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草租住的小区门口，有个水果摊。
春夏秋冬，每个季节的水果，都可以在这个小摊位上找到。夜草下班的时候，常常顺手买几枚水果：一个菠萝，或者三四个苹果，或者一把樱桃、草莓、迷你芒果这类。数量少，买得勤，不讲价，因此与水果摊的摊主渐渐熟悉起来。
夜草按习惯喊他老板，而水果摊附近玩象棋的几个中年男子则喊他老张。
老张面目黝黑，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常年带着笑，因此时不时露出一口黄牙，年岁不明，口音不明，他就住在门口岗亭后面的一处简陋棚子里。
几年来春来暑往的日子里，夜草眼看着那个小棚子，从以简陋的木板、毡布拼凑的不规则形状的插电窝棚，到那家男人请了小施工队来正经组建房屋梁、架，成为方形的有功能分配的简易房，大约老板了开始整饬小家了吧？
没过几天，随着简易房搭建完毕，水果摊上出现了一位圆脸、皮肤略黄、眉眼常常看着地上的女孩。看起来年岁不大，和常与水果摊往来的顾客打招呼的老张不同，她几乎不说话。
大概娶了妻子，所以把棚户翻新了吧？夜草这样认为。
那天，老张的水果摊，对老顾客多送两枚苹果。那种冬季里储存的又小又硬的苹果，因为免费送，老顾客们便笑老张是不是有了喜事。
面对心知肚明的喜事，老张黑得发亮的脸上憨厚地笑着，也不搭话。
自从老张家的媳妇来了之后，老张和媳妇便各自半天的打理着。老张媳妇从最开始一声不吱，到渐渐开口说话，大概有半年。
老张自己的衣服，一年四季都是一个颜色，夏天短袖，春天秋天长袖，冬天就一件看不出颜色羽绒服。但他给媳妇买的衣服，没几天便换个颜色。眼看着那女子，从刚来时又瘦又小，皮肤干巴巴的，渐渐变得体态丰腴，皮肤也因为运动、饮食而变得黄中带铜，成为结实健康的小妇人。
夜草有时候纳闷，一个水果摊摊主，有什么条件能令小区同意他改建简易棚子呢？毕竟他占据的位置属于小区管理，虽然现在的物业形同虚设。
某天晚上无意间听见的事情，好像给这个想法，提供了一个注解。
水果摊从早九点左右，一直开到晚上九点左右。
老张和隔壁开冷饮电话亭的关系很好，也是两家背靠背做生意的缘故，如人手不够，常互相照应着。
那天晚上九点半，夜草匆匆加班回来，在门口的麻辣烫吃夜宵。又麻又辣的汁液，混合着生菜、豆腐、麻将、腐乳，痛快地吃下去，胃一下子就暖起来，水汽和眼泪一起涌上，好过瘾。
“听说老张媳妇是买来的。”电话亭家的儿子也在对面吃麻辣烫，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麻辣烫母女闲聊。
“听说是隔壁村的，家里欠了赌债。”麻辣烫母亲低着头，头发紧紧地扎着塑料发圈，两只手带着透明手套，一边摆弄签子，一边涮着菜，咕嘟咕嘟地锅里煮满肉类、蔬菜、豆制品。说完，伸出塑料手，比划了个数字。
“哈？那可真够贵的。又不是黄花……”电话亭家的吃惊地从肉串上猛地抬头，不信地瘪了瘪嘴，溜见麻辣烫女儿的胸脯，声音由大骤然变小，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顺手拿起塑料杯，喝了一大口啤酒。
夜草不经意地一瞥，果然，今晚水果摊两人均不在，也没找人看着。难怪他们肆无忌惮地说别人的隐私。一时间八卦之心燃起，便又要了5个面筋，5个韭菜。
裹着麻辣汁的韭菜，鲜，滑，软，一口一串，吃完嘴里的空气仿佛都是田园的气息。“啧，别瞎说。说来老张媳妇也是个苦命，前头的那个去了，婆家的几个兄弟争土地，没人管，饿不死就是，谁管她好坏。要不是娘家发现姑娘快不行了，还不知道要受罪到什么时候。”麻辣烫母亲，紧盯着着自己的女儿，“这娘家啊，可是一辈子的牵挂，别去了婆家就忘记自己姓什么了。”
“妈～～”两只手飞快地穿签字的女孩，抬起头，嗔怪着。
难道麻辣烫要嫁女了吗？夜草听着左近杂货铺子、包子铺子、彩票店的八卦，咬下煮的汁浓面糯的面筋，再听下去也差不多到时间了，擦擦手，付了帐，向小区里走去。
这个老小区的路灯，不知是不是为了节省费用，常常不开。因此位于小区入口里的简易房透出的灯光，给漆黑的路上留了一点点温暖。
听过他们的事情，夜草经过时，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个平素不起眼的小房子。若是从前的棚子面积仅供一床的话，现在面积至少大了两倍——即使如此，依然是夜色里极为不起眼的。
安得广厦千万间，庇护两人的，也只需一间吧？
花钱买了媳妇，花钱买了小区里一块安宁？夜草这么认为。
转年，立夏到了。时新的油桃、麒麟瓜陆续上市。
油桃无毛，汁水不多，果肉坚硬，一口咬下去，不小心牙龈上的血就会贴在果肉上，和血吞下。而麒麟瓜，因为价格偏贵，在这个小水果摊上并不好卖。
夜草发现，最近水果摊的水果不太新鲜，油桃果皮发皱、苹果斑点较多，品种也不如往年。再看老板，气色不佳，唔……家里有事儿？倒是甜瓜看着水分缺失得厉害，内里却很甜。
扒拉半天，最后还是买了苹果了事。其实苹果也已经过季了呢……夜草想起了什么，对于季节，温度是最佳的表现；对于心情，遗忘是最好的办法。
天气热起来，麻辣烫吃着热汗淋漓，对着热气蒸腾的锅子，吃相还是略难看了些，这夜，夜草转到凉皮那里打发夜宵。
随口要了份拌干面，搅拌着花生碎和花椒红油，一筷子下去，嘴里充满香气、辣气，面条的劲道和花生的碎香，混着辣椒油，落在胃里，辣出汗来，无比安心。
“听说老张家媳妇跑了……”卖彩票的也在吃拌干面，他油汪汪的肥脸上，汗珠子颗颗可见，“吸溜吸溜”。
“咳！老张也傻，媳妇要钱就给，见天穿得花里胡哨的。”电话亭老板吃着凉皮，兜一勺麻油浇上，“吸溜吸溜”，“那媳妇啊，眼神一看就不对，吸溜吸溜”。
“可不嘛，自打她来了，老张的摊子可不如以前好啦”，包子铺的伙计心直口快，打包凉皮时听见，连忙接了句话，说完拎着塑料袋扭头就进屋了。
看来不只顾客抱怨，也是，邻里之间，这店铺之间，都是买家，都是卖家。
吃过夜宵后，不到一周，老张的水果摊没人了。每日出入，门口少了果香，夜草再买水果，只能走过街天桥，去对面的超市，排队半小时才能买完。
晚间回家，小区门口，也没有那一丝简易的灯光指引，行人匆匆，行色匆匆。
我们都是孤独迁徙的候鸟，离开水源地，跋涉千里前往繁殖地，留下该留下的，再次离开。夜草回头望去，长长的道路两边，高档楼盘里住宅的灯光漫射下来，被包围在其中的老旧小区，显得那么羸弱。
水果不是必需品，嗯。
日复一日，一周过去了。
夜草发现，那个简易房子又再度开始动工，这次的扩建，房屋顶部开始动起钢结构。整体外皮遮盖的毡布、瓦片、木头统统被拆下来。面积还是那么大，坚固性、舒适度比之前不可同日而语。
自然做为外人，夜草并不知道其中的功能。房屋建得快，没两天，那些乱七八糟的外立面再度展现在眼前。单凭眼力，从外面看，这个简易房屋与此前没有大的不同，但造价，夜草估算应该不便宜。
这次不单是简易房的改造，水果摊也有了变化。
在面积不变的基础上，层次发生了变化，垒砌了几块水泥砖，砖上放椰子、菠萝等硬壳水果；摊位比从前清洁不少，果皮废弃物统一放在水泥砖旁边的铁桶上。买菠萝时，老张选了两枚苹果送给夜草，低头一看，红红的，上面有个囍。
新媳妇很快跟着看摊了，粗眉大眼的，年纪不小，话里话外透着利落。夜草再来买水果时，也攀谈几句。
新媳妇带来一个女孩，在夫妻两都不在摊位时，帮忙看摊，还帮已经出嫁的麻辣烫打下手，多少赚些零花钱。
夏末时分，雨多田光，水果摊的生意时好时坏。在一众店铺里，既不特别突出，又不垫底。虽然时节变化，依然坚持早晚营业。
偶尔下雨时不出摊，夜草注意到老张吸着烟，在房屋檐下坐着，而老张媳妇则支着窗，在厨房里忙活着，摇曳的灯光下厨房水汽氤氲，刺啦的炒菜声穿过铁皮房子打在地面的水上。
夜晚的小区门口，那缕灯光比从前更亮。
作者有话说：这个专栏是作者的一个小水洼，一亩心田。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水洼，心情不好的时候躲起来，趁着夏季，没事儿给水洼填点新鲜玩意吧。今日小满，立夏之后，北平温度的提升，让人身心渐渐充满丰沛的水汽，容易困倦，容易受月亮的影响。
旁白君：不要理会作者这个妞儿三五不时错乱无知的话，嗯，以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