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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晚上九点,哲朗集团正式发布声明。措辞严厉,慷慨激昂,直指萧颂的报道是受人指使、恶意诬蔑。云间立刻用几个关键词搜索了一下,发现萧颂那篇报道的网媒转载基本上都保留着。幸好他提前四处打招呼,要求网站编辑保留这篇报道,看来叶哲朗没能通过公关公司删稿。

早上七点,萧颂所在的杂志刊发深度报道,指控叶哲朗通过几次股权腾挪转移,把自己的私人公司高价卖给哲朗集团旗下一个上市公司。早市开盘后,哲朗集团几个上市公司股市纷纷应声而跌。叶哲朗紧急发声明,但收效甚微。

想到叶哲朗可能会直接向萧颂施压,云间有些担心,伸手拿起话筒,拨到一半,又放下。他完全能够想象萧颂的反应。但他必须提醒萧颂。他看着漆黑的窗玻璃,再次拿起话筒,拨号。

铃声响过自动挂断,都没人接。云间重拨了一次,铃声响了七八声,萧颂终于接了电话。“这么急找我什么事?”他说。

“我看到叶哲朗的声明了,他没找你麻烦吧?”

“没事。就是有人打电话来叫我注意点。倒是让他们费心了。”萧颂笑了笑,声音听起来健康而爽朗。

“你暂时别回家了,找个地方住几天。这人做起事来不顾后果,上次罗奕和张彻……”

“我没什么好担心的。”萧颂打断他,“事情都公开了,他不敢乱来。”

云间不再劝他,迟疑了一下,说道:“我看了那篇报道,证据偏少,合理推断更多一些。你要是需要,我可以帮忙。”

萧颂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说话,语气有些冷淡。“云间,我不想卷入你们跟叶哲朗的事。我调查他,是因为他有问题,事实也证明了他的确有问题。”

“证据这种东西是中性的。”云间笑着说。

“我需要的是保持中立。”萧颂说,“不多说了。我还有事。”说着立刻挂断电话。

云间握着话筒愣了片刻,直觉告诉他,萧颂应该还掌握了叶哲朗的一些线索,这么警觉可能是怕他干扰或探听。他放下话筒,在心里叹口气。什么时候他们两人之间变成这样了?

桌上的手机响起来。云间拿起来看了一眼,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滑动鼠标,打开一个网页,顺手按下接听,把手机放到耳边。

电话那头一阵断断续续的摩擦声,听起来像风声,接着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云间,能听到吗?喂——”

是孔嘉。声音丝丝缕缕的,还在颤抖,像是迎着大风说话。

云间不由得松开鼠标。“孔嘉?你怎么了?”

孔嘉心急如焚,说话颠三倒四。她正在秦岭深山里露营,手机信号不好,中间几次中断,云间回拨几次,最终也没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宣宜似乎在贵州遇到了意外,打电话让孔嘉给她汇款,给的账号却是一个陌生人的,孔嘉来不及问清楚,信号就断了,等她回拨过去,已经没有人接。

孔嘉很快把宣宜最后一次打来电话的号码发过来。云间查了一下,发现是贵州西部山区一个小城市的公用电话。他迅速买好一个多小时后飞贵阳的机票,关了电脑,抓起背包,直奔机场。

几经辗转,到达那个小城市已经是次日清晨六点。山区小城天亮得晚,飘着白色晨雾的街上几乎不见人。他一边四处漫无目的地寻找,一边拨打那个公用电话。不知拨打了多少次之后,终于有个清洁工接起电话。

在广场边的麦当劳餐厅里找到宣宜时,云间差点没认出她。她趴在角落的卡座上,似乎睡着了,长发遮住了脸,身上穿着俗艳的粉色夹克和黑色短裙。若不是紧身夹克呈现出肩膀和背脊熟悉的轮廓,云间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是她。他难以想象她到底出了什么事,竟会让自己沦落成这样。他远远望着她,深呼吸几次,竭力克制自己,免得一时冲动对她发火。

“宣宜。”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宣宜战栗了一下,几乎跳起来,抬头看着他,双眼空洞,神情仿佛第一次见到他。云间再次认不出她,本能地退了一步。她化着粗糙的浓妆,大眼睛被夸张的眼线和眼影修饰得越发大,近乎骇人。她茫然看着云间,接着转头张望了一下四周,又回过头看着他,忽然像孩子似的张开双臂抱住他。

云间感觉自己心跳加速。“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伸手抚了抚她的肩膀安慰她。

宣宜似乎忽然清醒过来了,松开他,往后挪了一下,冲他腼腆地笑了笑。“没什么事。你怎么找来了?”她说。

“没事你穿成这样?还在这里过夜?”看着她毫不在意的样子,云间不由得心头火起。

她看一眼身上,注意到腿上质地粗劣的黑色网袜上有个洞,伸手拉了拉短裙,遮住那个破洞。“我饿了。”她抬起头,苦笑道,“昨天就饿了,没钱。”

“到底怎么回事?”云间坐在对面,看着她双手抓着汉堡狼吞虎咽。

宣宜咬了一口汉堡,朝落地窗外看了一眼,神情有些紧张。云间转过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刚才他没注意,现在才发现窗外的台阶上坐着两个穿灰色帽衫的年轻人,帽子套在头上。

“别转头看。”宣宜用力咽下嘴里的食物,悄声说道。

云间立刻明白了大半,想到她这样拿自己冒险,他简直快气疯了。“你到底在干吗?”他低吼道。

宣宜抬手示意他别激动。“没事。我毕竟是记者。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就是跟着我,看我还会去哪儿。”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跟着你?”

宣宜吃完手里的汉堡,拿起可乐喝了一口。“有个景区的村子拆迁,我来做初步调查。昨天去一个部门采访,刚好碰到有领导在场,那人迫不得已回答了我的提问,后来就后悔了,派人来追我。我躲进了路边的美容店,换了衣服,化了妆出来,他们都没认出我。”她拨开耳边的头发,笑了笑,接着神情黯淡下来,“不过跑到这里,还是被认出来了。他们抢走了录音笔,还把我的包抢走了。我什么都没有,只能躲在这里。”

云间强忍怒气瞪着她。“吃完跟我回北京,然后辞职,这不是你做得了的事。”

宣宜又拿起一个汉堡,咬了一口,摇摇头。“我还得去景区那边采访村支书,上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他千叮万嘱,我保证过,一定会去。”

“不许去。”云间蛮横地说。

宣宜放下汉堡,抬起头,一脸倔强地看着他。云间无奈地叹口气,说:“总得先想办法摆脱外面那两个人吧。”

中巴车沿着环山公路缓慢攀爬,路两旁是覆盖着碧绿草甸的缓坡。偶有一两株红色山茱萸从山路转弯的地方冒出来。云间从车窗向下望去。环山公路犹如一条亮闪闪的飘带,在起伏的山丘间蜿蜒。清晨的阳光从左边斜照过来,照亮半边丘壑,另一半则笼罩在朦胧白雾中。云雾深处隐约可见一排低矮的红砖瓦房。

宣宜仰起下巴,迎风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望着外面微笑。“这里真好,像世外桃源。阳光灿烂,空气洁净。”

“恐怕不见得清净。”云间摇摇头,抬手指了指右前方山路旁的一个巨幅广告牌。

那是景区别墅的广告:一个身穿黑色晚礼服、戴着钻石项链的女子端着一杯红酒,眺望山峦间的别墅。上面充斥着“尊享”、“荣耀”、“庄园”、“私邸”之类的词汇。

宣宜默默点头,垂下眼帘。云间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神情黯淡,不禁有些后悔。麦当劳外卖服务员制服似乎是专门给男子定制的,宽大得离谱,穿在她身上就像套着布袋。这样化装实在勉强。幸好刚才有服务员帮忙,故意干扰穿帽衫的人,他们俩才成功逃走。

云间见她左边眉梢还有一块未洗净的黑色痕迹,伸手帮她擦了一下。宣宜触电般往后躲了一下,抬眼看着他。

“没洗干净。”云间笑着说,抬手在自己眉梢摸了摸,“这里。”

宣宜略带歉意地笑了一下,伸手抹了抹,非但没擦干净,反而涂抹成一大片黑斑。云间哈哈大笑,拨过她的脸,仔细擦了擦那片黑斑。她似乎有些不自在,睁大眼睛向上瞟。

云间看着她扑闪的长睫毛,忽然想起大三那年冬天他们参加学校操场上的集体华尔兹。他给她戴上刚刚在西门地摊上买的小熊造型的毛绒帽子,她也是这样向上瞟着,眼睛睁得溜圆,仿佛头上顶着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随时都会伸出爪子挠她一下。

云间察觉到心里有股异动,赶紧松开她的脸,向后靠到椅背上。回想那时她始终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紧张得几次忘了转圈,笨手笨脚的,仿佛真的变成了小熊,他忍不住笑起来。

“怎么了?”宣宜问,“擦不干净?”

云间摇头,转过脸看着她。“那个小熊帽子还在吗?在操场上跳华尔兹的时候给你戴的那个。”

宣宜愣了一下,避开他的目光。“毕业的时候扔了。东西太多,带不走。”她转头看向窗外,没再开口。

中巴车不时在山路上的某个土路岔口停下。有人下车,有人上车,下车的都是从市集上回来的老人孩子,上车的则是挑着沉甸甸的篮筐的当地果农,都是去前面的景区摆摊卖橙子的。上车的人比下车的多,车顶的行李架越堆越高,车里越来越挤,不久,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中途,云间把座位让给一个瘦弱的老人,挤在几个果农中间,抓着车顶的扶手站着,随着车转弯、下坡摇来晃去。穿过一片长满野韭菜的山坡后,车在一条路口立着广告牌和指示牌的水泥路前停下。司机指了指远处一片高耸入云的山峰,对他们说:“就在山脚下,翻过一道梁子就到了。”

翻过山岭是一片平坦的山谷,长着成片的竹林。一排排红砖矮房沿着狭长的山谷分布,被一条小溪分成南北两片。若不是小溪下游被围起来的稻田里有几台挖掘机和一座高耸的塔吊,几乎看不出这个村庄有什么不对劲。

村支书是一个年逾六十的老人。满头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往后梳。身上的深蓝色西装材质粗糙,不太合身,但非常整洁利落,和老人脸上坚毅的神情一样,透着不同于一般果农的尊严。

“没想到你真的来了。”听了宣宜的自我介绍,村支书如释重负,长呼一口气,接着紧张地往门外张望了一下,关上大门,引着他们穿过堂屋,来到后院。

院子很小,种着一棵橙子树,枝繁叶茂,结着一树金黄的果实。满院飘着清新湿润的橙香。村支书在树下矮桌旁的一把竹凳上坐下来,抬手示意他们也坐下。

“你是唯一一个肯来的记者。”他苦笑着说道,切开一个橙子,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他们倒了茶,“我找了好多报社,记者都说我们这事太普通了,没什么与众不同之处,都是强征土地、补偿不足、手续不全、不搬就威胁捣乱。”他顿了顿,笑了一声,“你说,这么不合理的事还需要什么与众不同?难道真得让人一把火烧了村子,才算与众不同,才能上报纸?”

宣宜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一股醇厚的苦味在舌底蔓延,滑入喉咙。是苦丁茶。她知道,如果新闻点不强,她所在的新闻周刊最终可能也不会报道这件事。

村支书似乎看出了宣宜的顾虑,抬头望着橙子树。“如果上不了报纸,最多再有两个月,这棵树就得连根拔了。多好的树啊,还是我爷爷那辈种的。”他抿了口茶,摇摇头,“你们可能天天听说这种事,觉得不新鲜了。可是事情发生在我们自己头上,那种有苦说不出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

采访结束,村支书穿过堂屋,从窗户往外张望了一下,然后神色自若地走回来。“来了两个人,坐在路口呢。”他漫不经心地微笑,仿佛对此习以为常,穿过院子,拿起棒槌轻轻敲了敲墙壁,扶起墙根下的梯子。云间赶忙帮忙架好梯子,发现墙另一侧马上有人架起了梯子。

村支书笑道:“平常我要想瞒着他们下山,都是这样翻几个院子,从后山的小路走。他们太蠢了,从来没发现。”说着豁达大笑,敏捷地爬上梯子,翻过墙,示意他们跟上。云间扶着宣宜先上,翻过墙头。接连翻了五六座院子,终于到达山脚下的一片竹林。

村支书扶着梯子,从墙头上露出半个身体,为他们详细指点了穿过后山的小路,哪里上坡、哪里转弯、哪里下坡,末了,微笑着望着宣宜,说:“不管最后能不能上报纸,我都很感谢你,至少有记者知道了我们的事。”

宣宜抬头望着他,眼里噙满泪水,但她知道自己无法向他保证什么。“您放心,我会尽力。”

“孩子,别想太多。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其实我早就想开了。”村支书长叹一声,望向远处云遮雾绕的山峰,脸上泛起恬淡的笑容。“陶渊明说‘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说起来,活着又何足道,不过是这山谷中的一岁枯荣,天地之间的一粒微尘。绝望也好,无助也罢,每个人都默默过着这种日子,甘苦自知,无人知晓,也无人关心。说出来,别人还觉得没什么与众不同。孩子,我们都一样。”

云间和宣宜站在墙下,仰头望着他,默默无言。“去吧。”他朝他们挥挥手,“抓点紧,要不就赶不及在天黑前下山了。”

穿过竹林,在岭上回头望去时,宣宜看见村支书依然站在墙头。山风徐徐吹动他的白发。他眺望群山,像大地一般沉默。

天彻底黑下来了,山林茂密,四周几乎漆黑一片。透过左侧黑魆魆的树丛,隐约可见山下星星点点的渺远灯光。云间抬头望着前方夜空中闪着蓝光的天狼星,意识到他们走错路了。可能之前宣宜不小心滑下那条山石陡峭的溪谷,他心慌意乱,从溪水里出来后就判断错了方向,结果一路向南往深山里走了。

夜风穿过树丛,身上的湿衣服冷飕飕的。云间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转过头,侧脸碰到宣宜的额头。她双眼紧闭,趴在他的肩头,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他心里一惊。“宣宜,醒醒。”他喊了一声,使劲晃了晃她。

宣宜迷糊地呓语一声,抬起头。“到山下了吗?”她张望了一下四周,问道。

云间顿时松了口气,笑起来。“刚好相反。好像到山顶了。你看。”他抬手指向左侧山下的灯光。

“放我下来吧。我能走。”宣宜说。

“除非你学会了飞。”云间笑道,腾出一只手,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手机。已经将近八点,没有信号。他放下宣宜,打开手机上的灯,探照四周。“今晚我们下不去了。只能在这里凑合一晚。幸好,运气没那么差。”他指了指不远处几块巨大的岩石,石缝间似乎有狭长的空地。

他把手机递给宣宜,伸手抱起她。“我自己能走。”宣宜抗议道。

云间摇头,抱着她穿过齐腰高的灌木丛。“这个季节,蛇还没冬眠呢。你不怕?”说着猛然往旁边跳了一下,惊呼道,“这什么?蛇!”

宣宜吓了一跳,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贴到他身上。云间忽然哈哈大笑。“骗你的。瞧你胆小得,原形毕露了吧。”

宣宜松开他的脖子,瞪着他。云间咧嘴一笑,抱着她往前走。

石缝间的空地比想象中宽敞,背靠岩石坐下来还能伸直腿。这里平常可能见不到阳光,连杂草都很少。云间在随身的背包里发现一沓媒体资料和几本杂志,开心地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让宣宜坐在上面。又去旁边捡了些枯枝,撕了半本杂志做引子,点起了篝火。

宣宜脱下湿透的麦当劳外卖制服,重新穿上那件粉色的夹克。云间一边举着树枝烤她的衣服,一边低头窃笑。宣宜扯了扯夹克,这才发现衣服短得过分,几乎遮不住腰。她腼腆地微笑。“看起来很奇怪?”

“第一次看你穿有颜色的衣服,挺好看,虽然有点傻,还有点俗。”云间笑道,抬头看着她。

昏黄柔和的火光映在她脸上,仿佛给她蒙上一层朦胧的薄纱。云间感觉到胸腔里一阵紊乱的心跳,低下头,捡起几根树枝扔到篝火里,接着放下衣服,站起来。“我再去捡点树枝。”

走出石缝,清冽的山风迎面袭来。身上的燥热迅速消散。云间长呼一口气,慢慢穿过一片杂树林往前走,一边随手捡起地上的枯树枝。

往回走的时候,抱在胸前的枯树枝几乎碰到他的下巴,他只顾望着火光辨明方向,一不小心,额头被一棵山毛榉的细枝戳了一下。他本能地转过头,细枝倏然弹开,顺着他的额头划过,额头一阵锋利的疼痛。他正想伸手去摸,忽然听到宣宜惊叫一声。他吓一跳,甩了怀里的树枝,慌忙往回跑。

“宣宜!”他跃过石缝前的一块石头,跳到篝火前,看到宣宜缩着身体,远远躲在空地另一头。“怎么了?”他问。

“没事……没事。”宣宜站直身体,摸了摸脖子,“有一只老鼠从我肩上窜过去。也可能是松鼠,有个大尾巴。”她比画了一下松鼠的尾巴,不好意思地冲云间笑了笑。“你怎么了?”她看到他额头的伤口。

云间伸手摸了一下,瞄一眼手指上沾到的血,笑起来。“哦,刚才走得无聊,摸黑跟一棵树打了一架。”

“没事吧?”宣宜快步走过来。

“没事。”云间爽朗地笑起来,“不过那棵树就惨了,被我大卸八块。一会儿我就去把它的手手脚脚都搬来烧了。”

宣宜皱眉看了他一眼,拨过他的额头仔细察看,小心地拂去伤口上沾着的树皮碎屑。云间顿时战栗了一下。

“伤口这么深,还说没事。”宣宜推着他靠着石头坐下,打开他的背包翻了一会儿,找出一包纸巾。她若有所思地端详着他,又低头翻了翻背包,找到一张印着某品牌电脑LOGO的贴纸,似乎是公关活动上剩下的。她捧着他的额头仔细看着,犹豫了片刻,忽然低头吮了一下伤口,吐出来。

“不用,脏……”云间下意识往后躲。宣宜没理他,吮了几次,吐了几次,然后拿出一张纸巾按在伤口上,又把那张贴纸贴在上面。

“明天下山后去打一针破伤风。”她喃喃自语般说道,抬头看了一眼。那个白底红字的英文LOGO贴在额头,看起来就像小学生捉弄同桌的恶作剧。她忍不住咯咯笑起来,转头看着旁边。

“看起来很滑稽吧?”云间向上瞄了瞄,伸手摸了一下贴纸,“这就叫现世报。谁让我刚刚笑你的衣服。”他挠着脑袋呵呵傻笑,“不过,既然你这么开心,要不再给我贴一张?我记得包里还有好多。”

宣宜皱了皱眉,哑然失笑,摇摇头,在他身边坐下。

篝火渐渐变暗,很快就要熄灭了。云间准备起身再去检点枯枝,转头发现宣宜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他取下晾在树枝上的衣服,披到她身上,拨过她的肩膀,把她抱在怀里,低头看着她。

她睡得很沉,呼吸匀净深长,几乎听不到声音。只有眉间习惯性的轻轻蹙起,泄露了心底的一丝不安。脸颊略显苍白,可能是掉进溪谷时着了凉。幽暗中,光洁的皮肤微微反光。云间伸手触摸她的脸,听见身体里响起一片遥远的潮声,不由自主地低下头,贴近她的嘴唇。

“云间……”宣宜忽然叫了一声。

“唔。”云间心虚地应了一声,慌忙抬起头,只见宣宜依然闭着眼睛,刚才似乎是在说梦话。

“云间……”宣宜又叫了一声,开始哽咽着哭泣,边哭边喊,几乎透不过气。云间一阵心痛,低声呼唤着摇了摇她。

宣宜猛然睁开眼睛,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抱紧他,痛哭失声。“云间,你不要我了吗?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她一边哭一边使劲嗅着他的头发,“我是不是又做梦了?你的头发不是这种气味。”

云间抚着她的头发,贴着她的脖子流泪。“不是。是我买不到那种洗发水了。你喜欢,我就回学校旁边找,以后天天用。”

宣宜用力点头,把鼻子埋在他的头发里,急促地呼吸。

一股温热的气息从头发里向周身扩散,云间渐渐沉醉,靠着岩石仰起头。周围山林呼啸。山风刮过岩石上面,传来一阵呜呜的响声。透过石缝,可以望见一绺狭长的深秋夜空。山中的夜空澄澈干净,透着幽蓝色,星星犹如水滴般浑圆明亮,缀满天空。他仰望夜空,感到心里许多东西正在悄然复苏。“宣宜,在居庸关的时候,我还有好多话来不及告诉你……”

宣宜哽咽一声。“我每时每刻都在想念那个山顶。每时每刻。每时每刻。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云间急切地说。

“你不知道!”宣宜用力捶着他的背,“你不知道那对我有多么重要。可你不要我了,我到处找你,每天出去找,北京好大,人好多,我快要疯了……”

咽喉一阵酸痛,云间闭上眼睛。宣宜紧紧抱着他,靠着他的肩膀痛哭。篝火彻底熄灭了,四周沉入黑暗。许久,她慢慢松开他,靠着岩石坐着。云间伸手搂着她,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摩挲着她的胳膊。隔着薄薄的夹克,他依然能感觉到那些凸起的疤痕,令他难以忍受。他心里有一股极强的冲动,想卷起她的袖子,看看上面是不是又添了新的伤疤。

“为什么,宣宜?”他轻声说,握紧她的胳膊。

宣宜靠着他的肩膀,仰头望着远处,沉默了一会儿。“他们都不要我……小时候一个人坐在海边的悬崖上望着山下,觉得伤心害怕,就会拿起贝壳划一下,然后就没那么难受了。后来就习惯了,自己也停不下来。”她埋下脸,贴着云间的胸口,“你会不会害怕,觉得我是怪物?”

云间摇摇头,抚摸着她的头发,仰望头顶的温暖天穹。“以后我们在一起,你就不会害怕,慢慢就会好了。”

“要是我好不了呢?”她说,“就像心里有个什么怪兽,时不时会跳出来,一口吞了我,或者咬你一口,喷你一身又黑又冷的污泥。”

“我会帮你赶走它。就算最后赶不走也没关系,大不了,这辈子我们就带着它一起活着。”云间低头吻着她的头顶,“你不用担心。我会跟它好好相处,抱着你的时候顺便抱着它,安慰你的时候也会伸手摸摸它的脑袋。”说着轻声笑起来,“其实我跟它认识很久了,还知道它长什么样。”

宣宜把脸埋在他的衣服里,闭着眼睛流泪。山风渐渐停歇。不时有一片树叶从石缝间飘下,落在身边的空地上。旁边的灌木丛传来夜行小动物的轻微声响。云间抱着宣宜,感到五年来从未有过的安宁涌遍身心每一个角落。

过了一会儿,宣宜忽然转过脸,睁开眼睛。“萧颂……”她咬了咬嘴唇,“我对不起他……”

云间伸手拨开她脸上的头发,摇摇头。“不是你,是我。”

“他……”

云间把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打断她。“我不会再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放弃你。萧颂也不行。”他坚定地说。

宣宜望着他。云间拉了拉盖在她身上的外套。“睡吧。我在这里。”他温柔微笑。

一辆拖斗卡车从前面那条坑坑洼洼的公路上,传来一阵哐哐哐的金属碰撞声。宣宜转过头避开飞扬的尘土,张开手掌遮住云间面前的羊肉粉。

云间举着筷子停下来,呵呵笑道:“没关系,尘土也是羊肉粉的调料。”说着转头环顾四周。路边一字排开的小圆桌旁,刚卖完橙子的果农们挤坐在一起,呼哧呼哧吸着米粉,看起来安之若素。

“而且,这里的尘土比北京的干净多了。”云间笑着拨开宣宜的手,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汤,放下碗,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太好吃了!大叔,再来一碗。”他抬手朝忙着涮米粉的店主招了招手。

“还吃?你都吃三碗了。”宣宜惊诧,接着笑起来。

“三碗哪够!”云间嘿嘿笑着,看宣宜那碗还剩下一半,知道她吃不了辣的,“瞧你,吃得还不如小鸟多。”他伸手端过碗,几口吃完了,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宣宜正含笑看着他,目光带着久违的温柔。

他不好意思地微笑,眺望远处云雾中的淡蓝色山峦。“忽然舍不得离开这里。”他转过头看着宣宜,握住她的手,“什么时候我们有钱了,就来这里建个小房子。要找个有小溪的山谷。屋前种几棵结满橙子的大树,屋后呢,就种大片大片的竹子。四周都是高高的山,空气又干净又湿润,风吹过还有竹叶的香味。每天早上起来,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满山苍翠。”

宣宜和他一起望着群山,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现在就可以。建个小房子需要很多钱吗?”

“需要。”云间认真地说,“万一遇到奸商要拆迁怎么办?我们又不会种地,没钱买米买菜怎么办?而且你太笨,也不会织布裁缝,没钱买衣服怎么办?”说着皱起眉头,一副忧虑重重的样子,仿佛所说的这些就是他眼前正在烦恼的,“还有山里路远,总得买辆车,那还得加油。要用电脑,还得买发动机发电。”

宣宜忍俊不禁。“你想要这么多,还怎么住在山上?”

云间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望着远山苦笑。“看来行不通。就算回赤峰,或者回你的家乡象山,估计也差不多。这么多年,我们早就没有家乡了。所以,还是回北京吧。”

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云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在山里待了一天,他却感觉已经与世隔绝很久很久。他拿出手机,看到上面显示着冯思源的名字,起身避开宣宜。

“上哪儿去了?怎么电话都打不通?”电话一接通,冯思源劈头问道,不等云间回答,又自顾自说道,“叶哲朗的事有进展。有人向萧颂爆料,他昨天下午去盐田了。我怀疑爆料的是叶哲朗以前公司里的人。”

云间首先疑惑的是冯思源居然这么清楚萧颂的行踪,可能是萧颂发的那篇报道引起了他的注意。想到冯思源可能派人暗中监视萧颂,云间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人在哪儿?”冯思源问道。

“在贵州。昨天来的。”

“怎么跑那么远?”冯思源随口问道,但并未深究,“行了,赶紧回来吧。晚上回公司碰个头。我晚上十点飞伦敦,一个星期后回来。”

云间收起手机,走回桌边,发现新点的那碗羊肉粉已经端上桌了,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吃不下了。“怎么了?”宣宜似乎看出他神色有异,不安地问道。

云间摸摸她的头,抬手向店主招手,从钱包里掏出钱放在桌上。“我得回去。我们直接从这里去贵阳吧。”他说。

宣宜摇摇头。“我还得去采访。之前村支书提到了一家人,他们被开发商骚扰得不敢回家,现在在毕节一个小城打工。有了他们的素材,这件事说不定就能报道。”

店主走过来,收了钱,又找了零钱,顺手收走了碗筷。云间等他离开才再次开口。“昨天我也听了,说实话,这件事就新闻性来说太弱了,你们这样强调专业性深度调查的报社不可能报道。其他报社也不太可能报道。”

宣宜低头看着桌上,沉默片刻。“可你也看到了,事情是发生在人身上,就站在你面前,绝望和无助都是实实在在的,不是什么抽象的标题。我没办法视而不见。”

云间伸手握住她的手,叹了口气。“不公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大部分都只能这样。这些事你管不了,也没用。就像那位村支书说的,每个人都在默默过着这种日子。”

“也许这种平淡和无助本身就是新闻点?”宣宜忽然想到。

“怎么可能?”云间苦笑,“新闻要的是与众不同,说白了就是与众不同的暴力。没有人在乎一个陌生人默默无闻的痛苦是怎么回事。”

宣宜神情坚定地摇摇头。“我想试一下。不管怎样,我至少可以尽力而为。”说着冲云间温柔一笑,“你先回去吧。我采访了他们就回去。那地方离这里挺远的,没人找麻烦,不会有事的。”

“那怎么成!我不同意。”云间断然否定,说着伸手抚摸她的脸,乞求地看着她,“宣宜,跟我回去吧。你知道我不可能扔下你一个人,可我又必须回去。”

宣宜低着头,默然不语。云间正想说什么,手机再次响起来。他忽然有些畏惧。手机响了五六声,他才拿出来。

是孔嘉。

“谢天谢地,终于打通了。我还以为你也出事了。”孔嘉在电话那头长舒一口气。她担心宣宜,中途退出了徒步穿越,昨天深夜就到了这里,现在正在城里的宾馆里。

宣宜接过手机,微笑着朝云间眨了眨眼睛,示意已经找到了解决办法。她迅速和孔嘉约好了到毕节一个小城的车站见面。

旁边的公路上就有去贵阳和那个小城的大巴。只是,方向刚好相反。云间往东,宣宜往西。两人隔着尘土飞扬的马路站着。

“回去后记得去打针。”宣宜忽然喊了一声。

“哦。”云间应了一声。

宣宜低头看着地上,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一辆大巴在她前面停下来。

“到了那里就买个手机,给我打个电话。”云间喊道。

“我知道。”宣宜笑着说,从车窗伸手朝他挥了挥。

云间远远望着她,忽然有些后悔。不等他说什么,大巴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卷起一阵尘土,向西驶去。云间不自觉追了几步。车在前面转弯,透过车窗,他看见宣宜抬手胡乱揉着眼睛,风吹乱了她的长发。他怔怔地在马路中央停下来,心里升起一股空荡荡的失落感,莫名觉得自己正踏上一条远离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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