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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再后来他问起了十年前的那场变故,倪老爷子突然就激动异常,他面红耳赤,义愤填膺地告诉唐尧,世间有三大至宝,传闻集齐这三件物什就能一统天下,当年他和孙超逡各据其一,共同来这沙漠寻找另外一件。谁知怀璧其罪,遭到贼人觊觎,孙超逡横死街头,他自己也成了废人。本来他也一心向死,却念此仇不报非君子。今日终于等到唐尧到来,告诉了他这一惊天的秘密,寄希望于唐尧把这事做一了结。——必须要说,在倪老爷子对当天唐尧造访的记忆里,这一情节是不存在的。倒不是倪老爷子压根儿没说这事儿,全是唐尧的臆想,而是倪老爷子把一统天下的事儿归入了他年轻时不切实际的英雄主义幻想里,如今讲起来这事当成笑谈,他也认为当年自己早就有此认知,所以那杀手来后,倪老爷子心念“天生至宝,有德者居之”,和那杀手过了两招不敌被伤,就大手一挥把那害人的玩意儿送了出去。孙超逡却沉迷其中,丢了小命。这件事情不值一提,远不如他如今看破人性,对那杀手性情与心理的分析。

这种记忆的选择性过滤没什么大不了的,恰如唐尧不会记起倪老爷子评价那杀手“脆弱而且偏执”;在他眼里,杀了他师父的人一定是凶神恶煞般的,他想到那凶手的嘴脸,便气不打一处来,即刻坐不住了,半夜就想着要走。

唐尧半夜要走,另外一个原因是他要赶回去赴和崔锦鱼的十日之约。当然,唐尧并未细说此约是去赴死的,毕竟这是个丢人的事,于是导致了倪老爷子产生了误解。不过纵然细细说与倪老爷子,以这位的悟性,估计也得把这“赴死”领会成别的意思。

但也怪不得倪老爷子。你在沙漠里看见一个人,行色匆匆,面容焦急,你好心问道:官人,何故如此匆忙?他答曰:送死去。你也会觉得他在戏谑你。一旦你得知他所言不虚,则会觉得这人除了脑子不机灵外,一定也有些强迫症的毛病。

唐尧没有强迫症,但他脑子的确不机灵,而且特别不机灵,足够弥补缺少强迫症的遗憾。

他走在回程的路上,脑海里一直抹不去他出门后,倪老爷子一个人站在沙漠里,站在破败的庄园前,站在月光下那苍凉的身影。他想他唐尧一事无成,师父和倪老爷子的养育之恩都还没报答,这该是他唐尧今后的人生目标。那一刻唐尧浑身充满干劲儿,骤然找到了人生的方向,以至于把让崔锦鱼杀了自己报仇这一先前的人生目标忘了个干净。恰如那句名言所说:“旧的火焰只会被新的火焰熄灭,忘却小痛苦只能是因为有了更大的痛苦。”旧的人生目标,自然会被新的人生目标所取代。

但唐尧心里所想所思,脚步却没停下来,一路仍旧朝着杨夏欣的花园的方向走。等他到了花园外,却突然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他顺着自己的思路想,“对了,我来这里是为了给杨夏欣道别,我承诺要给这妞儿寻找过去。但我现在要干事业,哪能牵挂这些儿女情长呢?我得这么给她说,‘姑娘,你我萍水相逢,可奈何缘分未到。今当远离,卿且珍重,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然后唐尧就听到了飞镖穿过空气的爆裂声,感觉到自己右肩的皮肉向内深嵌,紧接着又向四周绽开,锋利的飞镖触碰到骨头上,起先一阵酥麻,而后疼痛袭来。短暂的疼痛后,飞镖上的毒药起了作用,右肩失去了知觉,这感觉迅速蔓延到右臂,然后是右胸,转瞬间,唐尧半个身子便都软了下去。

这时候唐尧想的是什么?生死一线间他没再想给师父报仇的事,他想到自己刚才拟的腹稿,什么“缘分未到”“后会有期”之类的,真是王八蛋思维。他应当告诉杨夏欣,“姑娘,生死事大,变化迅速,何不遂事不论,既往不咎,你我私奔怎样?”

此时唐尧的人生目标又一次变化了,这完全合理性,歌里不也这么唱么:你要我留在这地方,你要我和他们一样,我看着你默默地说,不能这样。我想要回到老地方,我想要走在老路上,这时我才知我已离不开你,哦,姑娘。

于是唐尧憋了一口气在肚子里,这口气里裹了一句话,“把我送到开石谷张淮雨张神医那里,我还有救”。唐尧能熟练运用这一技能,在他师父开始教授他武功的第一天第一课,就是学这招。

杨夏欣牵着唐尧的马,马上驮着唐尧,在她去往开石谷的路上,正值这沙漠最炎热的季节。此时的沙漠不再有商队经过,连土匪都休了高温假,但杨夏欣却在此时上路,这是她缺乏生活经验做出的愚蠢决定。但这只是一个方面,事实上杨夏欣作为一介女流,一个人在沙漠里赶路,会遇到如下问题:

1.被沙漠的烈阳晒糊涂,会迷路;

2.遇到劫道的,会破财;

3.遇到劫色的,会失身;

4.遇到以上任何一种情况,一旦运气不好,会死。

这些问题杨夏欣都没考虑周全,她只是在离开那片绿洲之前,仔细检查了门窗有无关好,又将床铺和桌子都用单子罩起来以免落灰,然后给自己打了打气,告诉自己“没问题你行的”,就出发了。这也就是说,杨夏欣只带了一些勇气上路,但在沙漠里生存,只有勇气是远远不够的。

然而,当然,不得不说的是,作为一介女流,能有勇气已经殊为不易了。马背上的唐尧倘若知道杨夏欣什么都没准备就上路,虽然私下里会把鼻子都气歪,但当着杨夏欣的面也只会微笑着勉励。

或者我们可以这么看待此事——杨夏欣是一位失忆症患者,从解剖学的理论来分析,她的大脑前额叶曾收到过损伤,这有极大可能也会影响到她的逻辑思维能力,所以她在出发前,没有做出一些前瞻性的思考,也不能责怪她。

想来张神医也会支持后一种说法,他常年致力于解剖学研究,曾切除过猪、马、羊、鸡和骆驼的大脑,然后断言这些生物都不会思考。如果杨夏欣死在半路上,尸首几经辗转流传到张神医手中,他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切除杨夏欣的大脑,然后断言人这种生物也不会思考——张神医一直想做出如此结论,只是苦于从来没有合适的标本,杨夏欣若以此方式来到开石谷,定会让张神医欢欣鼓舞。

因而,从这一角度说,杨夏欣此次的开石谷之行,无论成败都是极有意义的。

杨夏欣牵着老马,老马驮着唐尧,一行路过第一个歇脚的小镇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对于这镇上的人,唐尧是熟客,老马也是熟客,但杨夏欣却是个新鲜玩意。此时需要的是唐尧一一向众人介绍杨夏欣是何许人也,可唐尧不在状态,老马也不善言辞,所以杨夏欣其人的来龙去脉就成了一桩悬案。

杨夏欣走近一家客栈,将老马的缰绳递给店小二,道:“照顾好它。”缓步走上阁楼,留下小二望着马背上的唐尧一脸惊诧。

几十分钟后,杨夏欣洗头洗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跳将起来,握着湿哒哒的头发冲下楼,寻到马厩把唐尧从马背上拽下来,招呼店小二把唐尧背上房间。此时此刻店小二悬着的心才能放下。这件事情很快在镇上传开了,引发了更多的猜测。

第二天,时近中午,梳洗干净的杨夏欣找掌柜结账,掏出的钱是将军府的官银——这是唐尧打土匪领的赏钱,然后招呼店小二把唐尧重新扛到马背上,又询问开石谷该怎么走。这就提供了几个关键的线索,关于杨夏欣的来历随即衍生出许多个版本的故事。这些个故事各有侧重点,但无一例外都认为应当对杨夏欣保持足够的警惕,无论是因为“她和唐尧必有莫大的干系”或是“你瞧瞧唐尧的下场”。

所以杨夏欣这一路上后来发生的事情,就充满了神秘感。

她牵着马,马驮着唐尧,在官道上逆行,一个武官模样的人骑马从她身后疾驰而过,余光扫到了她,于是在前方十几米处猛然停下,掉转马头缓步走到她面前,刚想说些什么,突然看到了马背上的唐尧,便愣了一下,半晌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口中念念有词地转身又飞奔而去。

或是路边一群土匪样子的人扎着堆嚼着舌根,远远看到她走来却突然都闭了嘴,待到她上前询问开石谷在哪边,仍旧全都一语不发,目光聚焦在马背上的唐尧身上,齐刷刷伸手指个方向,直到她走远方才重新聒噪起来。

杨夏欣最初觉得这些事情都很奇怪,后来这样的事越来越多,她也就见怪不怪了。据她分析,估计是这沙漠的气候迥异,导致在这里生活的人的性格也就天生怪怪的。这就是谬论了,这片沙漠一年四季都炎热干燥,是典型的亚热带沙漠气候,一点也不迥异。反而是她杨夏欣来自于一片莫名其妙的绿洲,她才是怪怪的。

杨夏欣牵着老马,老马驮着唐尧,每到一个小镇歇脚,都要睡到第二天中午,所以她走得缓慢。比寄送公文的斥候慢,比逃命的土匪慢,比往返的商人慢,更比“有一个女人牵着唐尧的马,马上驮着唐尧,要去开石谷找张神医”这一消息传的慢。

“有一个女人牵着唐尧的马,马上驮着唐尧,要去开石谷找张神医”这一消息,比杨夏欣提前一个月传到了张神医耳中,本来张神医不以为然,心理寻思“就算唐尧自己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可这一个月的时间,来拜访的人都不忘提一句,“那个女人来了没有?”这就把张神医折磨的够呛,后半个月常常站在窗前眺望。最后几天,越来越多的人打听起那女人,有的还带来了上次自己见到那女人的情景,张神医就实在坐不住了,干脆关门大吉,跑到开石谷入口处搭了个帐篷等着。

终于杨夏欣来了,夕阳下牵着老马,老马驮着唐尧的身影款款走近,和传说中的一样,着实让张神医激动了一把。但毕竟张神医见过大世面,很快也就平复了心情,走到杨夏欣面前作了个揖,道:“小可张淮雨,早知姑娘要来,已恭候多时。”

这便让杨夏欣惊喜异常,她想,原来这张神医不仅是神医,还是个神卜,唐尧的命看起来有救了!

现在我们知道,杨夏欣和张淮雨第一次见面,两人的情绪都很高昂,对于即将可能发生的故事,也都充满期待。但我们同时也知道,高昂的情绪难以长久维持,美好的期望总是会归于落空,待到两人进入开石谷,将唐尧平放在病床上后,这一判断就得到了印证。

当时张淮雨站在唐尧身边,眼瞅着唐尧肩背上的镖伤,心里琢磨的却是一旁杨夏欣的来历。他想,自打他认识唐尧起,便听说有一使毒镖的女子一直在孜孜不倦地追杀他,虽说唐尧武艺高强,但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如今被偷袭得手倒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现在他唐尧并不是死透了被当做标本运来,而是半死不活的时候被当做病人运来,这事儿就在意料之外了。唐尧其人性情无端,血债累累,他一死理应招致全沙漠人额手相庆,却竟有一女子愿长途跋涉将他送来就医,搞清这女子到底是何许人也,便成为他张淮雨研究如何医治唐尧的首要因素。

张淮雨将唐尧带入开石谷,放到病榻上,他并不急于检查唐尧的病情,反而关心杨夏欣的身份,这是沙漠的大环境影响的结果。江湖险恶,张淮雨深知他之所以能成为远近闻名的神医,凭借的绝不仅仅只是妙手回春的医术和救死扶伤的医德,还需要一种叫做“敏感性”的觉悟。他门堂的楹联,挂的就是前辈华佗的临终遗言,“医令智昏,以我为戒”。

所以他旁敲侧击地说道:“唐少侠的这伤,可并不乐观呀!”

这话甫一出口,本在一旁静坐的杨夏欣就不乐意了,她“噌”地一下站起来,叫道:“那怎么行!你可是神医呀!”

杨夏欣这个反应让张淮雨安心了大半,他现在至少可以知道,杨夏欣此来的确是冲着给唐尧治病的,而不是让他解剖考骨,验明正身之类的业务。于是他赶紧改口道:“姑娘别急,此伤虽复杂,但既已来到了我开石谷,就断没有不治之症。”

杨夏欣听了这话当然很高兴,立马恢复了笑容,她缓缓转身坐回椅子上,看了眼唐尧肩背上的伤口,突然又说道:“神医,唐尧有此一劫,全因他性情暴虐所致,请问他性情暴虐这病,您这儿能治吗?”

张淮雨听了这话,差点没把病床掀了,他心说这姑娘家看起来文文静静,嘴却毒辣的紧。但这的确是他错怪杨夏欣了,首先,杨夏欣对他张淮雨信任有加,寄希望于他无所不能,这无干讽刺;其次,性情暴虐这事儿放到几百年后,属于精神病学范畴,的确也该医生管,从这方面看,杨夏欣更是没错的。

张淮雨受时代所限,不能理解心理健康的医学属性,这本也不应怪罪于他。但他天赋异禀,恰如能成为解剖学先驱一样,他也敏锐地意识到了杨夏欣此言的合理之处,于是他惭愧羞赧,便再一语不发了。

所以当时的情景是这个样子:张淮雨惭愧羞赧,低头默默地给唐尧清理伤口,一语不发;杨夏欣坐在一边,心里想着性情暴虐的事,一语不发;唐尧半死不活,一语不发。气氛很是诡异。

当然需要澄清的是,这份诡异仅仅是画面感带来的,当事人并没有这种感觉。杨夏欣并不觉得诡异,因为她曾常年和花草为伴,花草从来都很沉默,她早习以为常;唐尧也不觉得诡异,因为他半死不活;只有张淮雨在羞赧过后,发觉了氛围有些不同寻常,但他阅历丰富,这场面也并非没有经历过——在他第一次与唐尧见面时,也就是这么个场景。

张淮雨第一次与唐尧见面,与这次一的再相逢,其实也有所不同。最大的不同就是张淮雨骑马奔驰十余天到唐尧的住处,登门拜访了唐尧。而之所以张淮雨不辞辛劳跋涉千里,只为见唐尧一面,也全是他好奇心太重所驱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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