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后,当我坐在世界的另一端,坐在美好的波士顿时,即便浸润在公园街教堂的钟声里,那妇人不甘、怨恨与企盼的声音依然会在我耳边响起,生硬犀利,扰乱我的平静。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她那句话的。
“你知道吗?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突然,妇人说。我一口馍没有吞下,噎在喉咙里。
“你知道吗?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妇人再次说道,声音依然是缓缓地,却非常生硬尖锐。我咽下喉咙里的馍,无言以对。妇人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是大学生,我本来可以去兰州民族学院上学。那时我的成绩可好,总是第一……”
“你知道那个时候的,讲成分。我成分不好。我娘是马步芳的土匪从部落里抢去的,解放的时候,我爹就给枪毙了。可我娘就成了土匪婆。后来斗的可惨,我娘就投了西营河,喏,尸体就躺在那河滩上,几天都不让收尸……”
“那时,我真不甘心,我就要上大学了,可是,他们让我回来,不让我读,等我回来,我就是反革命的子女,就不让我回去读书了,你知道吗?我可喜欢读书,我一直喜欢看书,这里的人没人懂。可是,我没法读书了,我只好回村子里,我又不会干活,我从来不会干这些活,我只喜欢看书。……”
我想,大概是妇人生冷的馍噎住我了,我一直说不出话来,幸亏,她躺在炕上,看不到我满脸的尴尬。我只能静静地坐在火炉边,听妇人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却清晰尖锐地叙述:“听说你是从上海来的。那时我们村里也来了许多城里的,我可喜欢和他们在一起。我不和别人说话,我就是和他们说得来,整天有说不完的话。我还请他们到我家喝酒唱歌……你知道吗?我可会唱歌跳舞的,他们都喜欢我。那时我还和他们一起写墙报,写标语,我字写得可好。他们都不如我呢……”
接着,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可是,我这一辈子都没谈过恋爱!”妇人又突然说道:“他们根本不懂我。后来我看张贤亮那本《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看一遍哭一遍,看一遍哭一遍,他写得真好呀!你读了大学,你应该知道张贤亮……”
“嗯,我知道,昂噶,我看过那个小说。”我小心地回答道。
“是啊,那个小说写得真好呢!我一个字一个字看的。那个时候,我们村里也来了好几位知青,我就和他们有话说。我常和他们在一起,我家那人就打我,可我还是喜欢和他们在一起。我还给他们做好吃的,我们总一起吃饭。他们还借书给我看……”妇人又沉默了,仿若沉浸在往事。突然,她又悠悠说道:“后来,他们都一个一个回城了,再也没有听到他们的音信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
“嗯。我还喜欢看三毛的书,就是那个台湾女作家,她到过我们祁连山……你说做女的,怎么可以那么到处跑,那么自由呢?”妇人依然躺着一动不动。我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位比我父亲还要年长的妇人。在我的印象中,他们那一辈人的字典里是没有爱情与自由这两个词的,那是过于奢侈不能奢望的东西。即便是三毛,听着“在那遥远的地方”来到这个遥远的地方的三毛,又何尝找到她的草原她的自由她的爱情她的生命呢?三毛只不过是一个活在梦幻中的人,历史与现实轻易便能将她击得粉碎。不过,我想,我不用提醒妇人。她其实不是在说张贤亮,也不是在说三毛,而是在说她自己。面对她,我只能沉默,犹如面对在命运面前哭泣的父亲们。
沉默中突然有人推门进来,却是羊八十斯格坦。一大早,他已经把两户人家的五群羊送到牧场了。这会,他进来喝口热酥油茶暖身子。妇人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起身,斯格坦自己动手找了一个碗,从炉子上的茶壶里倒了一碗酥油茶喝了起来,看得出,他对这里非常熟,仿若是自己的家。过了好大一会儿,妇人才对斯格坦说:“你帮我挑担水吧,缸里没水了。”
“哦。”沉默的斯格坦答应着,三口两口喝完酥油茶便找到桶子走了。良久,妇人才慢慢起身,一边下炕一边对我说:“我给你做一些好吃吧。”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我这会儿该回去了,昂噶估计要担心了。”我连忙站起来。
“不过也是,你们那位昂噶比我会做吃的。你还是去她那里吃吧。我现在拿一瓢水都吃力。”妇人笑着说,依然很生硬。回到炉边喝了两口酥油茶,又慢慢回到炕上躺下,说:“其我不是裕固族,我没有她们能干。”
“啊!?”我说。
“呵呵,我是汉族人,在这里属于少数民族了,我也不会唱她们裕固族的歌,也不会说他们的话。我也不会干活,不会放羊。”妇人继续说:“这里的人都不懂我。我住院的时候,我说要看书,没人理解,都不给我买。后来我急了,才给我买……那书还在我包里,你可以看看,就那……”妇人抬起身,努力指着墙上一个包。我取下那个包,从里面掏出了两本《读者》文摘。妇人又缓缓躺下,说:“对,就这两本。我就觉得没有比看书更好的了。我和他们这里的人都没法交流。”
许久,妇人又缓缓说道:“我这一辈子都没谈过恋爱……”
我拿着两本《读者》,立在火炉边,不知所措。
幸亏斯格坦担水进来了。贫瘠的祁连山最缺的便是水了,昂噶家都是定时拉着车到西营河旁汲水回家放在大缸里的。用水非常节省,阿瓦常常用我的洗脸水继续洗脸,然后还得留着干完活后洗手。如今冬天,河面已经结了薄冰,取水的活非常辛苦。即便是蒙古汉子斯格坦,两只手和脸也冻得通红的,大胡子上还有冰碴子。我招呼着斯格坦坐下烤烤火,但他却不得不赶紧告辞,因为牧场出现狼了,他得去牧场上盯着。
妇人躺在炕上一动不动,我小心翼翼地凑上前,说:“我出来很久了,得回去了,否则昂噶会着急呢。”
妇人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右手摆了摆。我小心翼翼推出屋子掩上房门,长长舒了一口气,但愿我没有看见她的泪痕。
回到巴特尔家,果然,昂噶已经裹上了厚厚的头巾,出门找我。远远看见我从山梁上歪歪扭扭地走来,便回屋里等我。我连比带划告诉昂噶,我在安家昂噶家里做客呢。昂噶很开心,连比带划告诉我,安家昂噶的字写得顶呱呱,然后叹了叹气,用袖口擦了擦眼睛,继续打酸奶。
我也叹:“她一个人真不容易。她没有亲人吗?”
昂噶叹了叹气:“唉!苦命的人。她家老头去年去世。她不愿和小孩住,她小孩都在城里呢。”
“啊,她结婚了?!她有小孩?!”我大惊。
昂噶有些奇怪地看着我,说:“女人当然都得嫁人,草原上没有男人怎么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