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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阿迪朗达克山脉

一八六三年夏天,我去了阿迪朗达克山脉。当时,我正处于鸟类研究的初始阶段,我渴望知道,在这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我能发现哪些鸟类———哪些是陌生的,哪些是已经熟悉的。

在访问遥远偏僻、广阔无边的原始森林时,人们自然希望能够找到一些珍稀或全新的东西,但结果通常令人失望。梭罗曾三次进入缅因州的森林,进行短期旅行,尽管他惊动了驼鹿和驯鹿,但除了黄褐森莺与美洲小燕之外,对鸟的鸣啭方式没有任何新奇的发现。我在阿迪朗达克山脉的经验也大致如此。鸟类大多喜欢在居民区和开垦区的附近生活,就是在这些地方,我看到的鸟类数量最大,种类最多。

在初次进入森林时,我们在一个名叫休伊特的老猎人及拓荒者开垦的土地上停留了几天,我看到了很多老朋友,结识了一些新朋友。这里的雪鸟非常多,在离开乔治湖后,沿途到处都有。早上,我去泉边洗漱,一只紫色雀飞到我面前,它已经先于我完成了自己的洗礼。去年冬天,在哈德逊河高地上,我首次观察到这种鸟,在那里,连续几个晴朗但寒冷的早晨,一群紫色雀在我家门前的树上,唱着迷人的歌曲。在这里,在它的繁殖地遇见这种鸟真是一个惊喜。白天我观察到几只松雀———一种深褐色或带花斑的鸟,与普通黄雀同属一系,在姿态和习惯方面都非常类似。它们随随便便地徘徊在屋子附近,有时落在离房子几英尺处的小树上。在一片满是残株的田野里,我看见了一位喜爱的老相识———草雀或黄昏雀。它嘴里叼着食物,栖在一截高高的烧焦的木桩上。然而,在林子的边界和田野中林木茂密的地方,飘荡着一曲新歌,我困惑地想寻找到它的作者。歌声在早晨和黄昏时最引人注意,但它始终都异常神秘,难以捉摸。我最终发现,这是白颌麻雀,在整个地区中都很常见的鸟。它的歌声微妙而哀怨———一种柔和、缠绵、颤抖的哨子,令人失望,因为,它似乎刚刚开始就结束了。如果那鸟儿能将像是序曲的鸣啭继续唱完,在鸟类歌手中它就会遥遥领先。

在毗邻开垦地的那片矮林子里有一条小鳟鱼溪,我在此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日子,追寻和识别了许多莺类———加拿大斑点莺、黑喉蓝莺、黄腰莺和奥杜邦莺。后者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它引导着自己的一群幼鸟穿过小溪岸边浓密的灌木丛,那里有大量的昆虫。

八月,鸟儿都在蜕毛,只断断续续地唱出简短的片段。我记得在整个旅行期间只听过一只知更鸟的鸣唱。那是在波瑞阿斯河附近的森林深处。它就像老朋友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

我们邀请休伊特家的小儿子做向导———他是家中的 “小弟” ———一个大约二十岁的年轻人,典型的猎人。我们急于奔向森林,我们的目标是到达波瑞阿斯河的静水湾——它位于哈德逊河偏远支流的一截深长幽暗的河段,大约六英里远。在这里我们暂停了几天,留宿在一个破旧锯木厂的棚屋中,用一个丢弃在这里的旧炉灶烹鱼。这段时间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在向导使尽了浑身解数、耗尽耐心毫无收获之后,我却靠自己的本事从静水湾中捕获了六条极好的鳟鱼。这个地方呈现出有大量鳟鱼的迹象。但是由于季节迟了,河水温暖,我知道鱼会留在深水里,这样它们就不会上钩。于是,我决定在深水区的洞头附近去寻找它们。我逮住了一条鲑鱼,切成约一英寸长的小块,用来作为诱饵,把鱼钩沉入静水湾上游,恰好在主流的一侧。不到二十分钟,我就捕获了六条极品鳟鱼,其中三条都超过一英尺长。在对岸观看我的运气的向导和难以置信的同伴,急忙拿出他们的装备,跟我保持相当的距离开始垂钓,后来又全部围在我周围,但是连一条也没钓到。我的努力突然也变得一无所获了,但是我已经征服了向导,此后,他对待我就像一个平等的伙伴那样亲密和自由。

一天下午,我们参观了溪流下约两英里的洞穴,这是最近才发现的。我们蠕动着挤过山侧面的大裂缝或隙口,勉强行进了约一百英尺,进入一个大圆顶通道,每年的某些季节有无数蝙蝠住在那里,一年四季处在太初的黑暗之中。洞中还有各种其它的缝隙和凹孔,我们勘探了其中一部分。洞中到处可以听到流水的声音,显露出附近有小溪的迹象,小溪不断地侵蚀着山洞,磨损了它的入口。这小溪来自山顶湖泊,从洞口处流出,因此用手摸上去感觉温暖,这让我们所有人惊奇不已。

在这些树林中任何种类的鸟儿都十分罕见。一只鸽鹰飞来,徘徊在我们营地附近,经常能听到五子雀微弱的尖声呼喊,这是在引导它们的幼鸟穿过高高的树林。

第三天,向导提议领我们去山中的一个湖,那样我们可以沿水域漂浮,去寻找鹿。

我们的旅程从崎岖陡峭的上坡路开始,经过一个小时的艰难攀登,来到一片高地上的松林。前几年,这个地方曾遭到伐木工人的破坏,给我们这些笨拙的、艰难的徒步者设下了重重障碍。虽然黄桦木、山毛榉和枫树很普遍,但基本上是以松树为主。如果真有任何猎物出现,我们会很高兴自己背了枪,那可能足以补偿我们负重旅行的艰难了。偶尔会有松鸡在我们面前呼呼飞过,或者一只红松鼠窃笑着,加速朝洞穴奔去。除此之外,树林显得十分寂静。最引人注目的目标是一棵巨松,显然是一个高大品种中的最后一棵,它支配着山边的一丛黄桦。

中午时分,我们走出树林,来到浅长的一片水域,向导称之为血鹿湖。传说很久以前,曾有一只驼鹿在那里被屠杀。透过寂静和孤寂的景象,向导搜寻的目光先捕捉到了一个正在吃睡莲的目标,我们的想象力立即把它定型为一只鹿。当我们热切地等待一些活动,来确认这种印象时,它抬起了头,看!一只蓝色的大苍鹭。看到我们逐渐接近,它展开长翅,神态庄重地飞向湖对岸的一棵枯树,这加强了而不是减轻了笼罩在此景中的孤独和凄凉。随着我们的前进,它在我们前面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它显然憎恶它的古老而幽静的领域遭受侵扰。在湖边,我们发现了生长着的捕虫草,沙地上,到处是没有开花的龙丹根,抬着它们蓝色的头。

在这个荒凉的野湖岸边穿越时,我意识到一种些微激动的预感,好像此处有可能披露一些大自然的奥秘,惊起一些闻所未闻的珍稀猎物。人们心中常有一种朦胧的疑虑,万物的开端在某些方面与水有关。当一个人独自散步时,他会注意到自己被一种奇怪的吸引力所驱使,一路上搜寻所有的泉水与池塘,仿佛它们是奇迹发生的地方。有一次,当我先于同伴而行时,从一块高高的岩石上,我看到近岸的水面有些骚动,但到达那里却发现只是麝鼠留下的印迹。

经过艰难的跋涉,我们穿过盘根错节的森林,大约在午后到达了目的地,奈特湖———一泓秀水,如一面银镜镶嵌在山腰,约一英里长和半英里宽,被香油树、铁杉和松树组成的黑压压的树林包围着,像我们刚刚去过的那个湖一样,满目都是无尽的孤寂与凄凉。

并非是森林本身给了你这种极其孤寂的感觉。森林里充满了音响和声音,一种无言的相伴,你自身只不过是一棵行走的树。可是当你遇到这些高山湖泊,野性一览无余,向你扑面而来。水的温和柔顺,在强化了文化艺术气息的同时,使得荒野更加荒凉。

靠近我们的湖的那端很浅,如夏日溪流,石头浮出水面,处处显示出我们所寻找的珍稀猎物的迹象———足迹、粪便以及被啃去和连根拔起的睡莲。休息半个小时之后,我们打到了当地的极品青蛙,填充了我们的猎物袋,在柔软、含树脂的松树中鱼贯而行,打算在湖的另一端露营。在那里,向导使我们确信,我们应该能找到猎人建造的小屋。行进了半小时,我们到达了那个地点,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如此好客和诱人,似乎那里孕育着林中所有亲切仁慈的影响力。在距湖约一百多米的林中一片洼地上,一座简陋的小木屋在迎接着我们。小木屋被掩藏了起来,被浓密的山毛榉、铁杉及松树围绕着,周边是一圈香脂冷杉和枞木。它的式样令人赞许,三面是墙,树皮屋顶,树枝为床,前面有一块岩石可以提供一个永远烧不完的柴堆。附近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顺着水声,发现一条欢快的小河,上面覆盖着苔藓和碎片,如同被一场新雪覆盖一样,但有时也有一汪汪小水面像井一样露出来,好像为我们提供特别的便利。我注意到,在圆木光滑的地方,有女性的笔迹刻上的女性名字。向导告诉我们,曾有一位英国女士,一位画家,在一位向导陪伴下穿越这个地区,绘制了草图。

放下包裹,烧开水之后,我们最初的行动是探知某个独木舟的保存状态,向导声称,那是去年夏天他留在附近的———我们寻鹿的希望就依赖于这个假设中的独木舟。搜寻了一阵之后,我们发现它在一棵倒下的铁杉顶部,但状况非常糟糕。独木舟的一端裂了一大片,在吃水线附近还可以看见一个可怕的裂口。不过,将它从树顶上取下,再用藓类植物堵住裂缝,它还是能够载上两个人,颇能满足我们的目的。只需再做一个旋转支架和一只桨,一切就准备妥当了。太阳落山之前,我们要充分施展木匠工艺,完成这两件工作。我们伐倒一棵小黄桦,并飞快地削出桨的形状———把它修整得光滑整洁,几乎无可挑剔———它不是一个代替品,而是一个合适的工具,便于灵活操作。

旋转支架是用同样娴熟的技巧和速度做成的。将一根约三英尺长的结实木棒直立在船头,用一个平衡杆将其紧紧固定,通过一个洞,可以随意转动:削出一个直径八至十英寸的半圆形木片,放在支架顶部,在其周围放一个由新鲜桦树皮制作的弧形断面,从而形成一个粗糙的半圆形反射镜。将三支蜡烛放在圆圈中间,旋转支架就完成了。船中的座位由苔藓及大树枝制成———一个在船首,供射手坐;另一个在船尾,供桨手坐。一顿青蛙和松鼠晚餐帮我们恢复好了精神,当黑暗降临,所有人都热切地期待着它带来的机遇。尽管我绝对不是用枪的行家——只不过除了真实的技艺水平,我还有极度的热情———然而,大家似乎默许我充当打鹿的射手,如果我们真有这样的好运。

在天黑下来之后,我们沿水流而下,做一次短途实验。一切都让人满意,大约十点钟,我们急不可待地出发了。有不下二十次我去触摸装火柴的口袋,反复检查我要执行的任务,同时紧握着枪,以确保不出差错。我的位置就是正跪在支架下面,听到命令就开火。夜空晴朗,没有月亮,万籁俱寂。接近湖的中央,西风轻轻地吹拂,我们静静地滑过水面。向导很灵巧地划着桨,无需把桨提出水面或划破水面,他就能保持我们所期待的那种平稳匀速的行进。周遭多么安静!耳朵似乎成了唯一的感觉器官,掌控着湖泊和森林。偶尔会有一棵睡莲擦过船底,俯下身来,我能听到船头下微弱的水的低语,除此之外,寂静无声。然后,几乎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我们被一个巨大的黑圈包围。当我们到达湖心,湖面微微闪烁着星光,环绕着我们的黑暗森林,与水中倒影形成了重影,呈现出一道宽广连绵的黑色环带。效果非常惊人,就像某个超级魔术师的骗术。仿佛我们已经穿过现实与想象的界线,真的来到了影子和幽灵的国土。向导挥动的是怎样神奇的魔桨,竟能将我送到这样一个王国!莫非我犯了一些致命的错误,离开了那个值得信赖的仆人,让黑夜的巫师取代了他的位置?岸边轻微泼溅的水声打破了这个魔咒,使得我紧张地转向桨手——— “是麝香鼠。”他说,然后继续向前划着。

临近湖的末端,小船缓缓地调头,我们悄悄滑回到那道奇异环带之中。像先前一样,仍能听到轻微的声音,但是没有任何我们所期待的猎物出现的迹象;我们又回到了出发地,如同出发时一样,我们对鹿依然一无所知。

一个小时之后,临近子夜时分,我们再次出发。等待没有让我迟钝,反而使我更加警觉、更加敏锐。夜色变得深沉浓郁,已至子夜,每年的这个季节,子夜时分的天空往往呈现出柔和的光泽,寥寥几颗大星投下温柔的光线。我们像上次那样缓缓地滑向那片幽灵般的阴影之地。寂静得让人难忘。时而,某些飞鸟的微弱呼吸会从高处的空气中传来,或者一只蝙蝠迅速地拍翅而过,或者从山中传出猫头鹰的嘲笑声,让寂寞和孤独也发出了声音。片刻之后,我被岸边的动静惊起,诧异地转头看着船尾沉静的桨手。

到达湖的那端,我们又调头返回。新奇和兴奋开始消退;疲倦的本性开始维护它的权利。船平缓地划动,枪手在他的岗位上断断续续地打着盹儿。不久,什么东西惊醒了我。“有一只鹿。”向导低声说。枪似乎听到了,恰当地跳到我的手上。凝神倾听,树枝发出噼啪声,紧接着是什么东西走在浅水区的声音。它从湖的另一端传来,离我们的营地不远。我们像往常一样静静地划行,只是加快了速度。很快,随着一阵陌生紧张的兴奋,我看到船渐渐地划向那个方向。此刻,就像一个为灰松鼠而兴奋的猎手,一只突然出现的狐狸让他忘记了自己带着枪,这种情况对我构成了一个严峻考验。我突然感到空间局促,调整船身已不可能。似乎我必须自己弄出一些噪音。“点亮旋转支架”,我背后传来轻轻的耳语。我焦急地、笨手笨脚地去摸索火柴,第一根掉了。另一根划得太快,折断在我的膝盖上。第三根点燃了,却在我匆忙往旋转支架上点时过早熄灭了。我怎么就点不着这些蜡烛芯呢!我们正快速接近岸边——已经有睡莲开始擦着船底。又试了一次,终于点亮了。轻轻地划行煽动起火焰,刹那间,一大团亮光撒落在我们面前的水面上,而船仍然留在一片漆黑之中。

这时,我已经度过了紧张阶段,完全恢复了冷静和沉着,但又异常警惕和敏锐。我为任何即将出现的情况做好了准备。此时我们听不见一点声音。不一会儿,沿岸的树木已模糊可辨。每样东西看起来都像是一头大鹿。一块大岩石就像准备跃起的鹿,那棵倒木的枯枝就是鹿角。

可这两个光点是什么?还需要告诉读者它们是什么吗?一瞬间,一个真正的鹿头清晰出现,然后,是它的脖子和肩膀前部,最后,是它的全身。它站在那儿,在齐膝深的水中,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们,显然刚才正在入迷地低头寻找睡莲,以为那团火光是在这里运动的一轮新月。“让它吃一枪。”有人敦促我———一声枪响。水中一阵混乱,然后是跳进树林的声音。“它跑了。”我说。“等一下,”向导说,“我会指给你看看。”独木舟飞快地划向岸边,我们冲上岸,把旋转支架举在空中,借着灯光探寻着附近。在那边的圆木和灌木丛中,我再一次捕捉到了那些闪烁的光点。但是,可怜的小东西,已经没有必要开第二枪了,那将是最残忍的,因为那只鹿已经倒在地上,快要断气了。但是,这个成就实在很一般,毕竟牺牲者只是一头老母鹿,整个夏季所付出的母爱已使它筋疲力尽。

这种猎鹿的模式很是新奇和奇怪。动物显然受到吸引或者感到迷惑。它好像并不害怕,反而像是因惊愕而不知所措,或是被某些法术迷住了。单是把握住鹿感到恐惧或想逃离的那一时机是不够的,要想成功,必须在它最初的困惑感消失之前迅速采取行动。

从岸边目击奇观,我想不出比这个更突然或让人瞠目结舌的景象了。你看不到任何运动,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在你前面逐渐加强的那团光,就像来自地狱的一只巨眼,久久地凝视着你。

按照向导的说法,当一只鹿被这种方式愚弄并逃脱之后,它不会再一次上当了。爬上岸,它会喷出一声长长的鼻息为信号,警告所有能听得见的动物,赶紧逃离。

射鹿的续集是小试身手,我再用左轮手枪射中了一只兔子,恰当地说是一只野兔,它被营火和躺在周围睡觉的人迷住了,以至冒险闯入了我们中间,但当品尝一棵大树下敞开放着的浓缩牛奶时,可怜的兔子被子弹击中了脊骨。

那些寄居于自然界的人发现早起是理所当然的事。正是由于我们恋床贪睡,使得我们与大地和空气相隔绝,并阻止我们在这方面效仿鸟儿和野兽。对于室内醒来的居民,这不是早晨,而是早餐时间。然而,在外面野营的人,能感受到早晨的空气,可以闻到它,听到它,通常在梦醒时分就会跳起来。当早饭的吆喝声响起,我们毫不迟缓地冲向摆着白色切片的一棵倒木的树干。因为我们都急于品尝鹿肉。然而,我们中很少有人吃第二片。它是黑色的,而且气味难闻。

白天暖和无风,我们悠闲地游荡。树林是自然的所有。从中漫步穿越是一种奢侈——它们茂盛、蓬松又庄严,但又成熟而芳醇。没有火来消耗它们,也没有伐木工人来掠夺。所有树干、树枝和树叶都躺在它落下的地方。每走一步都会陷入藓类植物,它就像一层柔软的绿雪,覆盖一切,使每块石头成为垫子,每块岩石成为床铺———如壮丽古老的挪威大厅,装饰布置非人工技艺所能及。

一小片石松不经意地垂落在一棵松树脚下,我在那里打了一个盹,醒来发现自己成了一群山雀谈论的对象。不久,来了三四只害羞的林柳莺,打量着我这个游荡到其领地的奇怪生物,除此之外我没有受到什么关注。

在湖边,我遇到了那个果园美人———雪松太平鸟。正在度假的雪松太平鸟,其特征常使人误以为是翔食雀,因为它对后者的模仿实在是精确从容。仅仅一个月前,我曾经见过它在花园和果园里尽情享用樱桃。但是随着暑天的逐渐接近,它动身前往溪流和湖泊,以更兴奋地追逐求爱来自娱自乐。从湖边的一些枯树顶端,它向四面八方出发,在空中扫出长长的曲线,忽上忽下,时而飞升向高空,时而一落而下,几乎低至地面,然后回到栖息处稍停片刻,再开始新一轮的游戏。

松雀也在这里,尽管像往常一样,总显得那么不自在,带着等待和期盼的神色。我在这里也遇到了我美丽的歌手———隐士鸫,但现在它的喉咙中没有歌曲。一两周后,它将动身飞往南方。我在阿迪朗达克山脉只看见这一种鸫类。桑福德湖附近,长着大量的覆盆子和野樱桃,我在那里看见了很多隐士鸫。我们遇到的那个赶着离群的牛回家的男孩说那是 “松鸡”,毫无疑问,那是因为在受到打扰时,它会发出类似松鸡的咯咯声。

奈特湖中有鲈鱼和翻车鱼,但没有鳟鱼。河水不够纯净,所以没有鳟鱼。是否还有其它鱼类如此挑剔,需要如此和谐完善的生存环境才能繁殖和生存吗?大约一英里以外的一处高地上,有一个鳟鱼湖,湖岸陡峭又多石。

我们的下一步行动是冒雨在荒野徒步大约十二英里,到一处叫做下游铁工厂的地方,它坐落在通向长湖的路上,开车去那里大约需要一天的时间。在这里我们发现了一个舒适的旅馆,愉快地享受它提供给我们的庇护和温暖。那里很少有人居住,有几家相当不错的农场。这个地点可以俯视马西山印第安山口的北部,以及毗邻的山脉。我们到达的那天下午及第二天早晨,视野完全被大雾遮住。但是到了下午,风向改变,雾气散去,呈现在眼前的是旅程中所看到的最为壮观的山景。大约十五英里之外,坐落着一群山峰———马西山、麦金太尔山和戈尔登山,真正的阿迪朗达克山脉之王。这是令人永生难忘的景观,由风的置景师突然揭开,以更加生动的方式展现在我们眼前。

在这个地方,我看见了黑鸟、麻雀、孤鹬和加拿大啄木鸟,还有大量蜂鸟。事实上,我在这里看到的蜂鸟比我以前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多。它们的吱吱声和呼呼声几乎是连绵不绝。

阿迪朗达克铁工厂已属于过去。三十多年前,新泽西市一家公司在阿迪朗达克河沿岸购买了大约六万英亩的土地,那里有丰富的磁铁矿石。这片土地被开垦,修建了公路、堤坝,建造了熔炉,开始炼铁。

这里修建了一座跨越哈德逊河的大坝,河水回流到上游约五英里处的桑福德湖。这个湖长约六英里,于是便形成了约十一英里长的航道,勉强可以航行至上游铁厂,那曾经是唯一运行的工厂。在下游的工厂,除了水坝的残骸,我看到的唯一痕迹,是一个长长的低丘,像是一道土堤,长满了青草和杂草。有人告诉我们,它曾经是一堆几百考得的木块,削成规整的长度,用索子捆扎起来,供熔炉使用。

在大约十二英里远的上游工厂,曾建有一个颇具规模的村庄,但现在已经完全荒废了,只剩下一户人家。

我们下一步行动就是向这个地方进发。路沿着河边延伸了二三英里,把我们带到三四个荒芜的、满是残株的农场。然后它伸向湖畔,沿着湖岸继续延伸。这是一条荒废的木排路,它迫使旅行者注意他的脚下。沿途看见了冠蓝鸦、两三只小鹰、一只孤独的野鸽子和几只皱领松鸡。透过树林,不时地有湖光闪烁。我们走过一座摇摇晃晃的桥,通过了湖的入口或水湾。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开始经过路旁荒废的房屋。我尤其记得一个小木屋,门扇已经脱落,靠在门框上,窗户仅剩下了几个窗格,茫然地向外瞪视着。浓密的牧草蔓延在院子和小花园里,栅栏早就腐烂了。在湖的源头,一座巨大的石头建筑物从陡峭的岸边伸出,在路边延伸。再远一点,是那个朝东的村庄。向前方约一英里的地方望去,我们看见唯一的烟囱炊烟袅袅。我们加紧赶路,正当夕阳西下时,进入了废弃的村庄。狗的叫声把全家人引到了街上,他们站在那里迎候着我们。在那片乡村,陌生人是新奇事物,所以我们受到了老熟人一样的欢迎。

作为一家之长的亨特,是典型的美国化的爱尔兰人。他的妻子是苏格兰人。他们有五六个孩子,其中两个成年的女儿———谦和美丽的年轻女子,和你在任何地方碰见的一样。两人中的姐姐在纽约和她的阿姨过了一个冬天,这使她在陌生的年轻男子面前更有点局促不安。亨特受雇于一家公司,每天一美元工资,生活在这里,看管东西,使之不被大肆破坏,只任其自然地、体面地腐烂。他有相当宽敞坚固的木屋,大片的草地和森林。他有很好的谷仓,有相当多的储备,他还种植各种农作物,但仅供自家使用,因为去市场很困难,大约有七十英里距离,所以无法销售。他通常一年去一次尚普兰湖畔的提康德罗加,采购家庭必需品。他的邮局在十二英里以外的下游工厂,每周两次传递邮件。在他家方圆二十五英里之内,没有一个医生、律师,或者牧师。冬季,时光流逝,他们见不到任何从外面世界来的人。夏天,有时候会有去印第安隘口和马西山的团队途经这里。每年有数百吨优质的梯牧草干草在开垦的土地上慢慢腐烂。

夜幕降临时,我们走出户外,在长着杂草的街道上来回散步。这是一种古怪而忧郁的景象。地处偏远、被荒野包围,使得这景象更加令人难忘。第二天,我们看到的下一个地点却令人惊奇。总共约有三十所房屋,大多数是小木屋,带有一个门和两个窗户,朝向小院,屋后有一个花园。这样的地方通常是乡下厂区工人的住所。那里有一幢两层的公寓大楼,一个有圆屋顶和时钟的校舍,还有众多的库棚、熔炉和锯木厂。在锯木厂前面,摆放了一大堆可以用马车运走的松木,已经腐烂到拿手杖一下就能捅破。附近,一座装满木炭的房子突然打开,木炭撒了一地。随着时间的流逝,熔炼厂已大部崩塌了,学校还在使用。每天,亨特家的一个女儿把她的弟弟妹妹们召集在此,继续学业。这个地区的图书馆有将近一百种可读图书,都已经被翻旧了。

社交的缺乏使得这家人都成了好的读者。我们带给他们有插图的报纸,这放在下游工厂的邮局。每个家庭成员都以极大的热情读了又读。

到处都是挖出来的铁矿石,堆积如山。沿着公路的石头堆里都能看到。但是困难在于从混合物中将铁分离出来,加上运输费用昂贵和某条铁路计划的落空,导致一些工厂被废弃。无疑,用不了很长时间,就能够克服这些困难,这一地区会重新开放。

眼下,它是一个极佳的可去之处。附近可以钓鱼、打猎、划船和爬山,夜晚有美妙的屋顶悬在你的头上,这可不是件小事。到达那里之后,失眠和饮食不当往往让你无法享受林间的乐趣。处理好这一点,你就有心情去游戏冒险了。

村子东北方约半英里是亨德森湖,一片弯弯曲曲的如画水域,被四季常青的黑森林包围着,紧靠着两三个斑驳的灰白岩石构成的醒目岬角。湖的方圆或许还不足一英里。湖水清澈,盛产鲑鱼。由印第安隘口下来的一条可观的溪流注入湖中。

村庄以南一英里是桑福德湖。这是一片更为开阔、裸露的水域,面积更大一些。从湖中某些部位可以极为清晰地望见马西山和印第安隘口的峡谷。印第安隘口是山中的一道巨大的裂缝,其中一侧灰色山壁陡直升起,高达数百英尺。这个湖中有大量黄白相间的鲈鱼和小梭鱼;捕获的后一种鱼常常重达十五磅。两个湖中都有一些野鸭。一群秋沙鸭或红色的秋沙鸭,小的还不能飞,引得我们奋力划船追过去。但我们的小船只有两只桨,不可能赶上它们。然而,每天我们一来到湖边,就忍不住去追它们。通常需要犹豫很长时间,才能使我们冷静下来钓鱼。

湖东边的土地已经被烧毁了,现在,大多生长着野樱桃和红覆盆子。有许多松鸡蜂拥而至。加拿大松鸡也很常见。有一次,不到一小时我就打中了八只加拿大松鸡。第八只是只老公鸡,我的子弹用完了,我是用一个光滑的鹅卵石击中它的。那只受伤的鸟像一只受惊的母鸡跑到了一排灌木丛下面。我用一根带杈的树枝从树丛空隙中捅过去,很快使它停止了呼吸。此地的野鸽子也数量众多。这些野鸽子召来了一只斑纹尖胫鹰。一群鸽子落在沼泽边枯死的铁杉上。我越过栅栏,穿过空地,向它们走去。我刚走了几步,就抬头看到这群鸟又骤然飞起,围着一个小山头急速盘旋。就在那时,那只鹰落在了同一棵树上。我退回原路,停了一会儿,不能确定走哪条路。在那一瞬间,小鹰飞到空中,径直如箭一般向我冲来。我惊异地看着,不到半分钟,它离我的脸已经不足五十英尺了,它全速飞来,仿佛瞄准了我的鼻子。我几乎是出于自卫地开了一枪,于是,这个鲁莽掠夺者血肉模糊的肢体就落在了我的脚下。

在阿迪朗达克山脉,我们既没有看到也没听到熊、豹、狼、野猫等等野兽。“咆哮的旷野。”梭罗曾说。“曾经很少有号叫声。号叫声主要是旅行者自己想象出来的。”亨特说。他经常在雪地里看到熊的足迹,但是从未遇到过熊先生。或多或少那里到处都有些鹿,一个老猎人声称在这些山中还有一只驼鹿。返回途中,我们在一个拓荒者家里过了一夜,他给我们讲了他曾经追踪一头美洲豹的漫长的冒险经历。他描述了它的尖叫,在灌木丛中他怎么跟着它,他怎样上了小船,从船上看到它的眼睛怎样在岸上闪烁着,他如何向豹子开火,射中了它的眼睛。这时,他的妻子从抽屉里拿出点什么东西,当她的丈夫讲完故事之后,她拿出那只豹的一个脚趾盖,给整个冒险增添了显著的戏剧效果。

在这些探险中,与原始自然那种无言的交流,远远胜过钓鱼、打猎、观看壮观的风景及白天或黑夜的冒险。这种交流就在于,经由山间湖泊和溪流触摸我们老母亲的脉搏,知道她的血脉中涌流着何等的健康与活力,以及她如何旁若无人地展示自己。

一八六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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