睛,就像一具雕像。据说一直这样躺着的人会越来越消瘦,而且接触床板的一侧身体如果不能动弹,久之就会生褥疮,那是人体免疫力下降的标志,与玫瑰疱疹,带状疱疹的患病结果相似,一旦人体没有了免疫力,整个人也就完蛋了。
想到这里,蓝天星皱起了眉头。周柳为什么要把武书连给藏起来?据鲁小米的父亲所说,当时是周柳把包菜送到了他家的楼下,时间是在鲁先生下班回家之后。第一,一段时间以来,周柳一直在同一时间出现在鲁先生家楼下,可让人费解的问题就在于,只有鲁先生一个人需要包菜么?如果周柳每天都在他家楼下徘徊,要把涂过毒鼠强的包菜卖出去,那么购买者有可能就不是鲁先生本人,可是受害者却偏偏只有鲁家。
第二,为什么凶手在得知了鲁小米死后还要再杀害鲁家其他人呢?他到底对鲁家有多大的仇恨?
现在,蓝天星的面前躺着一个活嫌疑犯,但几乎和没了生命的人相比差不了多少,他只要能听懂蓝天星所说的每一句话,蓝天星就可以了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鬼使神差地站起来,坐到周柳的身边。
“周柳,我是蓝老师,您能听见我说话么?”
当然,周柳不可能听见他的问话,可是他还是问了这么一句。
他感觉体内有一种难以抑制的焦躁。病房里安静得让他心烦意乱,他刚才说话带动的空气震颤就好像凳子腿突然刮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噪音,搅乱了这个空间里原有的情绪波动。蓝天星低下头,看着鼻孔里还插着氧气管的周柳,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周柳没有变成植物人,只不过是睡着了而已。
就在这时,护士来查房了,蓝天星看了一下表,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之前他给妻子打电话说要来医院,所以他会在外面把晚饭的问题解决掉。
“您好,您就是蓝校长吧?”护士主动和蓝天星聊天,蓝天星恨吃惊对方知道他的名字。
“哦,我是,您是……负责他的护士对吧?”
“对的,您是来探望他的?”
蓝天星点点头。护士已弯下腰,把一个大针筒从推进来的小车上拿出来,针筒里有些浑浊的液体。蓝天星对注射这种行为颇具反感,以前他对此没什么反应,但是一想到那一管冰凉的液体注射到人体里,他就对那管不知名的液体有一种认识度上的偏见,医学发展到今天已习惯于把各种各样的药用在人类身上,可真正的效力有多大?植物人不还是植物人么?
他知道自己为何产生这样的心理,无非就是因为年轻的时候被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注射了毒品,所以一看到注射就会联想起以前的遭遇,即使以后出现了重感冒他也不会采取输液的方式,实在没办法了,他才跑到小诊所打一针退烧针,反正把裤子脱了,那一针也是扎到屁股上,看不到了,反感也就会小一点。
“您刚才给他注射的是什么?”
“营养液,加入了一定量的盐,起到消炎的作用,到了晚上十点多,我们还会对他进行最后一次查房,明天早上还要对其脑部术后情况进行检查。”
“颅内积液都已经清干净了?”
“一周以后还有一次,差不多了,只是手术危险很大,因为病人患有血友病,不迅速采取止血措施可能会危及生命,而且还需要大量的血液供应,着实为难了我们的手术大夫。”
“据说这种病是有遗传性的,而且是传男不传女,也就是说孩子的母亲是携带者对么?”
“是这样的。大夫们说让我在注射时尽量注意,这段时间以来,大夫们都在商讨要不要对他的血友病进行治疗,因为——”
蓝天星知道护士要说什么,因为周柳现在已经是一个植物人,就和死了没什么两样,进行救助几乎费力不讨好。护士拉开周柳身上的被子,蓝天星看到周柳的腿上是被石膏和绷带绑起来的。
“其实我觉得,如果现在在中国安乐死已经合法的话,你们医院干脆给他一针就可以了!”
护士瞠目结舌地看着蓝天星,她不相信这种话能从蓝天星的嘴里蹦出来。
“不用看着我,还用那种表情,你们医院又是注射营养液,又是导出脑部积血,还给他包扎腿部的,劳民伤财,耗资耗神,救他这一命实在难上加难,直接一针了断,岂不是称了那些不打算费力的,提出质疑的大夫?”
护士合上了嘴,她的眼眶里噙着泪水,蓝天星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些重了,可他就是不喜欢有些大夫的态度,当然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态,连忙道歉。护士没说什么,推着小车走了,留下蓝天星一个人在病房当中。
“喂?晓梅?你们医院院长是谁,明天我想见一下他。”
“干嘛想找我们院长啊?为了周柳的事情?”
“对的,我想了解一下血友病相关的知识,并聊一聊他到底有救没有。”
庄晓梅在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了。
“喂?你说话啊,怎么不吭声了?”
“好的,那明天中午见,我帮你联系他。”
挂了电话,蓝天星走到病房门口,临出门前,他看了一眼周柳,然后悄悄关上了门。
“你还记得那辆车的车牌号么?”警察局审讯室里,刘研和老洪对面坐着晁隼。
“干嘛这么问我,搞得我跟杀人犯一样!”晁隼翘着二郎腿,身子几乎要躺在了凳子上,不屑一顾地看着眼前的警察。
“我们得知你是跟踪那辆装有尸体的面包车绕着城市兜了一大圈,你既然跟得那么紧,肯定记得车牌号是什么。”
“呵呵,要是我说我忘了呢?还有啊,你们是从哪里知道我当时跟踪了那辆车的,是那个什么蓝校长告诉你们的吧,妈的,看着人五人六的一个人,衣冠禽兽,就知道打报告!”
“哎?你这是怎么说话呢?”老洪一听晁隼骂蓝天星,拍案而起。
刘研在一旁示意让老洪坐下。
“暂且不谈这个,我们当然是为了公事公办,去找了当时的一些目击证人,他们说见过你,和蓝天星绝无半点关系。”刘研撒了谎,他觉得确实有伤害晁隼的行为。
晁隼瞪了瞪那双本身就不大的眼睛,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刘研:“你们把我叫来到底有什么事?没事我就回孤儿院了。”
“孤儿院?”
“是,我在那里当义工,要不然我平时吃什么?”
听到这,刘研把头转向了老洪。
“孤儿院离这里还有段距离,就让我们送你回去吧?”刘研说,老洪诧异的看着刘研,他原本以为刘研和他想得一样——晁隼在孤儿院工作,那么他就会有一颗爱孩子的心,是不会成为杀人犯的,可是为什么刘研还要跟去呢?
“随你便,不过送我也有条件,不许给我戴手铐。”
“没问题!”
这俩人一唱一和的到底在搞什么?
走出警局,上了警车,刘研特地让老洪坐在驾驶位置上,晁隼和刘研坐在了后排。刚一上车,晁隼就不由得紧张起来,毕竟还是个孩子,旁边坐的是个警察。
“说吧,车牌号是多少?”
晁隼的脸上布满了汗珠,他看了一眼刘研:“S79。”
刘研笑了笑。
孤儿院近在咫尺的时候,有一个五六十岁的女性走了出来,晁隼告诉刘研,那是院长。
“晁隼,这两位是谁?”看到晁隼身后跟着两个陌生男子,院长很纳闷。
“这位是刘局长,这位是洪探长,建设区派出所来到。”
院长尴尬地和他们握握手,不无责怪地问了晁隼一句:“你怎么把他们给带来了?”
刘研的耳朵飞快地扑捉到了这句话:“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想了解一下当时武书连被送进孤儿院的情况,据说他是被他的父亲送进孤儿院的。”
听到这话,院长的脸色变了又变,但又不能不配合警方的调查工作,她让晁隼先进去,然后转身对两位警察说:“请跟我来吧。”
孤儿院的布置很细致,进门处有一个花坛,花坛的正中间种了一棵柏树,他们延着修剪整齐的草坪中间蜿蜒的石子小路爬上了一个小坡,小坡的尽头是一个大约二十平米的小广场,孤儿院主楼就在广场的右边。充满童趣的墙面上画着孙悟空,猪八戒,阿童木等卡通造型,院长办公室就在一楼的正中间。
“孩子们现在都还在后面的餐厅吃饭,我们没必要打搅他们,一会儿有专门的老师带他们去看动画片,然后是就寝时间。请跟我来档案室吧。”
坐定后,院长把档案放在刘研的面前,她打开档案盒,翻到了第三十页,上面写着注册资料。
看到注册信息之后,刘研和老洪都颇为震惊,怎么会是这样——武书连的父亲居然根本就不是孩子的亲生父亲,怪不得他可以把孩子送进孤儿院呢,那为什么武书连却执意叫这个陌生男人父亲呢?
刘研盯着注册信息,这个已经死去的男子名叫隋铁,根本不姓武。
办公室外面响起了《铃儿响叮当》的曲调,整个孤儿院里沸腾起来,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哨声和带队老师的呼喊声。档案室里灯光明亮。头顶的一盏吊灯采用无影光学原理,他们三人凑在一起的人头无法在档案上投下影子。一会儿哨声远了,老洪有点想抽烟,他看了看档案室里禁止吸烟的标志后,咽了下口水,以缓解体内焦躁的情绪。他没有耐心看表格,索性在一旁摆弄手机。
“武书连被送来的时候是怎样一种情况?”刘研抬头看了一眼院长。
“当时还是初春,天气很冷,我们正带着孩子们做广播体操,隋铁带着一个孩子了来了,我们询问了基本情况,并让这个男的提供了身份证,工作证,户口本等一系列证明。这些证明都显示孩子与隋铁无血缘关系。”
“隋铁是怎么说的?”
“他说这孩子是他在大街上捡来的,是个弃婴,就一直把他养到这么大,但是一直都没有给孩子办户口,自己越来越窘迫,最近因为丧妻就更加没了经济来源,所以只好把这个孩子送进孤儿院。我们让他出示了居委会证明证实他确实和武书连没有血缘关系,归档之前我还特意看了一下他的工作证明,原来此人是个乐队的,当鼓手,我们当时还挺吃惊,那个年龄的人还当鼓手。说也奇怪,在我的印象中一般当鼓手的人都是年纪轻轻的,不过也不能否认人家的职业。我的奇怪表情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还用询问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我很是抱歉地快速把档案放进了这个盒子。”
刘研看了看一眼外面黑下来的天空,老洪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去,冒完一根烟以后又轻轻走进来,坐在刘研的旁边。
“可按您说的,既然武书连一直就在您孤儿院里住着,为什么后来又出去上小学了呢?难道有谁又把他接走了,或者说找到了领养人?”
“说到这里就更加奇怪了,接走武书连的还是隋铁。”
“啊?你说什么?”
“是的,我们当时询问了情况,隋铁说他自己在外面做生意发了,决定领养武书连,我们问具体是什么生意,他没有明确答复,我们那天看他衣着阔绰,不像刚来时的穷酸相,而且给我们的领养费简直就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总共十五万,吓得我们都不敢接。我们孤儿院当时刚刚起步,也确实需要一笔资金来壮大,后来我们走访了隋铁所在的街道办事处和居委会,了解到原来隋铁现在正和一个哥们儿做花卉进出口生意,挣了钱,而且正在想办法给武书连落户口,我们也就放心让隋铁领养武书连。”
隋铁因为发了家把武书连接走,并把他送进了小学,可为什么他们第一次见到武书连的时候,那孩子为什么穿着那么普通,精瘦的身体就像是长时间没有进食一样,既然隋铁有钱,为什么会让武书连活成那个样子?而且更加令人费解的是,隋铁姓隋,武书连姓武,隋铁领养了武书连以后应该给孩子改名姓隋的,否则给武书连注册户口,以至于让武书连到学校上学都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刘研和老洪向院长告别,走出档案室时,天已经全黑了,孤儿院里的几盏路灯亮着,昏黄的光线里飘摇着雨丝,阴冷阴冷的空气让穿着长袖的刘研和老洪都感到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刘研能听到老洪发出的急促呼吸声,他知道老洪的这种急促呼吸并不是因为天气太凉,而是因为他害怕这种黑咕隆咚的环境,穿梭在这么漆黑的树林里,那几盏路灯的昏黄灯泡就像是几个垂死之人昏黄的眼睛。
突然,一个黑影在二人眼前迅速穿过,老洪大叫了一声,吓得刘研的心脏也跟着忽悠一下。
“那、那、那是什么?”老洪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人。
“那不是晁隼么?”
刚才刘研和老洪因为还对孤儿院不熟悉,灯光又不明亮,二人居然迷了路,转着转着又回到了广场上。
“小狼,过来,过来!”晁隼朝刚才窜过去的黑影叫着。
狼?
听到这名字,老洪的脑子里闪现出各种恐怖画面,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孤儿院里,一个少年偷偷饲养一匹狼!等看清楚了,才发现那只不过是一只黑色的狼狗。
“喂,你小子,在那神神经经的干嘛!”老洪为刚才受到的惊吓而愤怒。
“哼哼大叔,我怎么神经了?”
刘研用胳膊肘碰碰老洪,然后说:“这孤儿院让养这种狼狗么?万一伤到孩子怎么办?”
“不会,小狼很乖,他已经在这五年了,从没有伤过任何孩子,是不是小狼?”晁隼用手抚摸着小狼被雨水打湿的毛发,小狼摇着尾巴。
“你一直在这?”
“是啊,我还看见你们从档案室里出来了呢。”
说完,刘研望了望他右侧矗立的大楼,大楼完全笼罩在巨大黑影之中,此时大楼里没有亮灯。刘研心生狐疑地看着眼前的晁隼,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块大毛巾擦拭着小狼的身体,小狼吐着舌头眯着眼睛,好像很舒服地把头垫在晁隼的腿上。老洪从刚才到现在都还在不停地颤抖着身体,他对刘研说咱们快走吧。
“是得快走。”
老洪奇怪地看了一眼刘研,他还没明白刘研这句话的意思,就被拽着胳膊拖出了孤儿院。
“你这是怎么了?我以为你会在孤儿院里逗留一阵子呢!”
“这个孤儿院有问题。”
“啊?”
“我们被监视了,你没注意么?”
“谁监视的,我怎么没注意,天,你不会是说晁隼?”老洪坐在警车里,此时刘研还没发动警车。
“我不太确定。”说着,刘研发动了警车,结果车子像架在了旋转木马上一样,疯狂地颠簸了五六米,刘研迅速停车,下车一看,警车的一个车轮已经没了,他们的车卡在路边,旁边就是低于地平面五六米的农田。
老洪也从车上下来,看到停在路边的警车,头灯灯光因为车体的歪斜射到了前面的一棵榕树上。
“怎么会这样?”
“有人要陷害我们,至于是不是孤儿院里的什么人现在还不好说,但只要将犯罪分子抓住,就可以判他袭警罪了。”
“那我们今天晚上该怎么办?不能停在这种随时都能冒出来个鬼啊魂啊的地方吧?”老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沸腾着,就在此时,他听见了乌鸦诡异的叫声:“我奶奶从小就告诉我,有乌鸦的地方就有尸体。”
“不要把奶奶搬出来,我奶奶已经去世了十年了,我们今晚轮流值班,先把警车拖回来吧,枪都带着呢吧?”
老洪点点头。他们把警车从危险的位置上拖回来,然后把广播打开。他们忘记了这种地方信号不好,唧唧扭扭的电波声就像是枯魂野鬼的嚎叫,于是赶快关了广播。百无聊赖之下,只好枯燥地等待黎明的到来,谁知不一会儿,他们就全部趴在车里睡着了,不知到了几点,他们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刘局长!刘局长?”
刘研揉着疼痛的脑袋,从睡梦中醒来,旁边的老洪还在打着酣,头靠着车窗,张着嘴,口水流在脸颊上。
“嗯?小张,你怎么来了?”刘研看着窗外浓浓的大雾,他们的警车还停在这穷山僻壤之中。
“是嫂子让我来的,她见你一夜都没回来很是担心,我们卫星定位才找到了您,不是开着警车来的么?怎么没开回去却在这睡起来了?”
“警车的车轮子被卸下来了,我们车后面又没有备用轮胎,而且昨晚又在下雨,我们打算轮流值班呢,谁知居然睡着了。”
“我叫拖车把警车拖回去吧,你们坐我的车回去,对了,蓝校长今天让您陪他去趟市医院,说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哦,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