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公平。”国际象棋游戏界面打开的一瞬间，她说。
在游戏线路的另一边，恩吉斯嘿嘿地笑了两声，带着几分故意气人的口吻说：“我也觉得不公平。你比我多了整整230年来思考下一步。”
“胡扯！”艾拉愤愤不平地叫道，“230年的睡眠，根本不可能进行正常的思考，而且还会让之前的思路完全混乱，没有彻底忘记下棋这回事已经是个奇迹。但你却可以连贯的思考。事实上，你思考的时间要比我多出数个小时。”
“说不定你在睡梦中也能想到一些妙招。”
“即使想到，也早就忘了。没人能记住230年的梦。”
“我听那些专家说，不管你睡了多久，但是做梦的时间也许只有那么一小会儿……”
“那些专家中有谁睡过230年？整个儿宇宙的地球人中，也就只有我睡过这么久。”
“好吧，上次我听过你这样抱怨啦。”
“有吗？”艾拉语气有些含糊了，她对自己的记忆有些失去信心。毕竟过了230年，感觉上做了许许多多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的梦，仿佛经历了数个世纪的人生之后，没人能对长眠之前说过的话做出百分之百的肯定。
“艾拉，你没有说过。”T268及时的插嘴。
“嘿！”恩吉斯不满地叫了一声。
“我必须这样。”T268解释说，“并且对你提出警告。你故意混淆我主人的记忆，有可能会对我主人的心理状态产生不利的影响。”
“好吧，好吧。”恩吉斯无奈地说。
T268是艾拉飞船上的舰载电脑，即使过了六百多年，却依旧如此尽职尽责，的确让人感动，但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T268的老旧。现代飞船上的人工智能更通情达理一些，至少能理解什么是人类的玩笑，并且及时地判断出玩笑的危害性有多高。
不过，恩吉斯不怀好意的想到，一个六百多年没碰过男人的老女人的心理状态，或许真的需要极为特别的关注。他决定以后在开玩笑之前，认真思考一下可能带来的后果。
这时，游戏界面上出现了变化，随着啪嗒的一声，艾拉把她的骑士往右上方移了一步。恩吉斯精心布置的小傀儡陷阱被轻而易举的击破了。
恩吉斯不禁在心里咒骂的一声，说什么230年睡眠会造成思维混乱，根本就是胡扯，艾拉的棋风跟以前一样犀利。当然恩吉斯也没指望这么简单的陷阱就能击败对方，但也没想到这么快……或许艾拉凭借的仅仅是作为一名职业棋手的直觉？
通讯线路的另一半传来艾拉的轻笑声，似乎在沉默中发现了恩吉斯的窘迫。
“我准备出舱了，你慢慢想。”艾拉说。
恩吉斯扫了一眼自己左侧的屏幕，再有四分钟就会再次进入超光速跃迁状态，他们没机会继续这盘棋了。
“我也要进入超光速跃迁，你下次醒来是什么时候？”恩吉斯忙不迭地叫着，即使他知道艾拉在飞船的任何地方都能听到他讲话，但还是生怕她听不到。
对方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说：“大概一百五十年吧。”
“那么一百五十年之后再见。”
“恩，一百五十年之后再见。”艾拉的声音里明显流露出一丝落寞。
难道说，即使是一百五十年都呆在梦中，她仍会感到孤独？恩吉斯想。然后双方的通话结束了。
恩吉斯一边爬进自己的注水仓，一边对自己的舰载人工智能叫道：“菲比，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他的舰载人工智能却有些为难地回答：“这次的修正，恐怕有些困难。”
“有什么困难？”他叫道，他知道艾拉大概睡眠的时间，航行方向，航速，中继点的位置，就很容易计算出艾拉苏醒的准确时间，只要对超光速跃迁进行一些微调，他们就能再次联系上。前几次都是这样，但这次，菲比竟然说有些困难！
“前面的航道上似乎有些大质量的物质，对空间扭曲可能对超光速跃迁造成某些影响，最终误差可能会让你和艾拉的时间交集为零，有大约47.23个小时的误差范围。”
应该只有人工智能才会用那么多“似乎”、“可能”、“大约”之类不确定的词语？艾拉的T268对这些词语的使用极为谨慎。在恩吉斯的记忆中，只有刚才那次交流中，T268使用了“可能”这个词。有一个古怪的想法立刻出现在恩吉斯的脑海里，在他和艾拉交流的同时，T268或许也在和菲比进行着交流。以电脑的交流速度，即使有带宽的限制，他们也能在短时间内交换不少信息，或许菲比一直在教T268一些东西，让T268的思维模式更加接近人工智能。不过恩吉斯并不确定艾拉那个时代的电脑能否产生这种进化。
对于艾拉来说，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恩吉斯一边想，一边凝视着蓝色的液体开始注满蓄水仓。很快，后者夺走了他的大部分注意力，恩吉斯不喜欢这种感觉，即使已经经历了好多次，但眼睁睁看着自己溺水的感觉，经历再多次也无法让人容忍。
据说新的飞船早已经淘汰了“蓄水仓”这种愚蠢的设计。如果他有足够的钱，他完全可以把飞船开回地球进行改造。当然，那太愚蠢了，因为没人能追上科技的进步速度，有再多钱也追不上。
就像艾拉的飞船，“先驱者”13号，人类历史上第一艘实际被运用的亚光速载人宇宙飞船，从地球出发，已经过去六百多年。而恩吉斯的飞船，却只要三个半月，就能追上艾拉。
仅凭这一点，就让艾拉当年的无畏和勇敢，变成了某种令人无奈的悲哀。
六百多年，足以使人类忘记艾拉这个世上第一个跨出太阳系的女英雄，星际开发联盟的董事们甚至不愿意派艘飞船去把她接回来。若不是有一本突然出现的传记小说，把艾拉的自杀式冒险大肆渲染成为一种浪漫，在人们中掀起一场新的狂热，星际开发联盟才不会派出恩吉斯去寻找艾拉，并把她带回来呢。
然而最大的问题是，以恩吉斯出发时，也就是三百多年前的科技水平，在茫茫宇宙中，他能找到艾拉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唯一可以让他们百分之百汇合的地点，就是艾拉此行的目的地——类地行星亚眠。
恩吉斯想，三百多年过去了，地球可能会再派出一艘足够有能力找到艾拉的飞船吗？似乎不太可能，除非再出现一本传记小说，把她和他的故事描写成一个凄美无比的爱情故事。想到这一点，恩吉斯竟然有些飘飘然。毕竟他还很年轻，很容易就产生出这种幻想。
这时蓝色液体终于没过了他的鼻子，他竭力排出肺里的空气，然后使劲一吸，让液体沿着气管灌入肺中，无比剧烈的疼痛，他好像咳嗽了几声，吐出一连串的气泡，眩晕，几乎昏厥过去。接着飞船一抖，他的视线里仿佛出现了某些东西。
然后，他的飞船就跃迁到了15光年以外的地方。接着是误差调整，小心的计算路线，避免撞上任何一粒尘埃，然后再一次的15光年跳跃。这样的跳跃直到恩吉斯的身体承受极限，总共可以连续跳跃五次。
在这种状态下，他怎么可能思考下一步棋怎么走？不过他没告诉她这些，告诉她，她也不会相信。
恩吉斯甚至没告诉艾拉，那种棋现在已经没人玩了。
不过那是在恩吉斯出发130年后的事情，不然恩吉斯怎么也不可能在数星期的时间里就学会下棋吧？
恩吉斯想不通国际象棋为何会被淘汰，想不出自己出发的这段时间里，地球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让人类彻底忘记国际象棋的玩法。
不过恩吉斯不关心这些，他清楚地知道，任何恒星际的旅行，都意味着沧海桑田。
在恩吉斯进入半昏迷状态的时候，他的舰载人工智能菲比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状态工作着。这个所谓的“紧张”并非指满负荷工作，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紧张，和人类的紧张情绪几乎毫无区别的那种紧张。因为菲比发现，前面阻挡在航路上的大片黑暗物质，正在以一种有节奏的加速状态前进着，进一步的观测发现，这片物质的表面附近正在对外界发射微弱的X射线。菲比认为，这片黑暗物质通过吸收太空中某些人类尚未认知的、非均匀分布的物质当作能量，不断地让自己加速。这说明，它们是受控的物质。如此巨大的一片高质量受控物质，不能不让菲比产生“紧张”的类人情绪。菲比及时和T268进行了沟通，发现艾拉的飞船飞过这片空间时，那些黑暗物质还不在这里，它们是在不久前才到达这片空间的。但菲比没有把这些事告诉恩吉斯，一是它能告诉恩吉斯的内容并不多，二是恩吉斯目前的状态，也很难对此做出有效的判断。
让这次超光速跃迁产生不确定性的最大因素也是那一大团黑暗物质，菲比根本无法预测出，它不可能判断出对方究竟能否把自己的速度加速到接近光速，更糟的是，菲比甚至无法判断这团黑暗物质究竟有多大。黑暗物质对空间的扭曲作用告诉菲比，那玩意密度不高，但相当庞大，就像一片连绵不绝的乌云一样铺在飞船的航线上。当飞船脱离超光速状态后，很可能直接出现在这团黑暗物质中间。
那将会是个无比巨大的麻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