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觉得是无稽之谈,可她和李大之间的这类交谈逐渐增多。办公室的人一起去食堂吃过午饭后,张大就拉着大家一起围绕务子沟、务子湖散步一周,走过两座或者三座桥时都会停留一下观水观鱼,至少要拉上李大。
大家说,这俩人走一块真有夫妻相啊,不过得颠倒一下,张大是男的,李大是女的。
李大说逆生相。
4、务子村
务子村环山抱水,有地四千多亩,土地肥沃,挖下去十米都是纯净的黄土,想来也是成千上万年山水冲积而成。周边山上的土很少,树木很难生长,裸露的石头在夏天也难为杂草遮蔽,只在低处的山坡,或平缓的山腰有些林带。推想起来在夏代的山丘也不过杂树林茂密,很难生存大树。在山间空地可以巨木成林,山洪沟、烂泥塘密布,景色绝佳。这里属于泰山余脉——济南南部群山的西侧,这一带群山,汉代是隐士出没之地,汉以后,道教、佛教的大哲流连其间。留下许多著名的寺庙道观的遗迹,黄巢也曾藏兵在群山里。总之,在交通不发展的时代,俗人难以进入这一望无际的群山之间生活。如果要从务子村出去,得从沙河浮舟而下,进入济水,上溯到定陶,进入黄河。进入黄河后,可西进,可东进,可北上,向下可以通过运河进入泗水,向南。可要进务子村,只有住在这里的人才能找到这里的路径逆水回家,或者顺着河水走山路回家。
务子山东侧有一小山,现在被公路隔断,沙河从这小山东面的山脚转弯向西流去,这座小山更像务子岛,可以叫做大务子岛。上世纪六十年代沙河泛滥,把务子村淹没,洪水过后,务子村自然分成几块分住在南边、西边、北边的山坡上下,这在短促的瞬间遥远地呈现了务子村的原始形态——平地上处田畴林木外就是山洪沟和烂泥塘,居民住在务子山上也就是现在学生宿舍所占的区域。
大学城所消灭的13个自然村里,只有务子村的历史最悠久。它的历史至少可以从夏代写起。
5、革命
《易·革》: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孔颖达疏:夏桀、殷纣,凶狂无度,天既震怒,人亦叛主,殷汤、周武,聪明睿智,上顺天命,下应人心,放桀鸣条,诛纣牧野,革其王命,改其恶俗,故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三国志·吴志·吴主传》:朕以不德,承运革命,君临万国,秉统天机。
唐·吴兢《贞观政要·君道》:顺天革命之后,将隆七百之祚,贻厥子孙,传之万叶。
《明史·太祖纪二》:前代革命之际,肆行屠戮,违天虐民,朕实不忍。
孔子这人肯定是有缺点的,他倡导王道政治,反对霸道征伐,倡导礼法社会,反对僭越。可他爱周礼,又把这种爱推及到周文王与周公身上,又推及到周武王身上,又遥远地推及到成汤身上,为革命立论,使得革命这种倒行逆施成为一种历史发展的必然行为。吴主说及自己的革命这么低调的牛逼,是在推卸某种责任吗?吴兢说出了革命的自私性,却未道出革命的非法性。只有明太主诚实说出了革命的暴力和血腥的实质。
文革时代流行的“革你的命”、“革修正主义的命”、“革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命”,虽然属于滥用语词,却将革命这种行为推广到极致,成为种族苍白文化里滚动的红色肿瘤。
夏代以前,所谓尧舜禹时代,是酋联邦时代,再早,是政教一体的氏族部落社会,成汤革命是对酋联邦时代所建立的社会文明秩序——禅让制的否定与叛逆,可他和后来的革命者都忙不迭地洗刷这种否定与叛逆,洗刷自己,给革命镀金刷上正义与天理的颜色,使之成为一种正统。但它实际上是野心和欲望的毒瘤。从此以后,朝代更迭成为中国历史、成为各种流氓制造的循环往复的血腥的噩梦。中国人也就成为鲁迅所说的只有两个时代的民族,一个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一个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6、谣言
张大要请李大吃饭。李大说你又不喝酒,有啥可吃的。张大说,那就喝点。他们打车去了崮云湖高尔夫球场南边的一条山间公路,这条路从这里离开104国道。到归德镇又与104国道汇合,正好绕开收费站,现在收费站取消了,车也少了,是非常好的骑自行车的场地,路北有山溪,时宽时窄,隔溪与山林相接,缓坡草地大美。从路口进去就是稀稀落落的农家乐,沿路进去,依次是李老大,李老二、李老三……李老七,然后是张老大,张老二、张老三……张老七,把李大看得那个乐啊。张大指点着又走了一段,看见最后一家店,张老八。他们下车。李大说,这家霸气,布置比前面几家有意境,环境也好。
他们选了个台地上的大树下坐下,张大问吃啥?李大说。六寸盘,一份新炸的花生米,一份凉拌豆腐丝,一份河里的小野鱼,一份整根的黄瓜,葱段若根就可以了。张大说,你放心,怎么也得来只柴鸡,或者一条大鱼。李大连连摆手,一求放心,二来就俩人也吃不了啥,张大就跟热烈地围桌转的服务员去了厨房。再出来时,手里提着开水与茶叶罐。
李大欣赏着茶水说,老板的茶很好,你还挺能挖掘的。张大只是笑。
俩人一边喝茶一边闲聊,一会议论风景,一会议论老王,一会议论学校,一会又不知道从哪个词上引申出去,讲讲自己知道的小故事,一壶茶尽,两个服务员把菜全部端了上来,李大先给自己二两的杯子倒满一杯,给张大杯子倒了五分之一杯,就看张大。张大说,倒满。
张大率先敬酒,沉吟道,我是叫你李哥还是叫你李先生?
随你了,不是过于随意,就是过于谨严。
那我就先敬李哥一个酒。
李大放下杯子说,从前我们邻居家小孩子多,粮食不够吃,每回吃饭,爸爸都给每个孩子倒一大碗水说,孩子们喝了吃饭。
张大茫然道,喝酒从娃娃抓起?
怕饭不够吃。先叫孩子喝个水饱嘛。我们今天先喝茶再喝酒,最后甚至不吃饭,形式相同。本质差太大了。
张大并不觉得有趣,说:李哥,你还说我说话如天外来客,你也是啊,罚酒。
李大并不应和,津津有味地吃着菜,并劝张大也先吃一轮菜。俩人终于各自吃,各自饮,场面瞬间悠然有余韵了。
李哥,你在学校里可真是个传奇人物,你怎么就能由文科生转型为技术工人了。旁人即使误认你为老师,那也是体育老师。
你这分明说我堕落了嘛。
谣言说你破坏军婚,被发配到校办工厂,就扎根工厂死活不出来了。校史办帮完忙,你还回工厂吗。
不想回了,就五十岁了,要换个地儿吧。
回教学口?
当然不,可能会考虑图书馆之类的地方混到退休。
你对我说的谣言好像无感啊。
你这酒真不好喝。也不是谣言,我那时年轻,不知道军嫂属于国防用品,所以做错了事。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啥好说的了。
可你真是个传奇人物,不管什么样的谣言放你身上,都像是赞美。
……
你好像一点都不奇怪?
我在学校混得比你长多了,你想想,什么谣言我不知道?我不仅知道谣言的内容,可能还知道谣言的制作者和传播者,比如你听到了谣言大概三分之一强是老王教授讲的。
可我奇怪为什么谣言看上去像赞美你这个人呢?是时间的关系吗?
所谓谣言最初当然都是否定我的。
张大还等着李大说,可李大不说了,轻抿一口酒,点上一支烟,望着地面摇晃的树影,两片落叶在树影上微微浮动。
讲讲嘛,我这么好学?
如果你被谣言中伤,你会怎么办?
除了暗自哭泣,大概只有做祥林嫂了……
真的一点反击的办法都没有?
没有?
你可以用新的谣言覆盖旧的谣言,当两种谣言混合后,新的谣言可能成为核心,再用新的谣言覆盖之,时间流逝,可以使最新的谣言成为唯一的版本。
这要有多大的耐心啊。
最初的造谣和传谣者一样并未精心设计,你如果精心设计,选择好传播者,时间只会帮助你。
这么说,现在的谣言,都是你自己造的?那原来是什么面目?
打住。打住。我怎么会在这里,在你面前造自己的谣呢。
7、校史办的人
校史办的人大概可以分这样几类,老王是一类,以校为家,以工作为生命,上班时间,下班时间都在考虑工作上的事,每有小的发现都能兴奋上三天。老王退休前以算计个人收入著名,以整人为嗜好。如今退休了,收入难得增加,整人也没有了权力,反而一心扑在了工作上。但不整人并不是说他就不督促同事的工作了,只是督促得很含蓄,永远不会对你拉下脸来。
李大和小刘算一类,上班就是工作,下班就把工作忘记了。李大沉默,小刘爱讲段子,口无遮拦,可以开任何人的玩笑。他俩的共同点是在上班时间找个理由一起去省博物馆看各种展出。
马博士基本把工作视为业余生活,一天到晚主要做论文,每年都要搞十几篇核心期刊的论文,他是学化学的,没有实验室,也不去实验室,但论文就是哗啦哗啦地出来了。小刘说,马博士这样的人才一定要巴结好了,早晚是学校的领导。
冯博士也是一类,他学计算机,也做论文,远没有马博士狂热。他要忙着谈恋爱,而且是反复谈反复吹,没有一次超过一年以上的。小刘老师就劝他,别找了。就你一月二千七的收入,傻逼才嫁你。向马博士学习,天天向上吧。马博士说,我可是先成家再创业的。可冯博士在外有兼职,所以心也不在工作上。
张大是一类,是枚镀金蒙面的家庭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