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僵坐着,很快回过神来,想着明天如何应对。他不知道那座坟墓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现在要使出平生能力,与它建立亲密的联系。他必须编织一个故事,且是一个合情合理、近乎完美的故事。否则,他估计自己很难再活着离开执法机关。他毕竟是接近死过一次的人了。可是,他苦思冥想,也想不出端倪来。很明显,他的被捕,不在于他丢了根烟头,或者随地大小便什么的,而是与那个墓有关。同样明显的是,这座小镇禁止私修墓地,更禁止随意篡改墓志铭,一旦有这类事情出现,必然要判重刑。因此,按道理不会有人去干这种事情。可偏偏有人干了。那么,那人干这事的动机是什么?镇外人紧张地梳理着,好像慢慢开始有一些头绪了。
(文到此处,作者想给予一个令人不悦的中断,希望有喜欢幻想、喜欢推理、喜欢写作的读者,能够尝试着自己去编织一个有声有色的故事,帮助这个不幸的外镇人完成自救。)
也就是,我必须设想出一种合理的解释动机,同时,还不能触犯官方和当地习俗。只有从这点出发,我才可能自救。外镇人想。
那么,是什么动机呢。外镇人端着白杯子,又喝了一口白饮料。
假如我是那个人,我会怎么想。外镇人开始把角色定位在那个建墓怪人身上。他想,这种换位思考将有助于他思考出对策来。
可是,他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点子。这使他万分沮丧。
“想着做这事的人真是个天才啊!怎么我就想不出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我只是一个缺乏想象力的庸人?难道,我真的老了?”他自言自语道。
“难道他仅仅是想挑战官方的禁令?”他说,“如果仅仅是这样,那我不成了替死鬼了?他干了坏事,我来收残局,我来背黑锅?”
“就算是他想对抗官方,但我也不能这么说。这样说,也就和现在一样,是死路一条。我必须想出好的办法才行。”他说,“****妈的,多少人赞我聪明。可到生死的节骨眼上,却笨得似牛像驴、猪狗不如了。”
“我首先是修了墓,其次,还改了墓志铭。”他说,“那么,我修的墓是谁的?”
“一种可能是别人的,一种可能是自己的。”他说,“如果是别人的,我为什么想给他修?肯定是有人雇用我。既然我替别人修了,又干嘛发神经,没事去改墓志铭?那只能是,雇用我的人既雇用我修墓,又雇用我更改墓志铭。既然我是被雇用的,有利可图,所以才做。因此,我要活命,就只能从雇用我的人身上着手。那么,谁雇用我,我才可以保命?此其一。其二,如果是自己的,我为什么要给自己修,修了我干嘛要自己更改墓志铭?有自己给自己修墓的吗?没有。因此,就应该是我雇人给我修了墓,并且雇人修改墓志铭。既然这样,说明作为雇主,我是一个垂暮将死的人。可是,我雇人替我修改墓志铭是什么原因?这不是最关键的。关键的是,我是怎么样一个雇主,可以让我活命?”
“假如我是雇主,那么,无论如何我都没有可能自救。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草根,无论如何磨破嘴皮,也无力改变我无权无势的草根身份。自古以来,草根就是草菅人命的主体和对象。因此,否决这条。那么,我只能是受雇用的草根。自古以来,草根之所以有可能偶尔逃过草菅人命的遭遇,主要因为他的主子是有来头的。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因此,我必须想出一个他们不敢拿我的雇主。他们必须看在我雇主的份上,放我一马。”想到这里,他终于觉得空气不再那么窒息了,血管里的血液循环也通畅多了。
“那我应该把谁说成是我的雇主呢?”他对着墙壁发问,“执法人员。既然是执法人员让我干的,那么,这事执法人员自己受到牵连,当然不能对我怎样。”他正要高兴,但念头一转:“这不行。为了摆脱牵连,他会更早杀人灭口,以便绝除后患。而且,很明显的是,执法人员也处在权力金字塔的底端,并无力左右已经形成的局面。那么,执法人员的顶头上司如何?而且不是本镇的官僚。因为,我是一个和本地无太多关联的外地人。那么,我认识的是外地的官僚。但自古以来,天高皇帝远。因此,最好还是得想出一个对本镇有着强力影响的内部人物才行。”
他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来,他对本镇的认知太有限了。就算对本镇有很多了解,但他也不可能深入认识他们内部的人事联系。了解内在关联的人,只能是内部里面人,一般人是不可能知道的,何况他一个外镇人呢?
“因此,只能尽最大可能去想一个比小镇高些、但又不至于离得太远的强人。”在无依无助再次濒临绝境时,他心里面竟然神迹般地浮现出一个人,准确地讲,也只是一个略显虚无的人名,因为,他连这人的样子都记不起了。但他心情喷泉一样激动,“对了,关系!我的上帝啊!”而且,更平添一层说服力的是,关系是他以前的同班同学,也是忠义象征的关羽后人。虽然多年没有联系,但毕竟是同学,而且,外镇人曾经还帮助过现在已经小有权力的关系,尽管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帮助,但毕竟也是帮助嘛。
“现在的问题是,关系为什么要安排他修墓并更改墓志铭?”他想。但很快想通了,“既然关系是位手握重权的官僚,他安排的事自然是大事,当然得不问任何原因地坚决执行。哪有下属做事,还要向上司讨个说法的呢?”
他情绪高涨,在房间里不停地踱着步,思维在某个尚未被科学掌握的动力系统推动下,飞快地运转。他有高血压,虽然不很严重,但也不能兴奋过度。他连忙对自己说:“平静,平静。”
打定主意,他把杯子里的饮料一口全喝了,叹道:“好在有关系!”他终于能够稍微放松了,举着空杯子来回端详着,叹道:“真是好饮料!”
外镇人被带走后,小镇人很清楚他的命运。一种情况是,大家“极其幸运地”、“不可思议地”又看到了他,但他要么成为疯疯癫癫的傻子,要么成为一个几乎是哑巴的沉默者。另一种情况是,再也见不到他。至于他去哪里了,当然是要么永远关在大牢,要么死了。之后的日子里,大家的确没有再看到他。
外镇人死了。
小镇官僚与上级很快展开所谓的“上下联动”(虽然这些人做事一向拖拖沓沓,经常不了了之,但在疏通人际关系上,却是雷厉风行、不怕周折、不惧艰险的),并且很快获悉,关系的确是外镇人的老同学。这个外镇人名叫孤立,一介布衣。他们想,既然是关系的老同学,不管是不是关系指使建墓的,当然只能放人。否则,怪罪下来,整个领导班子都可能遭受灭顶之灾。执法人员到了禁闭室,依旧浑身蒙着,但这次又变了花样,是全身红,红头发,红眼镜,红口罩,红衣裤,红手套,红皮鞋,红公务包,估计连内裤也是红的。也许,这并不是变换花样,而是不同场合有严格对应的不同颜色的制服。也许,官方是想突出喜庆,但是,让人觉得红衣人完全是满身吸附了鲜血的怪物。他说:“孤立,你自由了,可以走了。我要善意地提醒你的是,出去后,务必加倍小心自己的一言一行。”
这个叫孤立的外镇人获得大赦一般,连声对红衣人表示感谢。他忍不住想去握一下红怪人的手,但那人理也不理。他只好尴尬地缩回伸出去的手掌,跟着红怪人,既兴奋、又忐忑不安地走进一条封闭的走廊。他即将重新回到自由了——这平常看起来是多么平常的自由,现在显得多么来之不易啊。这时,一个电话把红怪人叫去了办公室。外镇人被丢在现场。他赶紧到处找出口,但找不到。即使刚才红衣人和他已经穿过的地方,他也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缝隙。他焦躁地候着,忧虑重重,生怕事情又出现什么波折。不巧的是,这时他的头顶偏偏飘来一团像乌云一样的东西。他纳闷,这封闭的世界,哪来的这朵不祥之云!他用手去扫它,想把它挥散,但没有效果。他便移动了几米,想离它远一些,但它竟然缓缓地跟了过来。他怎么也无法摆脱它。
与此同时,红怪人正肃立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前。桌子前端坐着另一个全身蒙着的制服人,全身乌黑发亮,十足像一只大蚂蚁。如果再插两根触角,那就完全可以以假乱真了。其身影更是布满了房间的墙壁、桌面、地板。这个黑制服人的背后,赫然高悬着五个血红色的大字:“为人民服务”。这颜色和红怪人的颜色差不多一模一样。这个黑怪人是红怪人的顶头上级。他向红怪人传达了关系处决孤立的指示。
他口齿清朗、节奏分明地说:“根据关系大人的口谕,判处孤立死刑,且就地秘密执行,绝不允许走漏任何风声。”他传达指示的时候,和所有蒙着全身的公务人员一样,毫无嘴巴的张动和喉头的抖动。也许,他们并不是蒙着的,而是已经进化成那个模样了,进化到无头无脸无躯干无手脚的程度,当然也没有嘴和喉了。如果的确是这样,我们却还用尚未进化的人的目光来审视他们,那显得多么幼稚可笑。
红怪人雄赳赳地说:“听令!”他也同样没有嘴巴的张动和喉头的抖动。
这个上级说:“你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