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个理性的判断也终究抵不过那一瞬间的情感占据。有生以来贺以安第一次感到这样的无助,面对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一切,她觉得如此的困顿。她必须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她。
站在贺凯凡书房门口,她有些犹豫。一直以来和父亲的相处虽然不能说是其乐融融,但也算是相安无事。
这其中所有的牺牲和痛苦只有以安自己明白,但对于父亲,以安是尊重的。她始终觉得不管怎么来说,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自己,这份责任感,以安觉得自己也许永远不可能放下。
她小心地敲响了书房的门。
半晌,里面却没有回应。
她轻轻推开门,一阵刺鼻的烟味扑来,她不禁咳嗽了两声。
房间里光线昏暗,好像一片幽暗的森林。倘若不是借着门外的灯光,根本无法看清里面的任何,贺凯凡身着睡袍,伏案沉睡。在他右手边放着一瓶已经空了的酒瓶,左手紧握着一个核桃木盒,他双目紧闭,眉间的皱痕更加深刻了。几缕已有些花白的头发从他额上坠下,无法回避的是,时间已经在他并不年轻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以安往前走了两步,定神看着父亲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去惊醒他。这是她从未见到过的景象,这种赤裸裸的现实让她觉得可怕,在她印象里那个高大威武、不可抗衡的父亲也终究是个凡人,抵不过时间的消磨。以安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身后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以安……”贺凯凡声音沙哑,叫住了她。
“爸爸,对不起,打扰您休息了。”以安有些生涩地开口。
“没关系,就是有些累了。”他迅速地收起了手边的木盒。
以安敏感地注意到了父亲手上的动作,她很快把眼神转开,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怎么了?找爸爸有什么事情?”贺凯凡一边亲切地注视着以安,一边不着痕迹地把抽屉锁好。
“没什么,只是……”以安有些语塞。
贺凯凡看出她的忐忑,起身朝以安走过去。
“怎么了,宝贝儿,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他慈爱地捧起以安的脸。
“爸爸,有些事情我真的觉得很困惑。作为您的女儿,我知道不应该惹您不开心,但是这么久以来,我实在找不到任何理由来说服我自己不去管,不去想一些事情,这让我觉得很痛苦。”以安有些委屈。
贺凯凡放下手,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你是在说韩冰?”
“是的,我知道您不愿意我提起他,从一回国我就看出来了。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局面,但爸爸,你知道我们之间不是那种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关系,也绝不会因为他是您的养子我就……”
“这件事情不用再讨论了!你以后不许再对韩冰有任何想法,这就是我的意见,你必须做到,以安。”
这样的语气以安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但和以前惟命是从的自己相比,以安突然觉得被什么东西给激怒了,压抑在她心里面所有的委屈怨恨甚至愤怒开始紧紧地凝聚在一起,她的身体有些轻微地颤动。
“爸爸!不管您承不承认,我都爱着他,从小到大,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过。我从来就不会因为这份爱而感到任何的羞耻,相反地,他是我这么多年坚持走过来的唯一动力。我不知道您为什么反感韩冰,既然您一开始就选择让他进入我们的家庭成为您的孩子,您就早该知道,这一切并不是意外。我想知道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甚至从韩冰很小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您对他的那种复杂的态度,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爸爸您到底是为什么啊?!”
贺凯凡沉重地呼吸着,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困兽。一股疯狂而不能自制的躁动在他身体里涌动着,他拼命地压制着这种情绪。
“听着,我现在以父亲的身份告诉你,你不可以再接近韩冰,不可以再介入这件事,否则,我们父女的关系就会恩断义绝!”
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向以安袭来,她仰视着他,仰视着自己曾经那么珍视的亲人,她顿时感到一切是那么的绝望,她不愿再这样下去,为了自己那份可悲的情感,贺以安已经被逼到了绝望的尽头。
“您知道我做不到,绝对做不到!您可以说我任性、可悲,对于这二十几年的人生,我也的确觉得如此。从没有为自己作过一次决定,从没有真正得到过一样自己喜欢的东西,站在您面前,甚至连一次‘不’
我都没有说过。为什么?因为您是我深爱的爸爸!您知道当妈妈跟我说她选择离开您的时候,我第一想到的是我的爸爸会怎么样。当别人都在追寻青春自我的时候,我为了您的感受放弃了一切叛逆的可能,只要您觉得我还是您的乖女儿,只要您开心,只要不为您添乱我就知足了。我一直相信爸爸是爱我的,虽然从小您都没有好好陪在我身边,因为您工作很忙。我的童年记忆里除了保姆就是韩冰,十岁那年我生重病,陪在医院的也是韩冰,因为您依然工作很忙。直到现在为止,我的所有记忆里都是韩冰的影子,而您现在却要让我把他从脑海里剔除,不觉得太残忍了吗?这是我仅有的唯一的珍藏,您也要把它剥夺了吗?”
面对以安动情悲愤的诉说,贺凯凡被震住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这样,他意识到,她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孩子了,他无法再左右她强烈的情感渴望,回想自己和以安的点点滴滴,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失败。
“以安,爸爸不知道你在外面经历了什么,或者韩冰跟你说了什么,但你要相信,爸爸作的所有决定都是爱你的,为的是不想让你受到一点点伤害,你怎么就是这样糊涂呢……”贺凯凡开始语重心长地劝说。
以安自嘲似的笑了笑。
“您说得对,我是糊涂,糊涂得不知道自己在人家心里只有几两重,就敢找人家去索要爱情,糊涂得连自己最深爱的男人早就爱上了别的女人却一无所知,甚至看到那个女人就站在自己面前我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贺凯凡惊讶地看着她,不敢相信以安所说的事实,她怎么会了解这些?他暂时藏起心中的疑惑,开始安慰起深陷绝望的以安,想努力挽回些什么。
“好了好了,对不起,刚才爸爸不该说这么重的话。我不是不尊重你的想法,的确是因为围绕在韩冰周围有太多的事情,爸爸怕你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所以才阻止你,别再想了,一切都会好的。”他上前紧紧地抱住了以安,但她没有回应。
段睿急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并没有料想到房间内的景象。
他突然怔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贺凯凡立即向他使了个眼色,段睿了然转身离开。
确认贺以安离开的背影,段睿从二楼的转角慢慢地走了出来。
“对不起董事长,我不知道以安小姐也在。”段睿检查了下门外,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没事,现在那边是什么情况?”贺凯凡背对着他,语气低沉。
“是这样董事长,我已经打电话去美国医院那边确认了,的确是因为有个研究项目在这边开展所以才回国,至于为什么刚好安排在仁安医院,这应该是巧合。”
“所以呢?”
“所以这件事应该没有任何可疑之处。”段睿肯定的语气。
“她回来有和韩冰接触过吗?”
“没有,回国这段时间基本上是跟他弟弟待在一起,或者是在仁安医院做研究,基本没和外界联系。”
“韩冰的治疗做得怎么样了?有什么新的进展没有?”他阖着眼睛,依旧没有转身。
“根据您的要求,我对他在美国和这边的医疗资料做了搜集和比较,基本显示他的记忆状态还是处于阶段性失忆状态,专家也认为想恢复到正常水平几乎不太可能,我想只要确定程雅如回国跟韩冰没有关联,那么这件事情您可以不用太担心。”
贺凯凡仰起头,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当时完全没想到啊!去了美国却碰上了她,这世界还真是小!
继续派人监视程雅如,有任何情况及时跟我汇报,韩冰的生活状况也要密切关注。”
“好的。”段睿点头。
“你弟弟现在怎么样?”贺凯凡转过身面向段睿。
这突如其来的提问让段睿有些意外。
“哦……他……他现在情况挺稳定的,谢谢董事长关心。”
“有什么困难马上跟我说,只要他精神状况稳定,你就不要太担心了。”
“是,董事长。”段睿恭敬地低下头。
“看来这个人啊,不管再怎么样,亲情永远是最大的牵绊啊!以安这个丫头是越来越让我头疼了!”
“董事长您放心,以安小姐那边我会帮您看着的,她也不是小孩子了,终究会了解您的苦心的。”
“要是真能如此就好啊,只是……她现在可能已经了解到了叶若旋的一些事情,没想到这么快!最近有什么人在以安面前打转吗?比如说,和叶若旋相关的某些……”
段睿迅速瞥了一眼贺凯凡,抬手扶了扶眼镜。“是这样董事长,我正准备给您汇报这件事,叶若旋的妹妹叶若翎现在正在我们酒店任职。”
“是她自己来的?”
“是程思海带过来的。”
“程思海?”
“说是因为想要找工作,所以找到我帮忙,两人关系应该不一般。”
“哼!又是一个多情种啊,跟他老头子一模一样。你现在跟程家关系怎么样?”
“为了方便了解情况,我时常会和他们保持一定联系。”
“还是你办事周到啊,这么多年辛苦你了段秘书!好好干,我绝不会亏待你的。”
“谢谢董事长!”
韩冰穿着低调,举止谨慎,穿过楼梯的转角,他快速地向病房走去。
贺以安透过楼梯的缝隙困难地捕捉着他的身影,她的心里充满了忐忑,韩冰的转变让她不得不走出这冒险的一步。是什么原因让他对待自己像一个陌生人?又是什么原因让他看起来那样的颓废?她感到事情的真相绝不是她之前想象的那么简单。
她紧随在他的身影之后。
脑科病房的走廊非常安静,以安站在那里显得有些突兀。身后传来护士推车经过的声音,她鼓足勇气朝前面走去,此刻韩冰已经不知踪影。
一扇微掩的病房门引起了以安的注意,阵阵清新的香气从屋里透出来,她有些犹豫地轻轻将门推开。
纯白色的窗帘随着清风轻柔地拂动着,微风过处,是一张平静清秀的脸,在这一片白色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苍白。屋内的摆设温馨清爽,倘若不是在这样的情境下,没有人会想到这是一间医院的病房。
一股馨香吸引了以安的注意,这是刚才在门外就闻到的,那特别的味道应该不只是病床旁那束单纯的玫瑰完全释放出的。以安环视周围,但并没有发现其他,这更像是一种来自于梦境的味道,也许你记下了,可永远都不够准确。
以安轻轻地走近那一片纯净下的容颜,刚才那一股脑儿的,如清泉般的思绪顿时在她脑海里凝固了。这张已经深深烙进自己心里的脸庞她绝不会认错,这个被他唤为“旋”的女人,此刻与自己近在咫尺。
怎么会是在这样的情境?怎么会是在这样的时候?一直以来,埋藏在心中所有的困惑正在自己面前缓缓地解开,让她吃惊的是此刻自己的心绪却是如此的平静。
凝视着这张朴实而美丽的脸庞,先前的种种猜忌甚至厌恶,仿佛顿时被静止在了俗念之外,甚至在她的心里还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安慰,以安继续靠近她。
在某种时空里,她们平静地对视着,交换着彼此最真实的心声。
身后的门被轻轻带上,落锁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贺以安朝门口看去,韩冰正站在那里,注视着自己。
“哥……”以安不自觉地叫出声来。
韩冰没有回答。
半晌,他缓缓地向她走了过来。
“为什么?”韩冰紧紧地盯着她。
“什么……”以安有些怯怯地回答。
“为什么跟踪我?”
“……因为我想知道真相。”
“现在你知道了,满意了吗?”韩冰眼中带着几分厉色。
“至少……我不会再觉得自己可悲得无可救药……”以安低着头,眼中噙满了泪水。
“看到比你更可悲的人了吧?所以,你大小姐的自尊心受到了修补,可以放过我们了吗?”
“……你不可以这么说,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心话,虽然我至今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但我认识的韩冰,绝不是这样的人!”
“你也看到了,我就是一个废人,除了一日三餐,女人牵绊,我没有其他念想,我求你别再给我下定义了,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哥,一定有什么事对不对?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对不对?她怎么会躺在这里,酒店里那个女人又是谁?你到底怎么了?你现在给我讲这些算什么?你到底出什么问题了?啊?”以安死死地拽住韩冰的胳膊。
“嘘……不要大声说话,会吵醒她的……求你让我们安静地待在一起好吗?她听到你这么吵会受不了的。”
以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哥……你在胡说什么?你都在胡说些什么呀!她不可能会醒的,她明明……”两行热泪瞬间从以安眼中滑落。
“回家吧,这里不适合你!”韩冰闭上眼坚决地说。
“哥……”
“回家吧!”他甚至不愿再多看她一眼。
以安蹒跚地朝门口走去,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低声抽泣。委屈和心痛占据了她的心房,现在她甚至怀疑,眼前这个男人是否还认识自己。
他给自己的回答比任何一次都要决绝,她已经无力再说什么了。
她伸出颤抖的手准备去打开房门,清晰地听到身后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如果你还当我是你哥……别把今天的事告诉任何人,以安。”韩冰平静地说。
以安紧紧地握住门把手,猛地转过头朝他的背影看过去。
韩冰依然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一股熟悉的暖流又回到了她几近冰窟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