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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但事实上这万里追凶的大漠传奇远没有街坊口中那么精彩。真实的故事中,亡命女本来一心想好好读书,日后受封诰命,当个县令夫人母仪一方百姓,后来凶手的出现打乱了她人生规划。她不得已拾起了祖传的神秘镖术,以期能报仇雪恨。话说这神秘镖术确有其独特之处,集百种毒物之毒,须六六三十六天磨镖,七七四十九天淬毒,九九八十一天祷告,方才能发一镖。

所以最开始,凶手小半年也遇不到亡命女来寻仇。后来,随着亡命女对镖术学习的深入,也改进了制镖的过程,起初是七天磨镖,十四天淬毒,二十一天祷告,后来就成了一天磨镖,一天淬毒,不祷告。

从此之后,这凶手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亡命女有时就住在他对街的客栈里,每天早上凶手一开窗透气,一个毒镖就飞进来射死了店小二;有时混迹在妓院的人群中,一镖射死凶手怀里的歌姬小桃红。

总之,凶手——也就是唐尧——走到哪里那里就鸡犬不宁,他亲眼见识到了这毒镖的威力,射到牲口身上,牲口“嗝”一声就死了;射到过路的人身上,那人“嗝”也不“嗝”就死了;射到树上,树焦黑一片旋即枯死;射到地上,地三年不长庄稼。多年过去,那亡命女——也就是崔锦鱼——在官府的悬赏金竟然一度超过了唐尧,她的罪名很多,有过失杀人罪、故意杀人未遂罪、破坏公共财产罪和致国有土地流失罪。后两种罪名简直闻所未闻。

这样的生活一过就是十年,直到最近,唐尧躲到了杨夏欣这里,才有了清净的日子。当然很不幸的,也正是杨夏欣的提醒,唐尧决定被那毒镖射上一射。这大漠传奇终于要有个了结了。

杨夏欣再一次遇见唐尧和上一次的遇见如出一辙。唐尧倒在玫瑰花丛旁,脸色铁青,一动不动,风把落满一地的碎叶吹起,和一旁屙稀的老马相映成趣。

按套路,杨夏欣走出屋子,远远地看到了这一幕,“呀”了一声,冲到唐尧身前。当然这时候杨夏欣的心情绝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样焦急,她提起裙摆,用脚尖拨了拨唐尧的脑袋,问道“你又怎么了”。很自然的,她也没等唐尧回答,就利索地将唐尧掀翻,拔出了唐尧左背上的飞镖。不过这次,飞镖上没有字,唐尧也没有神经质的一下跳将起来。

杨夏欣于是意识到这次飞镖上是真有毒了,她赶紧扔掉飞镖,探了探唐尧的鼻息。

没有什么鼻息。

摸了摸脉搏。

也没什么脉搏。

杨夏欣便感慨万千。她盘腿坐在唐尧身边,脑海里开始闪过“报应”、“活该”、“罪有应得”之类的词,这是对此情此景最直观的印象。但这显然不符合人之常情,毕竟她和唐尧没有血海深仇,虽然很确信唐尧死得其所,却还是觉得唐尧并非非死不可。

杨夏欣即刻也意识到自己这番情绪的矛盾之处。其实她有所不知,自从她恢复记忆的三年里,净只和花花草草打交道,感情被打磨得就很纯粹了,沾染上一些理性主义的****,实所必然。后来她遇到了唐尧以及一匹马,这都是很神气活现的生物,慢慢地必将给她的价值观注入许多意志的因素。如今死了的是唐尧,这还好说;如果是那匹老马,杨夏欣估计早都扑上前去高呼“兄弟”要死要活了。

况且上一次类似的情况还历历在目,杨夏欣到底是还想故技重施。她于是俯身上前,狠狠地摇了唐尧几下。这一摇还真有效果,唐尧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句话“把我送到开石谷张淮雨张神医那里,我还有救”。杨夏欣惊喜万分,又加大了力度,把唐尧翻来覆去的折腾,直到唐尧浑身裹满了泥,她方才罢手。

产生如此情况,导致唐尧浑身裹满了泥,缘于杨夏欣还没彻底摸清唐尧的脾气。唐尧是一个倔强的人,他要是死了,就决计不会轻易活过来。至于为什么还能再说一句话,那纯粹是唐尧内功深厚,死之前藏了一句话在肚子里,摇一摇,从嘴里漏了出来,和放屁是一个原理。

杨夏欣这时候累得气喘吁吁,她开始回味唐尧的那句遗言,“把我送到开石谷张淮雨张神医那里,我还有救”。这样一句遗言,平淡无奇,大抵将死之人临死之前都认为自己还能抢救一下,只不过唐尧身板硬朗,说了出来,就显得挺正经了。但杨夏欣却完全没必要把这话当真,因为就她一个人听到,矫诏这种事情历史上层出不穷。杨夏欣全然可以告诉别人,唐尧临死前说的是“把我葬到这花丛中,让我来世芬芳”,然后就把唐尧埋了,再在坟上种些有说法的花草,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寄托情思。之后继续过自己的隐居生活,直到另外一个有缘人出现,重新寻找她不能是恐怖的过去。这也完全符合杨夏欣对故事情节的期许,充满了诗意。

杨夏欣可以做这样的选择,这时她和唐尧还不熟络,萍水相逢,管你的后事已经很仁义了。

但杨夏欣没有,她放弃了这个机会。这是她最后一次有机会这么选择,但她放弃了,从此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这么选择的机会了。

杨夏欣这时候做了另外一种选择,她把唐尧翻到了马背上——也不知她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然后她换了一身利落的装束,洗掉了胭脂,把长发盘起收好,准备了足够的口粮,牵着老马,向开石谷进发。毫无疑问,这时候的杨夏欣,是令人无比神往的。

在去往开石谷的路上,杨夏欣心里一直忿忿不平,她在想,唐尧整日吹嘘自己多么厉害,但她每次见唐尧都是他昏死在自己屋外,一次比一次严重,为什么自己就这么倒运。

这种忿忿可以理解,但须知倒运的不只是她一个。唐尧也很倒运,自从他遇到杨夏欣后,就越来越不顺。几个月来什么生意都没捞到,人也没杀一个。

直到十天前。

唐尧决定让崔锦鱼射他一镖,于是当晚他辗转反侧,觉得自己死期就要到了,一晚上没睡好。

第二天,他睡眼惺忪的坐在镇子里的酒馆,这时候李依繁找到了他,要告诉他一个重大消息。

重大的消息需要靠谱的人说才能显出诚意。你走在街上,邻居王大妈告诉你皇上驾崩了,只不过现在秘而不宣,这消息是够重大,但你总会觉得这不对劲。必须要开一次扩大会议,领导秘书把这事儿以书面形式呈现到你面前,并且签字画押让你以党性保证绝不外传,这才算听到了个重大消息。哪怕早上上班王大妈都告诉过你了,而且她还在告诉更多的人。

李依繁是个靠谱的人,他诨号百里听,又称大漠喉舌,是这片沙漠消息最灵通的人,而且所说的消息百无一虚。

所以今天李依繁找到唐尧,使唐尧受宠若惊。

沙漠里的人都知道,唐尧是一个轻信谣言的人,是非不分而且脑子不好使。因此李依繁的消息肯定卖不出什么好价钱。可是李依繁还是来了,估计是他确信今天带来的消息和所有的都不同。

“杀害你师父的真凶找到了,他就是……”

这样的句式十年来唐尧听过无数次,最初唐尧都会拍案而起,怒道:你再说一次,我没有听清!然后风风火火去报仇。当然后来都证明这些消息不过是江湖中人欺负唐尧初来乍到,消遣着唐尧玩的。

所以后来唐尧再听到这样的消息,不管他听没听清,都会痛打说这话的人一顿,然后揪着这人去和这人口中的凶手当面对质。

但这次唐尧虽然也没听清李依繁说的凶手是谁,却既没痛打一顿,也没拍案而起。

没痛打一顿是因为李依繁是个可靠的人,他诨号百里听,又称大漠喉舌,是这片沙漠消息最灵通的人,绝不是消遣他。

没拍案而起是因为唐尧之前决定被崔锦鱼射上一镖,所以他就只有十天活头了。十天是决计报不了仇的,与其这样,何必花这冤枉钱。

没痛打一顿,这李依繁想到了,从事新闻工作多年,这点直觉还是有的;但没拍案而起,这令李依繁很是意外。说起李依繁,让人爱恨交加。恨他的人觉得他总会爆料自己干的坏事,引来仇人追杀,因此给他起了个“百里听”这样狗的名字;爱他的人觉得他真是及时雨,因此以“喉舌”敬称。

唐尧属于前者,因为他干的坏事足够多,许多仇人莫名其妙就能了解他的行踪,他确信这都是李依繁透露出去的。本来今天李依繁带给唐尧一个重大的消息,关于他师父的死因。这消息足够重大,完全能修复他俩对立的关系,对李依繁业务的拓展大有裨益。可事有凑巧,恰逢昨晚唐尧一心求死,今早还没缓过味儿来,对这样的消息都失去了敏感。

但这又能怪谁呢?李依繁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没有及时掌握唐尧的动向,不知唐尧现在已经是将死之人。这是他李依繁业务不够精湛造成的,他咎由自取。

“有没有别的消息,我最近日程安排的紧,没时间报仇呀。”不是痛打一顿,也不是拍案而起,唐尧清干了碗里的酒,抹了抹嘴,一副江湖中人的派头,抬眼缓缓说道。

这话一出口,整个酒馆立刻炸开了锅。

“哗!唐尧这家伙,几个月不见不知道去哪里修炼了,薄情寡义的功夫已到了如此境地。”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仇可是不共戴天啊!我们平常不报仇想想也就算了,他竟然能说出口,可见不要脸的功夫也精进不少。”

“他武功既高,如今薄情寡义又加之不要脸,看来这沙漠第一强人的位置终归得是他的没跑了!”

……

这时候的李依繁百感交集,豆大的汗珠从双鬓流下。他想,从来都是别人求我李依繁,今天第一次上门服务,竟然还被拒绝了,可真是羞煞我也。幸亏他行事缜密,还有一条备用方案。

于是他说:还听闻倪钧倪老爷子在到处找你,不知这消息你可满意?

唐尧琢磨了一下,倪钧倪老爷子是他师父生前至交,住处离这里往返刚好十天。

“不错,这消息比之前那个中听多了。但可惜只值之前那个的零头,不如这样,等我有空听你之前那个消息了,我两笔钱一并付你。”说完这话,唐尧起身而去,酒钱都没有结。

出门之后的唐尧很是得意,他想,首先他几个月没有开张了,现在没钱付给李依繁,这么样子一说顺利地解了围,他真是越来越滑头了。其次,他十天后就要死了,这钱永远也不用付了,占了李依繁这么大一个便宜,总算报了出卖之仇,气死他个百里听。

唐尧的得意洋洋持续了一个上午,一上午的时间,他先逛了场卖黑奴的展览,眼见一个身高九尺的大个子,很是喜欢,可惜自己没了钱,和人贩子商量用老马交换,人家没答应,还差点打了起来。气恼之下,他又晃悠到了将军府门前。只见这将军府门前人头攒动,简直比那卖黑奴的还热闹,唐尧起了好奇心,挤了挤到了前排。

原来是将军府门前换了通缉告示。

话说这将军府里住的将军,是朝廷委任的封疆大吏,手握重兵并且拥兵自重,对朝廷颁布的命令,常常是阳奉阴违。这片沙漠命案时有发生,寻常的人物将军府根本不管,只有特别彪悍的,才会上这通缉令。将军又是个文化人,据说还是进士及第,通缉令全用篆书写,方圆几百里认识这字的不超过五个。一来沙漠里特别彪悍,能让将军府也不得不做点样子的人物少之又少;二来没人认得这字,也就没人敢轻易揭榜,通缉令往往一挂就是一年半载。

他唐尧就在这门前挂过两年,那两年他路过将军府,看到画的一点不像自己的画像,总想着干脆自首算了。

今天这通缉令换了,可谓是大漠最大的新闻。

当然,围观的人不知道这通缉令上写的是谁,有人就说,这是十年前死了的孙超逡,因为孙超逡的死一直是个谜,凶手至今也没找到,坊间流传些他还没死的传言,把一些没破的命案栽赃到他头上,完全合理性。但唐尧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因为他亲眼见证自己师父嗝屁,而且是他亲手埋了的。还有人说这是镇子东北角住的刘老汉,这老汉隐藏的极深,其实是个武林高手。这唐尧也不信,一个人能二十年如一日装作大小便不能自理,这种毅力不能为唐尧所理解。最可靠的是说这画画的是将军自己,将军闲的无聊了逗大家开心来着。

唐尧认不得字,又受不了围观人的聒噪,站了一会儿就心烦的很了,于是又挤出了人群。

挤出人群后,唐尧远远地再回头看了一眼那画像,倒觉得这画像上的人有些眼熟。

这时候已经过了晌午,烈日炎炎,晒得唐尧又燥又饿,他于是决定去酒馆歇一阵子。可很快,他又意识到不能去酒馆,早上从哪里出来的时候,他没有结账,众目睽睽之下好像还发生了点别的事。转而唐尧就想起了李依繁告诉他倪钧倪老爷子在找他的消息。

想到倪老爷子,唐尧的心情就转入了沮丧。

说句良心话,倘若是十年前,唐尧听到倪老爷子在找他的消息,他非但不会沮丧,还会兴高采烈。因为十年前的倪老爷子叱咤风云,是和孙超逡齐名的大漠行者。而且倪老爷子守财有道,攒了个很大的庄园,豢养了一后院女奴,供其****。那个年岁,每当唐尧和他师父去拜访倪老爷子,老爷子都会送给唐尧一些稀奇古怪的什物,还会指着后院给唐尧说:乖儿子,到后面挑个喜欢的丫鬟带走伺候你。可那时候,迫于师父的淫威,这第二份礼物唐尧从来没拿到过。后来师父死了,唐尧本想着这下自己自由了,谁又成想差不多同时又传来倪老爷子被人挑断了脚筋,废了武功的噩耗。后来的故事大家也能猜到,成了废人的倪老爷子既不能****了,也管不住后院了,一院子的女奴们商量下,就把庄园值钱的东西一扫而空逃之夭夭。那时候的倪老爷子坐在正厅里,堆着一脸笑,目送着自己曾经的挚爱们一个个远去,还不忘打招呼:“小翠,小翠!走好!常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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