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年后，恩吉斯无力地蹲在蓄水舱中，任凭蓝色液体从鼻腔和嘴里喷射出来。他苦笑着想，幸好在出发之前，有人忽然想到若不在飞船上加载重力装置，这些液体恐怕很难排出体外，乘客也会被活活憋死。不然他恩吉斯恐怕会早艾拉一步成为宇宙开拓运动中“无法避免的教训”中造就的烈士。
超光速跃迁已经结束，他和这个宇宙又有了将近150年的时间沟壑。
恩吉斯艰难的爬出蓄水舱，菲比的声音立刻在耳畔响起来，这次恩吉斯竟然从菲比的语气中听出了某种幸灾乐祸。
“你最好尽快让自己恢复体力，你和艾拉的时间交集只有23分钟。之后你就必须准备下一次超光速跃迁，否则错过了这个跃迁位置，以这艘飞船的普通巡航速度，你必须等3000年才能到达下一个跃迁点，我必须提醒你，这艘飞船上可没有休眠装置。”
恩吉斯在心里咒骂一声，超光速跃迁中的某些东西，似乎帮助菲比的智慧快速的增长，渐渐变成一个有情感的活生生的生命。有时他甚至怀疑菲比已经被地球上某个变态家伙劫持了。
“在此之前，我有件事必须告诉你。”菲比忽然变严肃的话语打断了恩吉斯的思路。
正在拼了老命地爬到座位上的恩吉斯瞬间停住了动作。
“什么事？”恩吉斯有些担忧地问。
“在不久前，我们刚刚进行了地球人历史上第一次和宇宙生物的接触。”
“什么？”恩吉斯条件反射的说，他当然理解或者差不多能理解菲比说的话，只是没有为此做好必要的心理准备。
座位右方的一个屏幕上显示出一张几乎是一片黑暗的照片。
“这是我在不久前拍摄的宇宙生物的照片。”
“哦？”恩吉斯很认真地盯着那张照片，手指在上面轻轻扫过，那画面却没有意料中的旋转，“在哪里？”
“你应该看得出，这张照片中的大部分区域明显比较黑，而其它区域偏蓝。我认为这是宇宙生物的保护色。由于本舰的任务并非是和宇宙生物进行接触，所以也没有进行采样分析。但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这应该是一个庞大的种族群落，生物等级应该不会很高，大约是地球上的藻类植物水平。我对它们迁徙的方向非常感兴趣：目前它们正在不断加速，向远离银河系中心的方向前进。地球上的一些科学家推断，大部分宇宙生物应该是沿着银河系自转的逆向圆形轨道迁徙，这样才能在旋臂吸收能量，在稀薄物质区完成安全的繁殖。目前这种远离银河系中心方向的迁徙基本上毫无意义可言。我建议你花些时间，对这一现象进行分析。”
可是此时，恩吉斯却早已经对菲比的长篇大论失去了兴趣，只是随口说道：“它们的迁徙轨道应该是椭圆形才对，要知道旋臂都是很长的，而且银河系还是个棒旋结构，椭圆形的迁徙轨道才能让它们更快的在旋臂和稀薄物质区之间不断穿越。”
“但是我认为旋臂应该没有缠得那么紧，再加上银河系的自转速度……”
恩吉斯挥了挥手，结束了菲比的报告，视线已经从右边的屏幕上移开，打开了左边屏幕上的国际象棋界面，几乎是胡乱地下了一步棋，然后他就后悔了。太愚蠢的一步棋了，对方可能一步就将死自己。更糟的是，恩吉斯感到自己让艾拉失望了。
可是对方却说：“下得不错。”
这是怎么一回事？一种讽刺吗？或者说，之前自己棋艺唬住了对方，让她以为自己这一步棋另有后招，是个巧妙的陷阱？
对方很快也下了一步棋，消灭掉他仅存的一个士兵，但并未像他预料的那样直接将死他。恩吉斯几乎立刻意识到，对方在拖延时间，艾拉不想让这盘棋结束。对方跟他一样，认为只要这盘棋不结束，他们之间的联系就能一直保持下去，直到在亚眠星上的见面。
但艾拉做得太明显了。恩吉斯觉得那即使是暗示，也暗示得太蹩脚，不像艾拉。
不过，恩吉斯对艾拉又了解多少呢？尤其是这种细微的地方。有时恩吉斯怀疑，自己把真实的艾拉和书中那个被浪漫主义包装过的艾拉混淆了。其实恩吉斯不可能真正了解艾拉，他们的交流加在一起还不到三个小时，内容也只是些可有可无的对话和一盘断断续续的棋。
“你下得也不错。”
“呵呵。”对方笑起来，是恩吉斯一直喜欢的那种笑声，“你说话的声音就像是菲比模拟的。”
“当然不是。”恩吉斯也跟着笑起来，“我可是如假包换的恩吉斯，等你见到我的时候就知道了。”
只要见面之前不出什么意外。否则恩吉斯只是在做一件和艾拉千年旅行一样毫无意义的事。
“这个宇宙可是充满危险的。”艾拉说，“而我们又太过弱小，随时可能丧命，说不定我们当中的一个，早就已经死了。现在说话的，只是被飞船上的人工智能模拟出来的声音。”
她又在暗示什么！
恩吉斯惊愕地想，艾拉的语气中透露出前所未有的悲观。难道她的飞船已经出现了某种问题？难道她就要死了？
如果她就要死了，她就应该立刻用一步棋将死他！让这盘棋结束！
“别那么悲观。”恩吉斯声音干涩的说，“这个宇宙的危险相对于它的巨大来说，渺小得不值一提，专家说我们遇到真正危险的概率很低。”
“是的。不过，在我那个时代，还没有出现过可以使用一千年都不会损坏的精密设备。”
“我那个时代也没有。”恩吉斯有些沮丧地说，“不过，精密设备出现到我们的时代，总共也没有一千年吧？而且我们在太空中，我们的飞船肯定可以坚持住。”
“呵呵，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到宇宙中来吗？”
书里提到过，她感情上受到了打击，某个傻瓜伤透了她的心。可那种俗套的情节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说不定她仅仅是在三四个候选人中被选中了而已。
“为了什么？”恩吉斯还是这么问。他并未对她提起过那本书的事。
“为了荣耀。”艾拉的回答让恩吉斯感到有些吃惊。恩吉斯认为艾拉主动提起这件事，就不可能说谎，因为没那个必要。
艾拉继续说：“很可笑对不对。但我真的是为了荣耀。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父亲便一直这样教育我：为了荣耀而生。所以成为候选人之后，我再也无法拒绝这个任务。即使我现在觉得，它毫无意义。我好像没有告诉过你，我生在一个军人家庭，对吧？”
没有，是的，荣耀，对恩吉斯来说毫无意义，这甚至让他感到失望。艾拉出发后只过了一百五十多年，超光速跃迁技术就成熟了。又过了一个半世纪，连能源问题也解决了。恒星际旅行变得轻而易举。而在最近一次和地球的通话中，恩吉斯了解到星际移民的大潮已经开始了。而且那些移民不再被看作英雄。他们只是些在地球上混不下去的人，试图到另一个星球上碰碰运气，就像当年大批穷困潦倒的人移民美洲一样。
第一个发现新大陆的人是英雄，而后来者很可能只是一群废物。
但是如果英雄的步伐太过缓慢，竟然在一群废物之后才到达新大陆呢？
艾拉当年那个让一百亿人类热血沸腾的壮举，在时间的作用下，变得毫无意义。甚至被某些人当做笑话。她的荣耀已经不存在了，她那么聪明，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即使他们有数百年的代沟，恩吉斯也不相信，艾拉那个年代的人都是傻子。他们一定能猜到，千年后的科技会让他们那个时代的荣耀变成笑话！但他们却还是让艾拉出发了！
恩吉斯又走了一步棋，让棋盘上的局势再度变得扑朔迷离，至少在恩吉斯自己看来如此。
或许，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后来的殖民者追上，在亚眠星上，见到早已经建好的人类小木屋！
那是恩吉斯做过的最可怕的噩梦。
不！恩吉斯像个少年一样甩甩头，竭力摆脱掉那个可怕的念头。不能有人先一步到达亚眠星。第一个到达亚眠星的地球人一定是艾拉！必须是艾拉！只能是艾拉！
16岁时，他和班上的另一个男孩非常要好，那男孩家里有只九岁大的狗。恩吉斯见到那只狗的时候，狗已经病得不轻，满肚子的积液让它看起来大腹便便，几乎无法动弹。所有人当中，只有恩吉斯看出了狗眼中已经毫无生气。所以，他偷偷在那只狗的水里加了毒药。当晚，狗狗便默默的死去了。朋友抱着那只狗大哭不止，而恩吉斯却坚信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现在，如果他可以，他会全力阻止任何地球人在艾拉之前到达亚眠星。
“我曾经做过一个很可笑的梦。”艾拉忽然说，“梦见我的飞船忽然被一只巨大的机械蜘蛛抓住。机械蜘蛛的一只眼睛伸出来，捅破我的飞船玻璃，伸到我面前，对我叫嚷着：‘女士，我发现您没有星际飞船驾照，并且飞船航速低于星际高速公路规定速度，根据星际航行管理条例第四条和第十七条规定，将对您处以1000元罚款，以及一个月的社区服务。请在三天内返回到地球，接受处罚。这是您的罚单。’”
艾拉大笑起来。恩吉斯却觉得毛骨悚然。
这个笑话，恩吉斯以前见到过，他在一篇关于艾拉传记的书评里见过！恩吉斯从未向艾拉提起过那本传记，更加不可能向艾拉提起那个书评。艾拉怎么会知道这个笑话？难道仅仅是个巧合？
恩吉斯立刻想到了宇宙虚拟网。毕竟艾拉一直在去往亚眠星的路上铺设宇宙虚拟网的中继站。正是这些中继站，让他和艾拉保持现在这样无时差的联系，也让艾拉和地球保持着联系。尽管带宽少得可怜，但传输一篇书评还是很轻松的。
不过艾拉说，她不喜欢跟地球上的人交流，几乎每次定时汇报，负责人都会改变，其中有两次，甚至找不到负责人。恩吉斯知道内情：在艾拉的传记出版之前，有那么一段时间，负责和艾拉保持联系的办公室的预算被转移到了别的项目，仅有的一名工作人员也转职去做了别的工作。负责和艾拉联系的工作本来应该被转交给某个大型人工智能。但转交工作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拖延了。简而言之，由于艾拉被遗忘了，所以跟她的联系也被遗忘了，直到某个混不下去的作家找了艾拉这个人来当作传记作品的题材。艾拉很明显了解到了这一点，在与地球的联系恢复后，艾拉便很少跟地球进行交流了，事实上，仅仅只有最低限度的汇报工作而已，而且那还是艾拉的飞船舰载电脑自动生成的文件。
既然地球上的人也没有告诉艾拉那本传记的事，那么艾拉怎么会知道那个笑话？难道是通过菲比？菲比的庞大数据库里十有八九保存着那篇书评。菲比把那篇书评传给了艾拉。这很有可能。
而更有可能的是……
恩吉斯想到一个非常可怕的事实。艾拉可能已经死了，现在和他交流的，是电脑模拟出来的，是T268，不，说不定就是菲比模拟出来的！艾拉想出了一个办法，在她死之后，让T268或者菲比模拟自己，让它们和恩吉斯继续交谈，继续下棋。而菲比因为一直在模拟艾拉，所以拥有了类人类的感情。
但菲比是一台逻辑能力极强的人工智能，不可能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让恩吉斯发现破绽，那么模拟艾拉的极有可能是那台愚蠢的T268！
恩吉斯心慌意乱，脑袋里一团糨糊，跟着艾拉随便走了几步棋。他们的时间就到了。艾拉去休眠，他们的连线被切断。恩吉斯无比失落地坐在座位上，感到一阵眩晕。
他是不是太过悲观，才有了这种想法？
他站起来，心情烦躁，在窄小的舱室内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
他决定在下次连线的时候，直截了当的质问对方。
可就在这时，菲比却忽然尖叫起来，犹如一个地球上的女人一样：“快看外面，恩吉斯，你头顶上！”
恩吉斯以一个合格宇航员的反应神经能够达到的极限速度，伸手打开自己头顶上的一个视窗。透过可以旋转移动的视窗，他能观测到飞船上方极大范围的画面。就在那里，一个庞然大物正加速飞过。
“那是什么？”恩吉斯叫道。
“另一个宇宙生物！”菲比很不耐烦地说，“体积相当于1.25个月球，质量相当于0.32个月球。”
好直观的描述啊！恩吉斯想。
那家伙给人的感觉像一块表面缀满花生颗粒的巧克力糖球。只是那些“花生颗粒”闪烁着各种颜色的微光。它正在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旋转着自己，飞快地从飞船上方划过。
飞船的自动规避程序早已经打开，这程序原本是为了对付小行星用的，现在却开足了马力，防止自己被那个庞然大物的引力抓住。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追它！”菲比叫道。
恩吉斯的第一个反应是在不久前菲比告诉他的那个庞大的宇宙生物群落。难不成自己很幸运的遇到了一次宇宙生物的猎捕活动？
飞船在轻微的震动中摆脱了“巧克力花生糖球”的引力，恩吉斯随即松了口气，苦笑着说：“菲比，我们遭遇宇宙生物的概率是不是太高了些？”
“那是因为我们在不断进行超光速跃迁，每次超光速跃迁都要避开恒星之类的大质量星体。我猜测宇宙生物肯定也不喜欢太过靠近大质量星体。大部分宇宙生物应该不具备逃脱恒星重力井的能力。问题是这些宇宙生物都在加速离开银河系，这绝对不正常！一旦离开银河系，维持它们繁衍的资源就会变得很稀薄。我们必须去分析……该死的！”
飞船忽然再次震动起来，而且这次震动得极其剧烈。数个让人感到不妙的火花在舱室的几个关键部位炸开。
“混蛋！”菲比骂道，“我没能提前发现它！规避系统已经失效！我们被它抓住了！”
“被什么……”恩吉斯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整个人就被抛飞出去，在窄小舱室的上方和右方来回弹了两下，接着便在肋骨断裂并刺入腹腔的剧痛中昏死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