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43321800000013

第13章 屠夫

人间事,想不透的绝多绝多。

穷困已经潦倒的根根,一下子竟能暴发,腰杆子日益硬棒棒,刚强强起来。一个关山的乡人,就全都惊目乍舌,口涎漫流地既是嫉妒,又是羡慕。心儿痒丝丝的,迷迷朦朦中就也想做出一个黄金的梦来。日等夜盼,那梦却总是不见降临的。

“驴日的,咋做下的手脚?”邻里乡人思谋得发昏,却仍—腔迷惑。跑去问根根,根根就凝着一脸的神秘,不透风不漏雨地说;“榆木疙瘩人,能做什么手脚?还不是靠先人留下的一把杀猪刀……”

村人不语言,心内却流着万千的蹊跷,谜就象幽深的狭谷一般也愈加地深沉了。

“驴日的,下辈子让他脱生成一头猪!”无奈,留给村人的只有诅咒。“他独独一个人地暴发,钱会使他嘴上长疮,屁眼里生蛆。他没得好死的!”

根根心内明如镜:村人的诅咒将会绝对的应验——确乎,他会没得好死的。在极遥远的过去,他已经嗅到了他尸体的腐味,他已经感觉到了一场残酷的死亡。

根根家世代以屠宰为业,算得上是一个世家。人儿生得瞟圆,常年有下水填肚,荤腥不断,堪称八龙潭首家富户。灰土墙上,展览一般地挂满铁钩,捅条,浮石,还有尖叶刀与大砍刀。根根爹倒下一蹬腿,杀猪的刀子就“过继”给独子根根。根根曾随爹学过一阵:用捅条捅猪的交裆,用嘴将白猪儿浑身吹得滚圆……臊腥味于他来说是早已熟惯了的。他掂着杀猪刀,独独一人拉着烫猪的潲桶,汗爬水流地走乡串户,为人宰猪杀羊。吃荤的喝辣的,走时还得怜上一挂猪肠子……以后,根根讨了一个寡妇做婆娘。那女人,生就的孤寡相,但人好,邻里乡亲的忙都帮过,人见人说好,自不必说,也是根根的一大帮手——跟着秀才的做娘子,跟着杀猪的翻肠子。她见日的随根根出外,做那苦臭的活计,没半句的怨古愠诏。缺憾的楚却怀不上崽,日渐一日的竟成心病,身板子消损得类若麻杆,脸而蜡黄蜡黄。到头来终是一卧不起——有一日在道场上晒太阳,捉虱子,不想竟挺尸在那里了。

人死如灯灭。入土,下葬,拉倒。

婆娘一倒头,又将根根一人撇在了世上。他终日蔫头耷拉的,瞪得圆圆的眼睛也失去神光。紧跟着,公家言说他杀猪宰羊是“尾巴”,须得割了去。

潲桶给砸着稀碎,浮石扔进后沟,铁钩与捅条被废品收购站搂了去,只剩给他一把尖叶刀……家境完全衰败堕落。根根一蹶不振,终就流为一个浪子,常年于山地里游走,日渐地就为邻里乡亲所嗤鼻——拿他调弄取笑,做玩物儿开心。人人念他可怜,没盐没醋的过日月,却没一人入进他那脏窝里去看承他,伸胳膊伸腿地拉他一把。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状如黄麻。脸面浮虚而痴呆,眼色自然是死呆呆的。不笑倒罢,一笑,真叫人浑身的骨子发颤。他穿一身的黑,万般脏破,看过去就更黑,且屁股上常洞。

孩儿们冲他吼:“嘿,根根,二脸露出来喽!”

根根住了脚,拿眼睛直勾勾地勾孩儿。末了就“嘿嘿”地发出笑来,嚎着嗓门子冲孩儿唱:

不提不说不伤心,

说起提起泪淹心。

裤裆裆烂成个蜂窝窝,

谁不知大叔我没老婆……

孩儿们哄地一笑,跑散开去……

村人谁也不曾想到,就是这个根根,二下子竟能暴发。莫不是应了古人的话:三十年河南,三十年河北之缘故?一个巨大的谜,罩着乡政府,也罩着想做黄金梦的人。

根根买回一台手扶拖拉机,见日的在山野里疯跑,震颤着这个古老而又偏僻的山洼。乡政府刮目相看,村人皆惊愕根根呢,满是皱纹的脸目意外地生亮,圆圆的眼里溢出讪灿的光……岛枪换炮,拉潲桶的不再是硬轱辘板车——“拖拉机一响,黄金万两!”根根开着拖拉机,满沟里瞎跑,威风八面地显示。村人就在心里咒骂:真他妈的那个……瞎子沟的李二,年愈古稀,满脸的皱纹象是被鞭子抽出来的,两只浑浊无光的老眼类若两孔枯井。不必说,他也在做着黄金梦。他拄着木棍,足步一颠一颠挪过去,嘶着喉咙问:“根拫呀,敢问你在这山沟里终日地疯跑,到底要找寻的啥么?”

根根眼内生辉,忙道:“拣死猪死羊呗!瘟死的,毒死的全要。你家有么?我给你一张大票……”

李二木木的,摇一摇脑壳。末了,就又疑惑地问:“要那死的做么?”

根根说:“这二年,我就凭着一把杀猪刀,宰活的,收死的……”话到这儿,他神秘得却不肯再言语。

李二知道根根肚里装的啥下水——曲曲肠子疙瘩心。他浑浊的老眼里挤出一缕干涩诌媚的笑,舌儿结结地说:“根根呀,念当年,你爹还与我有过几番交情呢。旁的不说起,十八年年馑那会儿,他和我一起还下过口外哩。那当儿,黄蒿长得齐人高,若不是我搭救,你爹他早就填了狼肚子。没说的,那当儿还没你,你还在你爹的腿肚子里转筋里。论起来,我也逛救过你的一条小命……”

根根满是皱纹的脸面陡地生涩呆板起来。

李二的喉音嘶嘶的,腔内装着咔不尽的痰。他乞怜哀求地说:“叔的日子过得悽惶,少盐寡醋的。你就念叔当年和你爹的交情,让我那大孙头——你那大侄子随你去,多少赚几个。我一把年纪的人喽,也会念及你的恩情的……”

拫根脸而上纵七竖八的皱痕,囫囵囵盛着万千的秘密。他显得极是为难,沉吟半晌方说:“大叔,不是我根根绝情少义。做这档事,搭不得伙的。他乐意做,就让他独个一人去闯荡呗!”

李二脸上浮出一朵失望的云。他嗫嚅着少牙的老嘴,身子颤颤巍巍的:“敢问,你收些死猪死羊的做么?”

根根神情突地呆滞,瞬间又显出一缕狡黠的笑:“大叔,我不瞒你。我把收来的这些伤猪死羊,拉到西安城去,皮儿剥了卖给皮鞋厂,肉么,卖给炼油厂……就是这么的赚来的钱。”

李二长长地唔一声,眼内顿的生亮,不再言语,脚步颠颠地回转屋去了。

以后,李二就嘱孙子乐乐满沟里拾拣死猪死羊。拣足十头,用硬轱辘板车拉到县城,尔后乘汽车到宝鸡,再由宝鸡乘火车到西安……言说这次只是寻路探径,暴发的日月自在后头哩。

乐乐—走,全家的人就激动焦躁地等盼。

等了足足五天,乐乐孤独一人回来了。脸面灰得看不见血丝,一进屋门就直骂根根不是人,是猪生的狗养的——他费劲把力地把死猪弄到西安,哪有皮鞋厂、炼油厂收猪皮腐肉那档事?白颠跑一趟不上算,还白白仍了三十元钱在路上。“驴日的?长了一肚子瞎下水。咱抓钱不成,反倒抓了一把屎!”

李二只是一个劲地叹气,干涸的眼内注着一洼惆怅。他骂根根是个没肝没肺的驴。骂过了就直悔,悔得肠子根都发残酷的现实,打破了李二一家人的黄金梦。

无人得趋乐乐的后尘。谁家再死了猪或羊,便一统地交给根根,换回一张硬铮铮的大票,自觉也是值当的。根根呢,也乐得屁颠,一个劲儿灿灿地笑——一车一车地将死猪死羊拉往西安去……根根大把大把地赚钱,裤裆不再是蜂窝窝,一统的的确良,凡力丁。惹得村人心儿一拱一拱地不安。根根看得出,村人都是拿白多黑少的眼睛照他呢。他知道,那眼目里除了嫉妒,还搅杂着几多的愤恨……就在村人个个咒他骂他的当口,根根做下一桩惊人魂魄的事来——他从腰里掏出八百元钱捐给乡里,言说是支援筹建学堂的。乡领导大惊,灵魂随之也大震。当下组织村民召开大会,郑重地授给他一面鲜红的锦旗,且命名他为“屠宰专业户。”

嘉奖完毕,乡领导让他上台讲话。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嘶着喉咙说“……村人都说我没得好死,我认!我是个老光棍,没娃娃,我赵家到我头上,大概也要断根绝户了。我不想旁的,只想让后辈别在我的坟上砸桃木楔子。拿出八百块钱,就当是给自己头上积点德,让咱山沟沟里的娃娃都学好,不再象我……”

村人个个哑然无语,木呆呆地瞅着根根泛痴。

没人再敢小看根根——根根成了“典型”。县里开会,总也忘不了唤他。他的名宁常在报纸上,广播里出现。乡领导也荣耀——这是他们的功绩呢。

根根活在人面前,神气万般,原是呆滞黑灰的脸面竟至也活泛起来。没有钱来泪汪汪,有了钱来气昂昂,世间就这老理,谁不认也没法。

出外奔波冋来,极根灭了拖拉机,手提着摇把朝家走,脸上漫着笑,乐滋滋地就唱小曲: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

面对面坐着还想你。

坐在你跟前还嫌远,

总不如和你脸贴住脸。

日头栽进窝去,留一丝余辉给天地。距根根家十米开外处,撑着一座石板屋。独眼喜柱坐在道场上拷麻杆,秃尾巴狗在苦楝子树下撒欢,噢噢地叫春。喜柱眼馋地瞅着根根,心内骂道:妈的,有钱人就这德性!

天暮黑,夜尚未成熟的时候,喜柱看见一个女子走进了根根的屋舍。那女子极是水灵,瞄上去有三十开外,皮肤白的如石灰。看得喜柱独眼痴直,浑身儿泛木,如是一块树根卧在道场上。

第二天一赶早,喜柱就在村巷里张嚷:“嘿,别小瞧根他还是一头老骚驴呢。”

村人皆惊,迷惑地直瞅喜柱。

喜柱的独眼频频地眨巴,如是获悉了震惊地球的新闻:“咋儿个夜里,一个女子摸进了根根的屋。那女子好漂亮哟,让人看着肉儿都发麻。”

村人说:“不会吧。他一把年纪的人,好歹能寻个母的跟他过日月,就是造化呢。漂亮女子看得上他?喷啧!”

喜柱独眼一瞪:“我亲眼瞧的,差不了!现在这世道,有钱就能买到年轻和漂亮。根根兜里有的是钱,大把大把为女人花钱,他驴日的舍得呢。”

有人问:“照你这一说,根根咋儿个夜里跟那女子滚一个被窝了?”

喜柱说:“没错。你瞧根根那情种坯子,他能让一块美肉白白从他嘴边溜走?”

村人哗地大笑。有人戏谑喜柱是只独眼,瞄得准,地道的好猎手。有人说,想不透根根五十的光棍汉,竟做下旁人说得干不得的艳事来。驴日的,栽进桃花潭去了……就在村人骂骂叽叽的当口,根根来了。他腰杆儿挺得极直,走路也有力,咚咚的。他跟村人招呼一声,就从衣兜里掏出一包“大前门”,分头递上一根。

独眼喜柱“嘿嘿,”一笑,说:“俺,俺们吃大户了!”

根根没言语,“嘿嘿”地只是笑,笑得极响,极亮。

一个楞小子瞅瞅喜柱,嘴巴儿一嗫嚅,言道:“根根,听独眼说你又要讨婆娘了?”

根根倒是痛快:“是啊!范家台的,也是一个可怜人。”

楞小子吸口烟,打趣地说:“根根,你老实说,咋儿个夜里,你是不是跟那女人不正经了?”

根根一听,急得脸面通红,一个劲儿地表白:“没得。我不是驴呢。我手头有的是钱,我要堂堂正正地明媒正娶。做那手脚,日后我在村里的眼目中,还算个啥人哩?”

接着,他言说那女子名唤凤英,是个小寡妇。原属狼家嘴人,换亲换到范家台。她男人颈项上坠着个瘘瓜瓜。说心里话,她死也看不上那个女婿。可为了哥哥能娶上媳妇,她硬是把眼泪往肚里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来到范家台。过门不多日月,她就想从高石崖上跳下去……还没等她死,她男人却患了霍乱症,先她倒头蹬腿了。婆婆说,她生是范家的人,死是范家的鬼——如此的她在范家守节十二年。前些时,根根去范家台收购死猪,心里对那女人有了意思,脚步也就跑得勤快。一来二去的,那女人竟答应日后给他做婆娘……独眼说:“根根,你好口福吸!——老牛啃嫩草,世上打灯笼难寻的好事哩。日后,你可是再也不用唱‘裤裆裆烂成个蜂窝窝’那歌了。”

根根憨憨地一笑,说:“啥日子了,还唱那调?”

根根一走,村人就直叹:言说人走运,吃石头喝凉水也克化;人倒霉,喝凉水也塞牙哩。

独眼说:“驴日的,那女人瞄上根根的钱了。她要嫁给根根,日后准会卷包了根根的钱,跑出关山,到外头去寻野男人哩。”

村人啧啧地以为是。

日月飞快地流去。山秃秃的,看不见一丝的绿叶。河面上结下一层浮冰,晶晶地泛着白光,刺人眼目。没有雪,整整一冬不见有雪落下,馋石黑兀兀地吓人。再有八日,就是乡人欢渡的春节了。

王家岔的王炳盘算初二日给娃娶亲,宰一头猪待承亲朋不必说,请的屠夫就是根根。那一日,根根用拖拉机载去了潲桶屠具。车斗里却还坐着一个女人,那就是凤英——乡领导做媒,风英的婆婆也就不敢多言——他们已择下黄道吉日,说是正月十五月圆那天成婚——你半面破镜子,我半面破镜子,凑到一块儿就是一个满圆哩。今儿个,凤英随来,说是给根根做帮手的。

喝一杯熬得浓酽的罐罐茶,根根叼一拫纸烟,提着尖叶刀说就上了道场。

一阵猪叫。几个壮汉从猪圈里将猪拖将出来,嚎叫着将猪压倒在道场上的方右桌上。根根扔掉烟屁股,左膝顶着猪肚,一刀捅进猪脖子。猪儿剧烈地耸动,嚎叫。刀一抽,一股红血“嗖”地涌出来,王炳端着瓦盆去接猪血。猪浑身颤抖一阵,四蹄一蹬,便不再动弹。

潲桶里已经盛满滚烫的水。四个帮忙的壮汉,扑通将猪丢进湘桶里,把着猪的腿与尾巴,翻来倒去地荡。

根根走过去,用刀尖在猪的两条后腿上扎个窟窿,挂上铁钩,叫一声“上架”,几人一齐动手,就将猪儿悬悬地倒挂在空里——挂在道场的栗木树树杈上。

用浮石蹭,卷刀刮,三下五除二,一头猪儿便白如雪。

根根持刀在猪肚上扎个孔,捅条伸进去,在猪的交裆处乱捅。尔后,将嘴搭上去,鼓着腮帮子猛吹。凤英就拿棒槌“咚咚”地在猪身上敲。

村人叽啧:男人挣钱哩,女人打杂哩。直说这倒是蛮好的一对。

根根卸下了猪头,执刀便开膛。摘下猪尿泡,王炳的小儿子眼尖手快,赶忙抢过去,倒了尿,吹成个大汽球儿在道场上玩。

凤芩从根根手里接过猪下水,极是认真地在潲桶里边用捅条翻洗着猪肠子。洗干淘净了,就将一挂下水扔进根根的竹筐里——猪下水是归屠夫的。

话间,王炳的婆娘已将猪血煮熟,端上道场,亲切地招呼邻里品尝:“吃一块吧!鲜亮得很。”

村人不客气地人捏一块叭嗒叭嗒地吃。

王炳的婆娘:丢下瓦盆,在衣襟上揩揩手,脚步颠颠地挪过来,对凤英说,“听说你娘家在狼家嘴。论起来,咱们还是一个大队哩,我娘家在五里沟……”

凤英喜喜地与王炳的婆娘山聊海扯。

王炳的婆娘说:“前几个月,我们五里沟死了个人。年纪轻轻的,说是初五就成家娶媳妇的,不想腿一蹬就死了。他好个没福呢。”

凤英觉得蹊跷:“好端端的人,他怎的就死了?”

根根忙着摘卸猪的心肺,耳朵却直直地仄愣着。

王炳的婆娘说:“人倒运,平路上也会栽死的。只怪他没福——人一躺倒,家里人就慌了手脚,忙地请来大夫,治了三天也没能把他治活。大夫说,他是吃了瘟猪肉……”

根根惊愕地一扭头,刀尖“刺”地划到指头上,疼得他不由地尖叫一声。

风英慌慌地凑过脸来,颤着喉咙问:“怎么啦?啊,血口子!”

根根如是失去魂魄,脸色死白死白的。他丢下刀,掩掩饰饰地说:“不,不打紧。划,划破了点皮!”喉音结结的,挥身儿一个劲地哆颤。

王炳的婆娘慌忙撕一块破布,缠在根拫的手指上,尔后又用细线牢牢地扎了个紧。

根根灵魂似已飞出七窍,眼目泛痴,手中的杀猪刀也是颠颠的。凤英一个劲地追问:“今儿个,你是怎么啦?”

根根茫然地吱唔:“没,没啥,”他愈是掩饰,惊慌儿就愈是显露得明显。

好不容易将猪分了“边子”。根根匆慌地收拾了屠具。王炳留他吃饭,他脸面苍白得怕人,连连推辞:“不啦!天色不早了,我得早点赶回去。”

王炳开过钱,根根便摇响拖拉机,拉着凤英,“嘟嘟”地朝八龙潭开去。

凤英觉得万般困惑,大声地问:“你,是不是病啦?要不要找个大夫瞧瞧?”

根根说:“心儿个慌得不安。没啥的,自个儿得的病自个儿知道。”

山路曲曲的如羊肠。暮色苍苍,囫囵着将山吞了。山地里一派死寂。谷显得愈是深,山就显得愈是瘦。苏家河在看不见的谷底哗哗地喧响,呜溅。

根根目内迷迷茫茫的如是罩着一层雾。他木然地扶着车把。拖拉机皮球似的在不平的山道上弹起,落下……突然一个急转弯!根根来不及掉转方向,只是绝望而悲哀地“啊”叫一声,拖拉机便一倾,滚下山去……根根与凤英没有死。村人都说他们命大。

拖拉机击磕得已不能再用,根根和凤英的头上都留下血口子,用破布条紧紧地箍着。凤英回娘家去住。根根终日抑抑郁郁地,如是患了一场大病,常常独自一人地坐在道场上晒太阳泛痴。

年三十那天,根根不知抽的哪门子筋,突然从瞎子沟请来了八位乐人,说是要在他家的道场上吹吹打打。乐人迷惑,问他为的那般。他就粗暴地嚷:“用不着多问。给你钱就是!”

消息四下传开。村人一统地蹊跷。见了根根,不解地就问:“根根,听说你请了吹鼓手?”

根根的头捣蒜似的点。

村人又问:“大过年的,你请吹鼓手干什么?”

根根说:“我耍送鬼,送冤死鬼!”

送鬼?村人愈加迷惑。再问,根根却只是木木地摇脑壳。

独眼说:“依我看呀,这小子一摔,莫不是把脑壳摔出啥毛病来了?”

村人啧啧地又以为是。

那天黄昏,雪下得猛,一冬的雪似乎全集中在那天落下。漫山洼里一片白。雪花粘粘呼呼的如棉絮,在天空里撕扯着,飘飞着。丑陋而怕人的馋岩,黑谷,一统地雪白。

八个乐人鼓着腮帮子在根根家的道场上吹。唢呐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

道场上挤满看热闹的村人,叽叽喳喳地不断议论:“大年关的,根根胡成什么精哩?”

“听说,他脑壳出了毛病!”……

就在这当口,根根从屋舍里走出来。一村的人眼目全直了一一根根披着麻,戴着孝,怀搂一捆干柴走上道场。他跪下去,极是虔诚地生一堆火。尔后回屋去,抱出一个木箱,慢慢启开来——啊,一沓一沓的人民币硬铮铮地诱惑人心。

根根再次跪下,磕三个响头,眼肉涌流着泪,一张一张地在火上烧着人民币黑厚的嘴唇不住地张合,呜呜咽咽地念叨着什么——似在默默地祈祷。

村人大惊。一张张愕然的面孔。嘴儿张口,却惊得“唔”不出半个字来。

独眼跑过去,颤着喉咙嚷:“根根,你烧的那是钱呀!钱呀!”一边说一边就去拉根根。

根根跪得死牢,颤着喉咙嚷:“你滚开!滚开!我烧的就是这钱。全烧光,烧光,烧的干干净净,一点不留!”

一张张人民币,在雪天的火中,抖抖地燃烧。唢呐呜咽,风撩着根根的孝袍,显得万般的凄楚,悲凉。

远远的雪地上,一个人儿朝这边奔来。近了,才看清是独眼大声地喊:“凤英;快点!根根烧钱哩!看样子,他是疯了!”

风英拎着一个瓦罐,里面盘着烧好的年节的肉。她思谋根根独个一人过年,也实是可怜的,便将烧下的肉拎一罐给根根送来。不想,却撞上了这惊人魂魄的场面——风英跑上道场,见根根一张一张地将钱投入火中,脸面刷地煞白,一股血直往脑门上涌。她咣地丢掉瓦罐,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根根,你是疯了吗?”说着,伸手就去夺木箱。根根气恼地将她一推。凤英身子一歪,差一点滚下逬场去。

根根泰然地仍是将钱往火屮投……

凤英哭叫着,不住地摇拽根根的肩膀:“根根,你,这究竟是怎么啦?”

根根呜咽着喉咙说,“我是个屠夫。我杀过猪,我也杀过人……”

村人哗然,皆言说这根根已是疯透了,不可再救药了。

独眼只是叹:“嗨,这下完了。钱一烧光,凤英还能跟他?人家看中的是钱哩!”

凤英嚎嚎啕啕地哭,削瘦的肩膀在风天雪地里激烈地耸动。哭声伴着唢呐的呜咽,风雪的呼啸。

根根说:“你让我烧吧!全烧了,送给鬼,送给他们吧!他们不明不白地就死了……”

一杳一沓的人民币化为灰烬,伴着雪在道场上扬扬洒洒地飞飘。根根回屋去,挑出白幡与一挂纸钱,接着又在那火上烧,烧……吹鼓手腮帮子上的丰富的肌肉,颤颤地耸动,唢呐里便发出一长串的悲音来,碎心断肠的。

沉甸甸的雪,从铅色的高空里,悬悬浮浮地飘落下来,企图将这世界染成一个纯净的白——它落在丑陋的黑谷里,落在或凹与凸的山地里,落在根根的身上,落在所有生者和死者的身上……根根是彻底地疯了。

沟岔河畔,常能见到他——木木的脸面,木木的眼,痴直得如是一个呆人儿。他孤独一人地游走,浪荡。偶尔,也哼几句山曲儿:

荞麦开花花抱头,

先是朋友后是仇,

哈蟆叫唤嘴朝天,

没打没闹结下些冤……

根根气短地唱。到后来就曲不成词,一句一句地说词。说到后来,抽抽嗒嗒地就哭,哭了一阵,又嘿嘿地笑……村人谁也不曾想,十五月圆那日,凤英竟挟着包袱卷儿,出人意料地来八龙潭与根根成亲了。没有婚礼,因两人都是“二婚头”,村内也便无人前去道贺……凤英的到来,先是让村人吃惊,尔后便给村人留下一个极浅的谜。

瞎子沟的李二说:“根根他是活该呢。钱,能全让他一个人挣了?这也是老天爷对他的报应……”

乡领导目瞅着根根疯癫癫的身影,心内就悲楚楚的,似乎有万般的难过,“唉,可惜哟!多好的一个专业户,突然地就疯成这样!老天不睁眼啊!”

渐渐地,村人又拿根根当玩物儿开心,取笑。笑罢了却又迷惑,根根是如何挣的钱,又是如何的疯成这般?……根根这家伙不是人,他把一个深沉的谜永久地留给了村人。

同类推荐
  • 得不到你

    得不到你

    写一个女孩的成长,童年的苦痛,为生计奔波的大学,还有爱情,刻骨的爱情。女孩子竟然是金牛座的。那么想要付出,付出,爱心特别多。最终还是分了手。
  • 银河启示录:联盟危机

    银河启示录:联盟危机

    公元2622年,银河之战后的第九年,纳博星总督尤利回到银河联盟首都地球,却发现地球已经今非昔比。笼罩银河联盟的危机开始逐渐爆发:自己被囚禁追杀,联盟总统离奇死亡,元老院被神秘力量控制……尤利这个地球人和卓尔金人结合的第一人与他的战友们被迫开始了拯救银河联盟的任务。两大联盟之间正义与邪恶的激烈较量拉开了序幕。
  • 诡案录:民国那些奇案

    诡案录:民国那些奇案

    民国时期,中华大地扰乱不堪,内忧外患,政党林立,明争暗斗,局势动荡,人民身陷水深火热之中。在乱世的舞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上演了不知多少扑朔迷离的奇案。作者从浩瀚的民国史料中选取了广受关注的十四个人物和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悬疑案件,带读者一起挖掘其背后隐藏的秘密,还原民国时期动乱的历史,重新解答这些不解之谜。重重疑云,惊心秘闻,一部部诡异档案勾连缠绕,呈现出一幅生动鲜活的民国画卷。
  • 逐鹿天下(下册)

    逐鹿天下(下册)

    明朝天启年间,宦官魏忠贤把持朝政,号称九千岁,并暗中修练宫廷绝学“还婴大法”,欲练成神功,做回一个正常的男人,篡夺朱家的天下。平云重大将军之子平一峰逃脱魔掌,流亡天涯,巧得肉舍利,功力大增,结识龙门世家之女龙门雪,魔教圣姑徐如莹,在两个绝代美女的帮助之下,数度死里还生。最后他却面临着在两个武林美女之间做出选择?
  • 婚礼的成员

    婚礼的成员

    一段少女成长中的寂寞心程,卡森·麦卡勒斯完全真实自我写照的伟大作品,青春期少女在哥哥婚礼中的一连串心灵絮语与行动,呈现青涩生命的强烈孤寂。他们轻声细语,他们的声音盛开如花儿——如果声音可能像花,而话语声能够开放。也许我们都想自由,挣脱了好自己做主,但无论怎样努力都在定局之中。我就是我,你就是你,他就是他。我们每一个人都被自己限定。
热门推荐
  • 祈梦如一是我心

    祈梦如一是我心

    一个叫林梦一的女孩,一个普通的女孩,却有着不平凡的经历,她似乎是被什么牵引着,徘徊于各个梦境之中,遇见截然不同的人,他们有着不同的面孔,而她自己呢?她在梦中无数次的呼喊“我是谁?”当有一天梦醒的时候,她不敢相信一切都结束了!真的结束了还是新的故事的开始……
  • 致我们那美好的青春

    致我们那美好的青春

    雨淋湿的故里是你我年少时纯真情怀,爱陪伴在左右是你我芳华里最美憧憬,风遗落的地方是你我逝去的青春年华,爱相随的角落是你我记忆中最美画景。缘分这种东西很奇妙,某年某月某天,在某一个地方注定你会遇上那个他(她),最后在彼此心里纠缠一生。你还记得芳华里那个他(她)吗,你心里是否还执念,还是时光流逝冲淡一切。
  • 王源薄荷糖是甜的

    王源薄荷糖是甜的

    张汐琳,是个活泼开朗的少女,也是全国的首富千金。她喜欢王源,王源也喜欢她,可他们的妈妈却不同意,他们又能否在一起?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折寿修仙路

    折寿修仙路

    洛平川十分的郁闷。别人打架都是耗灵气,拼武技。自己打架却要烧寿命,靠运气。你说这修行本就是为了长生,自己怎么就越活越短了呢?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飞侠传

    飞侠传

    千秋万代尊万古,一品官衔儒气铺。我今笑傲飞侠志,心弦扣动卧龙屋。
  • 他从星海中来

    他从星海中来

    平凡人类女孩卿筱,忽然被一个自称是从卡奇星来的神秘男子告知,她其实是一个外星人?wtf?外星人?而且这个神秘男子还说他是她的未婚夫?老天,搞什么?她还小呢,不想有未婚夫,不想被叫阿姨!但是对方却要跟她结婚?去你的吧!作为一个从小在地球长大的外星移民,卿筱表示自己对这片土地爱的深沉…然而,一次意外的能量溢出让她不得不背井离乡,前往了一个陌生的位面,却也因此陷入了一个又一个的阴谋之中。可是,她只想做一个平淡无奇默默无闻的人啊!为什么各种阴谋诡计都算计到她头上?究竟谁是可信之人?谁才是真正的幕后凶手?且看她如何在困境中坚守本心,成长为一个耀眼的存在!1V1专情文,不滥情没女配。蠢萌傻黑咸女主VS钢铁暖酷拽将军【一句话概括】“即便我们不在同一片宇宙,命运也会指挥我义无反顾的穿越星海,来到你身边。”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杀戮圣界

    杀戮圣界

    千古岁月,大道破碎,神劫轮回,大帝封天,尸骨朽灭,众生也随之凋零。古之十帝,皆为执掌山河、惊天动地的绝世大能,一手可揽动星辰,破灭八方,使山河为之破碎。纵然是如此强大的存在也逃不过帝劫的轮回,一场圣界叛乱的大变故,十帝皆出手交战,那时天昏地暗,日月失色,山河破碎,大地沉浮。古帝传纪曰;帝乱时代,天地混沌,生灵涂炭,万族皆隐世不出,人族之根本遭受重创!叛乱之源,皆被镇压,惜十帝大都陨落凋零,而幸免的几位大帝却在帝劫后突然消失在天地间,没有踪迹,无人知晓其所在。从此进入了天下无帝的时代,万族崛起,无尽生灵修养生息,转眼间三千年已过去。而他也冲出轮回,降临人世,欲杀崩九劫,突破帝阶,成就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