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病房外。
“目前,警方已经查明,新泰证券前研究所总经理李云志、《天天新闻播报》财经部主任简文,编辑部主任曹海平的死并非意外,而是由许由缰幕后计划,朝阳财经制片人张若离实施的一系列有计划的谋杀案。而这一系列惨案背后,都与三十五年前国恩医院一场未曾公布于众的秘密手术有关。”
……
“记者截稿之日,许健慈、韩志庆、李尔雅和许由缰等人均被警方所控制,而张若离依旧未脱离生命危险,目前在泰和医院接受治疗。警方消息,许健慈对利用人体做活体脑细胞移植实验供认不讳,记者粗略计算,在这三十五年间,已经有近百名儿童在许健慈的手里被残害。而许健慈和李尔雅一手创办的妇幼保健院和儿童天堂福利院,也不过是为他们谋一己私利的平台,李尔雅近二十年一直利用职务之便,进行婴儿贩卖的勾当,而对外界宣称的贵族待遇的儿童天堂,所谓收留的孤儿们不过是输送给富豪们的商品罢了,而许健慈夫妇这二十年间从中牟取暴利,身家已过百亿。”
……
麦子手里转着一叠《新时代财经报道》,头版头条一篇文章几近6000字,《健慈集团涉贩婴丑闻 二十年间牟利百亿》,而刊头还显示,本期的策划专题是,《许氏王朝的覆灭 利益追逐下的人性丑恶》。
“案件水落石出,凶手落网,而你也写出了坚持要写的报道。”麦子扭头对身边的连生说。
“文章令你难做了吧?”连生指了指麦子手里的报纸。麦子知道连生指的是什么,她微微一笑,一字一句地将句子念出了声:“如临大敌的新泰证券将四面楚歌的李云志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境地,最后弃之如敝履。”
然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连生悄悄看了看麦子的表情,她嘴角带着笑意,并没有生气的样子,“你倒是说一句话啊。”他心生忐忑。
“我在数连生你这一句话里用了多少个成语,如临大敌、四面楚歌、无路可退、弃之如敝履……总共才多少字,就用了四个成语。”麦子强忍住笑意,声音却因为颤抖而变得滑稽。
连生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不用担心你的文章会不会给我的工作带来困扰,因为我今天早晨已经辞职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想到要与你去危地马拉。”麦子清晰地说。其实早在高坚辞职之日,她便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了,资深如高坚,泰明证券的死忠,新泰证券的元老,最后依旧没有逃脱权利的斗争,甚至赔上了个人感情和家庭。而当初单纯天真爱美爱笑的叶蓁蓁在数年的职场斗争的浸淫中,不也变成了能够利用舆论杀人不见血的“利器”吗?纳兰性德那句词真的很好,“人生若只如初见”,若真的能够始终若初,就好了。
麦子临走将工作都交给了叶蓁蓁,对告密童颜之事绝口不提。那些她都不想再参与,她只是希望还能够单纯的延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她心里很明白,为了这份工作,自己到底付出了什么,而现在,她要为自己活一次——值得庆幸的是,她遇到了连生。她暗暗对自己说,不论如何,她也不会再与他分开。她会紧紧抓住这个男人,这可能是她最后幸福的可能。
“你想好了吗?”
“我很想去那里尝一尝曹海平说过的具有强烈烟熏味道的安提瓜咖啡。”
连生突然心头一凛,他清楚地记得在夜奔与曹海平喝咖啡的当日,两个人谈及危地马拉的安提瓜咖啡时,麦子并没有到。而自己事后也并没有告诉过麦子关于曹海平对安提瓜咖啡的叙述和评价。
她是怎么知道的呢?她当日是什么时候到咖啡馆的呢?
她是不是早就料到了那是一杯有毒的咖啡呢?
连生心突突地跳,如果是这样,为什么麦子要曹海平死?曹海平拷贝了简文U盘里的所有资料,而简文几年来坚持追查新泰证券不为人知的内幕,派系斗争,IPO上市作假,以及研究员的违规炒股和集合理财产品之间的利益输送……曹海平是一个以勒索要挟为生的记者,这样的记者留在世上终归是一个麻烦……
既然如此,有人动手的话,倒不如顺水推舟?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连生想起当日一边开车一边哭喊的麦子,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是不是她没有想到会连累到自己?她为了救自己发疯般的在黑夜里开车狂奔,为了救自己在医院里大呼小叫几乎精神失控……
而他问自己,可以失去她吗?
在苏州博物馆里以为她遭到绑架的心情,焦虑,心碎;而得知她一意孤行到了天目山,他几乎有了不想独生的念头……这样的麦子,他能够允许她离开吗?
他摇了摇头,决定将心头的疑虑甩去,“人至清则无鱼”或者还是“难得糊涂”吧。他慢慢慢慢地让心情平静,微微笑着,并不说话。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股刺鼻的福尔马林味道令他的心隐隐作痛。
“只要遇见了那么一个人,愿意为了他从此做一个好人,那样就很好了。”他想起之前在滨江大道上的对话,或许,她此刻愿意为了他从此做一个好人?
连生想到这里,伸出胳膊将身边的麦子拉到自己的身边,她则紧紧的靠着他肩膀,他送给她的那对青金石耳坠轻轻地搭在耳垂下,安静而明朗。她的发丝抚在他的颈间,有一点点****;她的手温暖地覆在他的手上,他能嗅到她身上淡淡地玫瑰香味,能够感受到她从身上传来的特有的温暖,还有她的手摩挲在他手背上时,指尖散发出的独有的爱意。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已经一周了,予之在被救护车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被许健慈进行了简单的救治,伤势也明显得到了控制——不得不说,许健慈是一位医术高明的外科医师。不仅如此,手术也非常成功,连生也贡献了800CC的鲜血——可是予之却一直都没有醒过来。
现在,麦子和连生肩并肩地坐在医院的长廊上,他们并没有推门进去,而是将病房内的的时间都留给了一晨与予之。
从天目山回来,一晨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她不得不面对诸多的打击——家庭的变故,身世的揭秘,社会舆论给予的压力,还有来自整个集团的压力。事件之后,健慈股份已经连续一周在集合竞价阶段便直接封死在跌停板上,一晨知道这一切都等着她去解决。现在整个许家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他们留给她的,绝对不是什么金碧辉煌的许氏王朝,只是辉煌之后的断瓦残垣。
或者,我能够做得更好!
她这么想着,但是内心却缺乏自信,她从来没有如此地渴望予之在她的身边。这些陪伴在他身边的日子,她想起了很多往事,他们的初次相见,他为医院寻找到了病患闹事的幕后黑手,他在她做手术之前的鼓励,他为她的坏脾气而恼怒,他们坐在教堂的台阶上谈心,他们相互诉说着心事……最后,他为了她被匕首深深地刺入身体,她每每想起这些,眼泪就会止不住的流下来。这些天来,她每天都在小心翼翼地堆砌着那些回忆,最后那些回忆就跟眼前的景物一样真实,甚至可以伸手触摸。
天色暗了下来,笼罩在一片空虚之中。她闭着眼睛,深深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胸前,她能够听见他那幽幽的鼻息,平静而安稳,他就像是一个睡着的婴儿……
婴儿,从沉睡中苏醒。从透明罩往外张望,是冰冷的白色,还充斥着令人不安的福尔马林的味道。
他是一个早产儿,为了能提早看到这个世界,显然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睁开眼看到的世界,是如此寂寞,安静地就好像从来都没有人在这里生存过。
啼哭,从喉咙中迸发出简单的嘶喊。
婴儿感到无助,双手在空气中想抓住点什么。但是碰触到的只有插在他鼻子里的导管,那是供给他氧气的通道。从他生下来的24小时之内,这跟管子是他走向世界的通道。
在他的周围,围绕着各种仪器。经过几个小时的抢救,他已经有了生命的体征,心跳在继续,但是他的脑电波显示还是微弱,如同一片荒芜的沙漠。
婴儿如同死一般地沉静——整个屋子里,所有用白布包括着的幼小躯体,他不明白谁有生命,谁已经彻底与死神相聚。
他感觉自己也一点一点与死神在靠近。他甚至想放声哭泣。
耳边,那阵啜泣……不,这不是自己的声音。
他开始以为那哭泣来自于自己,但是,他发觉自己并没有眼泪。
望向四周,偌大的屋子里放着好几个跟他一模一样的透明罩,罩子里都有一个跟他很相似的婴儿,距离自己最近处,是一个瘦小黝黑的小婴儿,他一动不动,似乎完全丧失了生命的特征。
哭泣声再度传来。
婴儿不安的动了动。
最后,他听见低低的耳语,你看见的那个是我,就在你的不远处。
婴儿还在疑惑,声音再入耳鼓:我就那个离你最近的黑孩子。
“我向死神求情,如果这里有人肯收留我,我就不必跟他走。我为了能来到这个世界,受了很多苦,我不希望我的一生仅仅是留在这医院的35天。”那声音绝望无助但是却有饱含期望。
“你需要我做些什么呢?”婴儿有些颤栗。他望向不远处的黑孩子,黑得就像一块小小的木炭。
“死去的是我的肉体,请你带走我的灵魂。”
“不——”婴儿用尽全身力气对那个声音说,“我们的生命皆由自己的灵魂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