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莉亚娜觉得自己可能同时是世界上最幸运和最不幸的人。今天早上她晚了半个小时才到纽瓦克机场，安检的时候工作人员又不许她把行李中的一块标本带上飞机，拿出TSA的规定说了半天，结果她只好跑着去邮寄标本，再跑着回来过安检，当她以为肯定赶不上飞机的时候，航空公司工作人员却告诉她飞机晚起飞半小时，还一个劲向她道歉。现在，飞机又多用了1个小时才到中转站达拉斯。
她给男友打了个电话，然后推着不太好使的行李车到航空公司的柜台准备改签。当她抬头看航班时刻表时才注意到，她原先打算坐的飞机还在屏幕上，状态是“延迟”。她赶到登机口，发现长椅上几乎坐满了人。她小心地避开那些眼神有些疯狂或者涣散的旅客散放在地上的行李，还有那些满大厅跑的拉丁裔小孩，在一个30多岁的男人旁边找了个位子坐下来。那个男人在看一本叫《黑暗时代中的光亮》的书，于是奥莉亚娜也拿出一本《树木年轮学》翻了起来。
看了几页，她问旁边的男人：“你也在等2458航班吗？”
“什么？不，我在等去亚特兰大的飞机，已经快1小时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起飞。我刚才问过航空公司，他们说墨西哥湾上有个飓风登陆了，可能会扫过达拉斯。我想他们还需要几个小时才能确定飞机能不能起飞。我的同事说其他地方飞往达拉斯的航班很多都延迟或者取消了。”
“那可真是太糟了。”奥莉亚娜吸了一下鼻子，达拉斯的空气对她来说有点过于干燥。“还好我们都带了足够厚的书。”她指了指男人手里的平装书说。
男人看了看自己的书，又看了一眼她的，笑了。“说得没错，这确实是旅行必备。噢，我叫瑞克。”
“奥莉亚娜。你的书是关于历史的吗？”
“算是吧。它写的是中世纪的科学是如何在宗教思想盛行，也没有世俗支持的情况下发展的。不过作者可能不太喜欢阿拉伯人，他提到基督教哲学受到了阿拉伯传来的经文的影响，但具体的过程又一带而过了。”
“问我吧，我是学这个的。”奥莉亚娜举起了手。
“真的？你研究中世纪的科学史吗？”
“我给一位讲这门课的教授当过助教，顺便也看了一点这方面的文献。我自己研究天文学史中的一个小问题。史料上有些记载，可以帮助我们确定一些特殊的天文现象发生的时间。比如在公元12世纪的时候，有记载说在英国的苏塞克斯看到了极光。看起来，那一年的太阳活动特别强烈，才会造成这种现象。我们弄到了一棵古树的木芯标本，它正好是在那段时间生长的。我准备把它带到新墨西哥去，请那儿的专家帮我们测定一下这个标本里每个年轮的碳-14浓度，如果那一年的碳-14浓度偏高，我想我们就能确定确实是太阳活动造成了当年的极光。”
奥莉亚娜在行李里翻找了一下，却只找出一个写着“纽约大学商品”的纸袋。“我很想给你看看那个标本，但是机场安检担心封存标本的明胶是什么炸药，我只好把它邮寄给我男友了。他是个射电天文学家。看我给他买的这个——这是个投影玩具，就像天文馆用的星象仪，不过能显示紫外线源，X射线源，脉冲星这些射电天文学家感兴趣的东西，你觉得他会喜欢吗？”
“我相信他每天都得把它抱在怀里才能睡着。我爸爸曾经给我买过一个有计算器功能的手表，天啊，我爱死它了。我真的必须把它戴在手腕上才能安心睡觉。”瑞克笑了笑，抬起手腕：“我前几天又在网上买了这个二手的，只是为了怀旧。不过爸爸把表送给我后几年，我就对它不那么感兴趣了，因为那块表不能编程，只能做最简单的四则运算和平方开方。”
“噢，罗纳德一定很快就会玩厌这个的，毕竟上面的星星他都认识。”奥莉亚娜拿着那个盒子晃了晃。“你去亚特兰大做什么，能告诉我吗？”
“在一个会议上讲演。我在一个非营利的公民权益组织工作，我们的工作主要是告诉大家如何避免被政府和大公司盗取隐私，之类的。你有社交网络帐号吗？”
“有的，呃，你问的是哪一个……”
“别告诉我，因为我没有。”他拿出一个写着“分享之前先想想”的别针，放到奥莉亚娜手里。“互联网时代的箴言，如果喜欢就带上，不喜欢的话就留在这张椅子上吧。”
头顶上传来航班信息显示屏翻动的刷刷声。奥莉亚娜抬头一看，所有的航班信息都变成了“取消”。
瑞克站起身来，“希望你准备好了备用计划，认识你很高兴，奥莉亚娜。”
“我也是，瑞克。你下次如果去纽约大学，我会去听讲演的。”
瑞克挥了挥手，收起行李，向通往机场酒店的通道走去，很快在人群里消失了。
奥莉亚娜买了一张前往阿尔伯克基的车票。
大巴站在机场对面，是一座玻璃钢屋顶，钢架结构的现代风格建筑，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看起来就像史前巨兽的灰色骨架。几辆大巴停在路边，车窗上的牌子写着它们的目的地：休斯敦，路易斯安娜，还有阿尔伯克基。奥莉亚娜和另外十几个人一起排着队上了车，从车窗的茶色玻璃向外望去，外面的天色好像更暗了。
开车的是个微胖，前额染着一撮黄头发的男司机。他穿着汽车公司的制服——金色衬衫和深灰色马甲，挤进驾驶座，系好安全带以后开始嘟囔客运公司要求司机在发车前背诵的那一堆东西，本车从达拉斯开往阿尔伯克基，行程约需要11小时，按照法律规定请使用安全带，等等等等。然后他发动了汽车，与此同时，雨点开始稀稀拉拉地掉了下来。
开车前最后几分钟，又上来几位乘客。其中一个穿黑夹克和牛仔裤，背帆布包的女乘客走到奥莉亚娜这一排，问：“我能坐在这里吗？”奥莉亚娜点点头。女乘客刚坐下，车就开动了。奥莉亚娜朝旁边瞟了一眼，注意到这位乘客是一个黑人，但不同于美国南方大部分的黑人妇女，她体格结实，目光有神，大概不是那种居住在穷人社区，只能负担得起垃圾食品的人。
雨越下越大，又是夜路，司机也不敢开快。窗外一眼望去都是黑乎乎的一片，偶尔窗外才有一个加油站或者休息区闪过。奥莉亚娜看着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当她再醒来时，车子已经停下了。她向窗外望去，车站的牌子上写着“威基塔”。借着车站门廊里的灯光，可以看到雨还在下着。许多乘客下了车，到车站的休息室里买咖啡，上厕所。奥莉亚娜把外套的领口紧了紧，也下了车。
走进休息室里，她一下子就看见了她的邻座。真是个大个儿，放在哪儿都能找到。大个儿邻座看到奥莉亚娜，径直朝她走了过来，把那个写着“分享之前先想想”的别针放在她手里。“刚才你在车上睡着的时候，这个掉出来了。”
“啊，真是太谢谢你了。还有，这个别针，它并不是……”
“我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我识字，女士。”大个子邻座笑了笑，然后回到柜台前，拿起她的咖啡和三明治回车上去了。
奥莉亚娜买了一瓶水和一些糖，赶紧也回到车上。除了在这站下车的乘客以外，所有人都还坐在原位，于是奥莉亚娜也坐在她那个靠窗的位置。
她拿出一粒糖，问邻座：“要吃吗？”大个子接过糖，说了句“谢谢”，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过了一会儿，大个子问：“你也是去阿尔伯克基吗？”
奥莉亚娜说：“是的，不过之后我还要转车去圣塔菲。”
“你是那个电子自由基金会的人吗？”
“不，”奥莉亚娜连忙辩解，“我只是个学历史的研究生。我在机场遇到他们一个人，他给了我那个别针。”
大个子点点头：“我妹妹也很赞同他们的主张。不过，我好几次跟她说，这事不能一概而论。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不使用社交网络，我们就失去了跟其他所有人的联系。想象你在6000英里以外，周围的人都在说另一种语言，来自另一种文化，你肯定需要一个熟悉的环境让你感觉还跟故乡联系在一起。电话做不到这一点，信件也不能。但是一台电脑可以让你在任何地方都像在新墨西哥一样和朋友混在一起。”
“所以，你是在国外留学吗？”
“当然不是啦！”大个子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你知道我这辈子第一次进大学校园是为什么吗？红十字会在喀布尔的大学里设立了一个注射站，给阿富汗小孩注射疫苗。我们负责校园周围的守卫工作，占据制高点防范狙击手，或者搜查阿富汗妇女的长袍，避免自杀袭击者混进来。”
奥莉亚娜张大了嘴：“你是个女兵？”
大个子把身上的夹克拉链拉开了一点，里面是一套数码迷彩的军服。“而且是空降师的。那是在2009年，我们还只是负责绿区的社区重建和安保工作。去年，他们开始考虑让女兵加入战斗任务。我刚结束我的第一轮战斗执勤。”
“危险吗？”
“哪有时间考虑这些。不过现在我回来了，倒是很担心还在那边执勤的战友。我每天都会为他们祈祷，不要笑。”
“不会的。”
奥莉亚娜很快又睡着了。再醒来是被头顶喇叭里司机的通告声吵醒的：“早上好女士们先生们，由于天气原因，我们的汽车将晚于原计划4小时到达阿尔伯克基。我们将在半小时后到达图卡卡里，到时大家可以用早餐。”
“那儿的玉米卷饼很不错。”大个子评论道。“我每次坐这趟车都会去买几个。对了，我能借用一下你的电话吗？”
奥莉亚娜把电话递给她。大个子熟练地按了一串号码，把电话放到耳边：“杰西，嗨，你大姐今天中午就到，我们离城不远了。是的，天气不好，车开得比较慢。我也爱你。”她把电话还给奥莉亚娜。“杰西是我弟弟，今年17岁。”
奥莉亚娜接过电话，手机上却赫然显示着“无信号”。“你刚才是怎么打的电话？”她疑惑地问大个子。大个子耸耸肩：“刚才还有信号呀？”
所有乘客头上突然都爆起一阵火花，然后车子失去了动力。司机把车子滑到路边，嘟囔着“真是见鬼，艾克曼这家伙怎么给我一辆有问题的车。”
奥莉亚娜向周围看了看，车子停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路两侧只见起伏的丘陵。前方有几辆小轿车，因为事发突然，急刹车的时候都发生了侧滑，撞做一堆，不过好在都还没有起火，几个人钻了出来，恼怒地踢着自己的车子。
司机又拧了几次钥匙，但是车子没有一点反应，连电动机转动的声音都没有。乘客们渐渐觉察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他们拿出自己的手机、平板、各种电子设备，发现它们都不亮了，变成了做工精致的砖块。
大个子眉头紧锁：“我不知道你们这样的高材生怎么看，不过我在本宁堡的时候，教官只说过一种情况可能把所有的电子设备变成废物——核弹爆炸产生的电磁脉冲。”她朝大巴两边张望。“不过我什么都没看到，这可真是奇怪。”
满天都是乌云，就是没有蘑菇云。
奥莉亚娜也在思考着大个子提出的可能性，也许有核弹在高空爆炸了，这样它的冲击波和热辐射在地面上很难感受到，而电磁脉冲还能到达地面。毕竟，这里是新墨西哥州，军队在这里做个离奇的新武器实验也不是不可能。但她心里好像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说：不是这样的。
时近中午，大巴和人们手里的电子设备都没有要恢复工作的意思。天上的乌云倒是逐渐散去了，强烈的阳光把下车溜达的几个无聊的旅客又逼回了车里。但车上也没有好太多，虽然车子前后的三个门都开着，车窗也是贴膜的茶色玻璃，但车里的温度还是在迅速上升。大个子悄声对奥莉亚娜说：“你那个别针上的话现在又有另一层意思了。吃的喝的都别轻易给别人，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儿呢。”
前面几辆小车里的人看来已经耗尽了给养和耐心。其中有一个穿着墨西哥式披肩的，大概是在旁边的小车车主那儿碰了一鼻子灰，现在又想到大巴这儿来碰碰运气。他从前门摸上大巴，见人就问：“你有水吗？吃的呢？我又渴又饿呀。”
奥莉亚娜看他可怜，不禁想把手伸进包里去拿在机场没有吃完的那包饼干。大个子按住了她的手：“我建议你别那么做。”
前排一个乘客拿出了一瓶水，被那人一把夺过去，仰脖子把半瓶倒进了嘴里，另半瓶全洒在了他的披肩上。乘客低声嘟囔：“我可没让你把一瓶都喝了，这下我什么都没有了。”
披肩没有理会他，又走到了奥莉亚娜这一排。大个子没等披肩发话，就说：“走开，没有东西给你。”
披肩摸出一把弹簧刀，在手里晃了晃，另一只手径自去抓奥莉亚娜的背包。
大个子反手抓住披肩的右手向后一拽，脚下蹬向披肩的膝盖窝。披肩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趴在了地上。大个子一脚踩在披肩的背上，两手一拧，披肩的刀子应声落地，披肩也杀猪一般嚎叫起来。
几个男乘客一拥而上，用鞋带和衣服把披肩捆了个结实。大个子把弹簧刀收起来，装在自己大衣口袋里。“他肩膀脱臼了。没关系，等他老实了，我再给他安回去。”
如果还有什么人打算抢夺别人的财物，这一幕一定打消了他们的念头。一车人好不容易熬到了傍晚。小车上的几个人请求在大巴上过夜，大巴上的几个人在给他们搜过身后让他们上了车。这几个人比披肩和气多了，倒也给大巴上增加了几分人气。大个子按座位顺序，由后到前，安排大家轮流值班守夜。有些乘客倒也觉得这种和陌生人一起，呆在漆黑一片的野地里的体验十分新鲜，便围坐在一起互相讲故事；也有些乘客还没有从披肩动刀子的一幕中缓过神来，自己裹紧外套呆在一边，刚开始还对周围的人保持着警惕，过了一会儿都架不住倦意而睡着了。
大个子站完她的第一班岗后，老实不客气地直接就去睡了。奥莉亚娜倒没有睡，一半是大个子睡觉以后，总觉得睡着不够安全，一半也是因为在车上窝了一天，实在无聊。她和其他几个乘客下了车，就在车头前的路面上借着星光聊了起来。
其中一个人说了个笑话，逗得一圈人都笑了。一个年轻人笑弯了腰，再抬起头的时候却看见了远处路上的一点灯光：“那是什么？”
“汽车吗？”
“不像，看起来移动得太慢了。”
灯光离他们又近了一些，但因为和大巴之间还隔着几道山坡，所以很快消失不见了。几个人都看着灯光消失的地方出神，一时间所有人都忘了说话。奥莉亚娜隐隐有些不安，应该把大个子叫起来吗？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是雷声吗？但是没有闪电，而且头上的云早就散了。紧接着又是一声。
“是枪声！”有反应快的，喊了这么一句，大家忙往大巴里钻，但是在大巴里就安全了吗？
大个子下车看了看，回到车上对大家说：“各位，我想有那么几个不太友善的访客来了。大家记住，不要惊慌。请你们互相跟紧，朝路左边的野地里跑，离公路越远越好。”
大家慌忙拿起自己的行李下车。大个子找了一个个头比她更高大的，让大家跟着他走。奥莉亚娜问：“你不跟我们走吗？”
大个子摇摇头：“得有人盯着我们这些客人，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我可以把他们拖住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们保持住方向，天亮之前不要回到这儿来。”
灯光又出现在公路上，大个子把披肩从车上拖下来，放到一丛灌木后面，然后做了个手势让大家快走。奥莉亚娜走出几步，想回头看看，但大巴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了，路上那点诡异的灯光倒是显得越发清晰。
在黑暗中，不断有人绊倒，然后被身边的人无声地扶起来继续走。几只郊狼正在分食一具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尸体，看见有人过来，便一边不情愿地闪开，一边大声吠叫。
远处的灯光近了，原来是六七根火把。它们围着大巴转悠了几圈，其中一个上了大巴，然后大概是一无所获地又晃了下来。
又一根火把在大巴附近停了一下，然后一根火把到了它旁边，又一根，又一根，然后所有的火把都朝着奥莉亚娜他们所在的方向飘来了。
“糟糕，他们一定是看到那个抢劫犯了。”
大家一时没有了主意，几个人喊了一声，朝不同的方向跑去。其他人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跟哪个人跑。
火把在向奥莉亚娜他们靠近，并且分散成了一个半圆，好像一张大网。
突然大巴在火把们身后轰隆一声爆出一团火球，短暂的亮光映出了手持火把的几个人的身影。火光暗下后，其中的三个人开始往大巴的方向走，另外的四个继续朝奥莉亚娜的方向走来。
大巴那边的三根火把中最后的一根突然无声地掉在地上，然后随着四声枪响，剩下的两根火把几乎同时落地。朝奥莉亚娜这边走的四个人转过身朝三个同伙刚才站立的方向射击，但他们大概也知道这样做是徒劳的。四根火把重新聚拢到一起，似乎是在商量什么。不一会儿，火把都落到了地上，四个人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过了不知多久，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大个子找到了乘客们。“昨晚那是你吗？”不止一个人问。
“我干掉了三个，其他的交给了恐惧。”大个子说。“死掉的三个人里两个穿着骑警的制服，大巴边上有些新鲜的马粪，我猜这解释了他们的交通工具和武器。”
所以即使大城市里也没有汽车了，而警察都加入了沿路打劫者的行列。奥莉亚娜心想，还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吗？
大个子接着说：“天亮前他们应该不会回来了，不过他们也可能很快就会找来更多的人。我们在一个印第安人保留地附近，我想我们可以向他们寻求帮助，毕竟我有四分之一那瓦霍血统。现在，谁愿意跟我一道？”
人群里有人说：“可我们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大个子点点头：“我是陆军参谋军士，凯斯塔·韦斯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