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蓝骤然记起刚认识他时,他曾经说过她的名字让他想起在他看得见的时候最喜欢的颜色是蓝色,可是现在的他却已经想不起海的颜色、天空的颜色了。她顿时难过得说不出话了。
“明蓝,能陪我去看一次日出吗?”他的言辞恳切。
明蓝心里一动:真巧,就在刚才,自己不也很想去看日出的吗?她连连点头,紧接着又忙出声回应道:“很乐意。”
南庆收起盲杖,把手搭在她肩头的那一刻,明蓝边走边在心里笑话自己:刚才南庆说他想拥抱一样东西的时候,自己到底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他一眼,那双失神的眼睛让她感觉自己“安全”了些——否则她的窘态一定会被看穿吧?那可就丢死人了。
“你在看什么?”南庆感觉到了她肩膀的扭转,不安地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脸颊,“我洗脸没洗干净?”
明蓝咽了口口水:“没……我就是怕你跟不上。”
“不会的。”他笑道,“我没那么容易走丢。真要是丢了,你就回原地找,我不会乱跑,准在的。”
一字的浪花在初生的朝阳下闪闪发光。尽管错过了日出的那一幕,看着这样富有朝气的场景,明蓝的心情还是很愉悦的。
南庆放下搭在明蓝肩上的手,说:“我想自己走一段。”
“可以吗?”
南庆笑了笑:“就算是你闭上眼睛,心无旁骛的话也可以走一条直线的。”
他弯下腰,把凉拖拿在手中。真的就这样笔直地沿着沙滩向前走了。
明蓝也闭上了眼睛,和他并排着,走了没几步路,她就睁开了眼睛。
黑暗让她本能地不安,那平时听来优美的海浪声,也仿佛成了潜在的危险。
再看南庆,似乎走得很稳。
“你试过了?”他问。
“什么?”
“我猜你刚才试过闭上眼睛走。”
“嗯。”
“不喜欢?”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便没立即回答,想不到却被他抢先了:
“没有安全感是么?”停下脚步,把脸转向她。
“的确。”总觉得他的眼睛虽然失明,却能洞悉人的内心,因此她坦白道,“尤其是在这样空旷的环境。”
“我刚失明的时候,也是哪里都不敢去。在自己的房间里都会摔跤呢。”南庆说, “即使到现在,我也依然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他笑了一下,有些勉强的意味。
明蓝说:“你有没有想过养一条导盲犬?”
“整个越南也没有几条导盲犬吧?你看过这里的路况没有?就拿岘港来说,红绿灯也很少见。”他拖着腮笑了笑,“我觉得我们也得考虑一下小狗的感受。”
明蓝想了想,还真是!不止红绿灯稀少,这里摩托车简直像海洋,而且开摩托的个个车技高超,她就亲眼见过几百辆摩托车在十字路口从四个方向同时穿行而过却互不相扰的壮观。这样的环境对于南庆来说,无疑是危险的。再回想起南庆说的那句“我们也得考虑一下小狗的感受”,她忍不住也抿嘴笑了。
奇怪,明明应该是为他感到难过的话题,可看着他轻松释然的表情,她也变得自在起来。
“那你平时怎么出门?”
“我很少出门。”他说,“失明后,我一个人很少去离家超过两条街的地方。如果真要走远路,会有人陪着。”他的口气里虽有遗憾,但依旧坦然。
明蓝回想起和他的第一次见面,问:“那天我第一次在裁缝铺见你,是去做衣服么?”
“不是,是去见我的启蒙老师。”他说,“我弹的第一支独弦琴曲子,是那家裁缝铺的店主教的。我刚到越南的时候,眼睛看不见,语言也不通,性格很孤僻。有天我妈带我去裁缝铺做衣服,我听到裁缝铺内堂的琴声很好听,就跑进去听了。你别看他是个裁缝,可琴技却是不俗。后来,那个师傅就教我弹独弦琴。直到现在,没事的时候我也时常会和他一起练练琴、也彼此解解闷。”
“你妈妈一定很欣慰。”
南庆的头低下来,表情有些凝重:“才不是,她并不喜欢。”
为什么?”
“可能是觉得,我学了这个之后,就更像一个卖艺乞讨的瞎子了吧。”
明蓝睁大眼睛,用一种难以置信又深感伤痛的眼神看着他:“怎么会呢?你是艺术家!”
他苦笑了一下:“谁能相信一个失明的人能成为专业的演奏家?何况,那个时候的他们,对我的寄望原本也不是成为一个艺术家。”
明蓝想起昨晚酒会上见过的南庆的父母,当时他们衣着华丽,气质出众,一看就是上层阶级的人物。她猜测道:“他们一定是希望你继承他们的事业,对么?”
南庆的表情耐人寻味。最后,他脸上的情绪仿佛被全部收敛起来,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很聪明。”
昨天在宴会上,明眼人都看得出南庆和父母的关系很疏远,她自然不会去打听别人的私事,只是心里自然而然地对眼前的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疼惜的感觉。
“南庆,”明蓝握住他的手说,“如果我闭上眼睛,你能带我走上一段路么?”
他的手指在她的指间动了动,最后安静了:“你相信我?”
明蓝点头:“信。”
南庆脸上的神色比之前明朗了些许:“嗯,那你可信对人了。在黑暗里行路的经验,本人可是很丰富的。”
明蓝低头抿嘴一笑。——这个人又会说笑了,证明他情绪恢复得不错。
他打开了盲杖,拉着她的手,缓缓地朝前走。
两人都很谨慎,也不敢像先前那样边走边说话了。
明蓝摸到了他手指上的薄茧,想必那是他多年练琴留下的痕迹。想来,他目不能视要练乐器,必然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心里这样想着,忍不住就在他的茧子上用手指来回摩挲了几下。只是极轻的几下,南庆却敏感地觉察到了:“怎么了?”
明蓝睁开眼睛看他,他的眼珠在眼眶里无神地打转,显得有些紧张而茫然。
“没什么,就是……就是摸到了你的茧子,嗯……我在想,你练琴一定很认真。”
他笑了笑:“我们去树荫底下坐坐吧,太阳好像有点晒呢。如果你不嫌我啰嗦,我很乐意把我学琴的故事告诉你。”
的确,阳光已经不是初升时柔和的样子,晒在皮肤上,已经有了相当的温度。
明蓝把他带到椰子树下,拉着他坐下来。
“其实,一开始跟着裁缝铺的师傅学琴,也只是觉得好玩。”他说,“失明之后,许多原本可以做的事都不能再做了,连玩乐也变成一件很困难的事。何况,那时候我刚从中国搬到越南,身边连同龄的朋友都没有。所以,学弹独弦琴,对我而言,不是什么功课,而是一种解闷的工具。”
他顿了顿,眉头略微皱起,而后带着一丝释然继续说道:“后来再大一点的时候,我的琴也弹得有点模样了,那个时候,我好像进入了另一个恐慌的时期……”
“恐慌?”明蓝抱着膝头,侧过身来对着他。
“嗯,”南庆说,“我变得不再害怕黑暗本身,而是开始害怕失明这件事会让我的人生失去存在的意义。我开始思考,自己到底能做什么,到底有什么样的工作可以胜任,如果失去了家庭的庇佑,我能否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明蓝问:“那时候,你还没有决定要成为一个演奏家么?”
“没有,”他把手中的盲杖握得紧紧的,直到骨节发白又松开,“我的父母曾经要我继承他们的事业,为此还特地请了老师来教我。你可以想象,我这样的情况要学习做生意有多困难。”
“所以你没有接受他们的安排?”
“不,我接受了。”他虽然在笑,却明显并不由衷,“可是后来他们主动放弃了。”
“是因为……你不适合做生意么?”
“我当然不适合,”他说,“但凡有选择,谁都不会把庞大的生意交到一个看不见的人手上吧。”
明蓝把手搭在了他的膝盖上。
他的膝头动了动:“其实,我能理解他们,再者我自己也不是喜欢做生意的人,学做生意,本意也是为了让他们高兴、让他们放心。只是,在他们宣布放弃培养我成为接班人的时候,我就觉得,为什么自己怎么老是在别人的选择中被沦为次选?一次一次,被身边亲近的人放弃……”
“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你?”随着南庆的叙述,明蓝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把南庆长裤的膝盖部位都给捏皱了。
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迟疑了一下才说:“你昨天见到的我的母亲,其实是我亲生母亲的妹妹。按照血缘关系,我应该叫她阿姨才对,而我的父亲……其实是我的姨夫。”
明蓝没想到是这样:“那么……你的亲生妈妈……”
“过世了。”他仓促地回道,似乎不愿多谈。
“你的亲生父亲也不在了么?”明蓝想:若非如此,怎么忍心把自己年少失明的儿子托付给其他人照料?
“我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他低低地说,“我的阿姨在我母亲过世之后,把我接到了越南。那个时候,她被医生断定受孕机会很低,所以,她和姨夫商量,收养了我。”
“他们对你好吗?”
“非常好。”他说,“要培养一个失明孩子并不容易,他们还是尽了全力。”
“那为什么……”
“在收养我一年多后,我阿姨奇迹般地怀孕了。”
明蓝一下子从头到尾明白了。
南庆说:“我猜你现在一定是用充满同情的眼光看着我。”
明蓝调转视线,连放在他膝头的手也不自然地收了起来。
南庆倒笑了起来:“你现在是不是在展开你的想象力,想象一个可怜的瞎眼的男孩子,被家人欺凌的样子了?”
明蓝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心有点痛。
“哪有那种事。”他说,“其实,他们依然对我很好,只不过,我不再是他们既定的继承者而已。”
“……也好。”明蓝沉吟道。“否则我可能就不能认识一个能把琴弹得那么好听的南庆了。”
南庆笑了一下,有些骄傲也有些矜持:“他们确实也为我做了很多。就像是为了某种补偿,他给我请来最好的老师来教我弹琴。等我琴技纯熟之后,他利用他的资源帮我灌制唱片,开演奏会。甚至还包括我和江淮的相识,也源于我父亲的努力搭桥。”
“怎么说?”关于这一点,明蓝从没有主动问过。这还是第一次。
“你大概还不知道,我的父亲阮伯雄的经营事业之一便是越南最大的唱片公司。坦白说,如今传统音乐行业凋零,若没有他的提携,我走不到今天。在我二十二岁那年,我在父亲的书房偶然听到他播放的一张碟,里面的音乐一下子打动了我。”
“是江淮的‘雨声如诉’?”明蓝猜测道。
“是的,”他说,“我必须承认,那样的音乐,不仅是当时的我无法企及的高度,即使到了今天,我也依然不及。当年的我,已经小有名声,免不了年轻自负,可在江淮的音乐面前,就像是种顿悟,我自然而然地便沉淀了下来。
“我询问父亲那张唱片的来历。知道那是父亲的公司购买了版权,从中国引进越南的。通过父亲的牵线搭桥,我开始了和江淮的邮件往来。”
明蓝问:“可是江淮并不像是一个会轻易与陌生人深度接触的人。”
“但他身上有着和我共通的两点。”
明蓝会意,却不敢接口。
南庆兀自说了下去:“一是音乐,二是残障。起初,他的确拒人于千里之外,可后来,他听了我的专辑,又得知了我的身体情况,这才和我互相通信起来。认识他之前,我只是个单纯的演奏者,虽然对自己作曲也跃跃欲试,却总觉得火候未到。我并不像江淮,是民乐作曲的科班出身,虽有名师指点,到底还是欠缺了许多。所以在最初的创作时,江淮给了我的并不单单是鼓励,也有许多实际的指导。”
明蓝回忆了一下,似乎是有很多个夜晚,江淮靠卧在床上,戴着专门的打字指套,艰难却无比耐心地打字。她曾经提议由他口述,她来代劳,却被他谢绝了。他当时的表情专注而又充满安宁的幸福,也许,除了与南庆谈论音乐的话题,很难在他脸上再找到这样的光彩了。
“我以为他对于音乐已经死心了。”她喃喃道,“或许我真的不该毁掉他的二胡。”
“与其说他对音乐死心,不如说,他是在说服自己对音乐死心吧。”南庆说,“江淮和我不同,我是在失明之后才真正体验到音乐的美与快乐,音乐是让我勇敢坚强的存在;而他却是因为残疾丧失了演奏音乐的能力,所以在自己热爱的音乐面前,他反而胆怯了、退缩了。”
明蓝的眼睛亮起来:“南庆,只要他愿意,他和音乐并不是绝缘的,是不是?”
南庆的表情庄重而真诚:“在我心里,他一直就是一个值得尊敬的音乐家。”
明蓝激动地握住他的手:“南庆,你能常来看看江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