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还要去会安吗?”
早餐后,江淮这样问明蓝。已经连续四五个早晨,明蓝都会在确认他没有特殊状况后离开别墅,前往会安。今天却是江淮第一次没等明蓝提起便主动相问这件事。
明蓝想到接下来会给他带来的惊喜,便不自觉地笑得很明媚:“是啊,最近我学了首新曲子,可好听了。可是有一点难,我得去南庆那里多练练。”
他的神情带着犹豫,看上去颇有些为难的样子,最终他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开口道:“在家里,不能练习吗?”
她觉出他话里的失落感,蹲下身抚按住他的膝头说:“你不喜欢我常出门,是不是?”
他的睫毛上下眨了眨,淡然道:“怎么会呢?要是你像以前那样,总是闷在家里,我才担心你会不会闷出病来!我只是觉得,会安离这不算近,你又不许我派车子送你,天天这样来回太辛苦了。”
“酒店的班车也是车嘛,反正会安的机动车只能停在停车场,什么车都一样,下来都得靠三轮或者步行。”她笑盈盈地说,起身绕道他的轮椅背后,将他推进电梯。“就是我老出门,心里也挺愧疚的,觉得没有对你尽责。我心里在想,你看,要不要这几天请一个短期的护士过来帮忙?”
电梯门合拢。江淮没有马上说话,等电梯门到达三楼打开后他才道:“明蓝,暂时我还不需要其他护士,等有一天……真有需要的时候,我会安排的。日常照料的话,有莲姐和黎叔也足够了。”
明蓝把他送到他的书房,一边替他开电脑一边道:“等过阵子,天气再凉快一些的时候,让阿胜送我们一起去会安拜访南庆吧,我保证,我会把你照顾好,我们还可以一起弹琴,逛街……多好呀——南庆也肯定喜欢这主意。”
江淮苦笑道:“我却不能和你们一起弹琴,只怕,去了只会扫了你们的兴。”
明蓝惊觉自己失言,忙道:“江淮,我总觉得我们不管做什么,总是在一起的,就不知不觉这样说了出来。对不起!”
他的眉眼中振作了一下,宽慰她道,:“没什么,能听你们弹琴,能看你们快乐,也是好的。”
“那不够!”她孩子气般执拗地摇头,双手轻轻支在他的大腿上,托着下巴仰面看着他道,“弹琴也好、听琴也罢,你要同我们一起快乐才叫足够好。”
“这可真是个贪心的愿望。”他笑了笑,“不过明蓝,看着你这样笑,我从心底里开心。”
她的心中浮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总觉得江淮的笑容里带着留恋和伤感,可是,从百叶窗斜斜投射进来的阳光使他的眼睛散发出一种少见平静而满足的光彩。她试图去解析他的情绪,却被他的催促打乱了思绪。
他说:“明蓝,你不是要坐班车吗?快到点咯!”
她抬起腕上的手表看了一眼,跳起身道:“我真要走了,江淮!”
“明蓝!”见她已经走到门口,他叫住她,“别忘了拿你的吉他!”
她停驻脚步,回头笑道:“不用了,南庆说我天天背着这么大一把吉他往返太累了,就买了一把新吉他放在他那边,说我以后去他那里都不必带吉他过去了。”
江淮道:“还是他细心。你……”
望着空荡荡的书房房门,他很轻地喟叹了一声,收了声音。
她刚才对他说说,她想要他和他一起去找南庆,是诚恳而认真的吧?可是,她这样的想法,还能维持多久?
明蓝在这短短时日里的变化有目共睹:户外的阳光让她因为缺乏日晒原本有些苍白的肌肤变得微黑红润起来,热情的朋友让她的神采日渐飞扬;她的步伐不再总是沉重的,声音也不再一味的柔弱克制。她看上去那样朝气蓬勃、浑身披沥着阳光的香味——是的,她散发出一种只有在明媚的艳阳阳底下才会产生的气息。她回到了她这个年纪本来的面目,这才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女孩子该有的状态。
他当然为她高兴,可却有一种难言的痛苦攫住了他。令他感到痛心的事实只有一件:给予她这些美丽变化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另一个男人。
原先他对她态度专横、冷言冷语的时候,他可以头脑清醒地守着那道刻意为之的防线。如今,他拆散了那道冰冷的堤坝眼看着被自己压制已久的情感如不安分的浪花一般找寻出口,他不知道自己残存的理智还能阻拦它们多久。
电脑屏幕上,聊天工具的头像在闪动。江淮认得那个头像,是一朵小小的蔷薇花。他点开了对话框:
我看到明蓝在酒店门口上了去会安的班车。最近她白天常不在家么?
他吸了口气,手指缓慢地打了一行字:他去找南庆学琴。
——他打字时用的指套是特殊的,每个指腹位置上都有一个凸起的细小圆头,以便于手指残存的肌力能集中在一个点。即便如此,他所能用来打字的,基本只有他的右手,左手只有食指可以发一丁点力。
屏幕上很快地跳出一行字:要不要我过来陪你?今天酒店没什么大事,我想我抽一个上午的时间过来应该没有问题。
如果是平时,江淮一定会谢绝她的好意。可是今天,他几乎没有多做考虑,便回复道:好。
时薇很快就赶了过来。一走进书房,只看了江淮一眼,便用一种痛惜的语调嚷道:“江淮,你看看你的嘴唇,都干得快开裂了,你也不知道叫人送一杯水进来吗?”
“莲姐早上出去买菜了,刚回来,我还没来得及按铃。”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黎叔的小孙子昨晚上刚出世,我放他回去了。”
“这些……明蓝不知道吗?”时薇吃惊道。
“我骗她说黎叔十点钟就会回来。她也不过刚走一会,你别怪她大意。”
“她居然信了?居然这样放心地走了!时薇的眼圈红了,“江淮,我不怪她,我只怪你!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时薇按了铃,吩咐莲姐送上来一杯插了吸管的柠檬水,她把杯子凑到江淮面前,把吸管送到他口中。
江淮含住吸管喝了几口水,嘴唇放开吸管后说道:“时薇,如果我说,自打我残废以后,只有这段日子我才有种活着的感觉,你信吗?痛苦也好、不舍也好,甚至不甘心也好,都是我活着的证明。
时薇把水杯放到书桌上。双手插入发中,良久,她伸出手,很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发顶幽幽地祈求道:“江淮,让我帮你一把好不好?也许你会骂我多事,可我也要说这句话:我想帮你!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对明蓝最真实的想法,如果我把我和你之间的关系揭底,如果我告诉她你这么多年来的良苦用心,如果我告诉她,你有多爱多爱她,就算会安有一千个阮南庆,对明蓝也构不成任何的吸引力,她会是你的,是你江淮的!你不想她成为你的女人吗?”
他的声音冷静而绝望:“你看不出来吗?明蓝已经被吸引了!不管吸引他的理由是什么,我们都无法忽视这一个事实。我也……不想去改变这个美好的事实。”
“美好的事实?”时薇凄然一笑,手指划过他的鬓角,“我只看到,你比以前更加消瘦!你很舍不得明蓝走,对不对?可这样下去,她真的会离开你的!你以为只有你在怕这件事发生吗?我也在担惊受怕,我怕我最敬重的朋友受不了这个打击,我怕你崩溃!”
“不会!”他的声音里带着坚定,“明蓝曾经开玩笑说,如果有一天她离开我,我大概会哭。这是真话。可这些日子我并不是毫无长进的,最起码我体会到了‘活着’这两个字。我越来越觉得,我并没有完全地死去,虽然我失去了太多太多,可我不再愿意做一个‘活死人’。我是真真切切活着的。很遗憾,我可能永远都无法活得很幸福,可至少,在死亡和活着之间,我愿意选择后者。我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是没有意义的苟延残喘,痛苦来得真切却也是在提示我活着的讯息。我虽然要不起爱情,可或许这世上,还有我能要得起的东西。——我想要找找看。”
时薇推着江淮来到红色的百叶窗前。他们望着不远处光泽耀眼的蔚蓝大海,静静地相视一笑,很多话都留在了心底。
而与此同时,明蓝被南庆带到了秋盆河畔。脱掉了鞋子,两人坐在小小的船舶停靠口,晃着脚,时而弹拨吉他,时而低语闲谈。秋日和煦的阳光将他们的眸子点亮。不经意间,明蓝抬眸瞥见南庆抱着吉他拨弄琴弦的样子,他的眼睛仍然是越过她的身体,落在未知的前方。可是,大概是秋阳绚烂的关系,他的瞳孔是那样亮、那样深邃。她顿时有些心神恍惚,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然后,她就非常煞风景地打了个嗝。
南庆闻声微微转过脸,蹙眉道:“被风呛到了?”
明蓝红着脸,憋完一口气后说道:“可能是吧。”她回答的语气很不肯定。
南庆说:“把手给我。”
她乖乖伸出手去。
南庆托起她的食指,用他在她的指腹处用力捏了几下。
明蓝感觉一股胸腔内的气息有一瞬的憋滞,随后又通畅起来,打嗝的情形却很神奇地止住了。
“好了吧?”他放下她的手。
“嗯。”她的食指还停留着他手上薄茧按压过后的触感,“你哪里学来的这一招?”
“是我妈妈。”他的笑里有无奈和留恋,“我的亲生母亲。小时候,我打嗝时她这样给我按过。”
明蓝踌躇了一下后,问:“你有没有问过她,关于你的亲生父亲……”
“没有。”他说,表情很平静。
“你从不好奇?”
他的样子让人读不出真实的情绪来。只看得出似乎是他有认真在考虑她的问题。良久,他才回答她:“我不好奇。十五岁以前,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十五岁的时候,我突然瞎了,那样可怕的事将我几乎击垮!随后,又得知我不是养育我十五年的父亲的亲生子!我没有力气再去追问什么,更谈不上满足好奇心。后来,连我的母亲也去世了,我就更没有多余的精力去了解我的身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谜。我已经有两个父亲了,呵,”他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我想我并不在乎再多一个从来没有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的所谓生父。也许……在我潜意识中我在抗拒什么,抗拒更多可能的潜在的悲剧,怕自己的身世会有更加不堪的一面……”
他的眼睛真漂亮,她所认识的人中,从来没有一个男人的眼睛像他长得那样好看,即便总是带着虚无和空洞感,却依然掩不住这是一双美目的风采。
他的瞳仁好黑,深邃得像两个小小的幽潭。此时,他那双泛着细碎泪光的眸子呈现一种奇异的明亮,美得使人心痛。未经任何思量,她本能地便用手轻轻掩住了他颤动的双唇。
南庆怔忪了一秒,眉间有了些许的笑意。
终于到了江淮生日的当天。,
江淮是不爱过生日的。印象中,除了三十岁的那次江伯母请了些至亲好友来做客之外,其余的小生日不过是家人朋友送一些礼物给他道贺而已。可什么样的礼物能让江淮开心呢?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任何物质的东西对他都是缺乏意义的。他所想要的东西,恰恰无法用金钱买到,例如健康。
每年的这一天,明蓝总能看到江淮强颜欢笑地收下母亲所送的礼物。而她也会流于俗气地准备一份小小的礼物,她不指望能博他一笑,只是想尽自己的一点心。他倒也不推辞,可同样看不出任何欢喜,总是淡淡说声谢谢之后便束之高阁。
可是,总有什么是和往年不同的,明蓝觉得,江淮的这个生日,会是别有一番意义的光景。
她提前就询问了江淮,他生日那天能否邀请南庆来家里玩。江淮很肯定地回答他:当然,随时都可以。只是他也说,不要搞什么郑重其事的派对,只当是找个契机朋友之间吃个饭便好。明蓝不想给他造成压力,连连答应。
所以,江淮生日那天,家里并没有进行特殊的布置,也没有其他的客人。除了佣人之外,便只有江淮、明蓝、南庆和时薇四个人而已。
菜式方面,明蓝倒是提前让莲姐多准备了几个菜。莲姐虽是江淮从国内带来的,却是京族人,语言上、习惯上很容易便融入了越南当地的生活。烹饪方面,更是中餐和越南菜都做得很不错。丰盛的菜肴一上桌,明蓝给江淮和南庆各自分好菜,一桌人吃饭,倒也热闹。很久了,明蓝都没有感受过那么愉快的餐桌气氛,她看得出来,尽管江淮的眉间仍然常常紧锁,可他有在努力改变自己,而这种改变总会令她产生新的期待。
“对了,江淮,听说时薇小姐是你的未婚妻,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请我喝喜酒?就算是回中国办酒,我也一定出席。”晚餐吃到一半的时候,南庆忽然说。
这个话题显然让江淮猝不及防,他有些吃力地放下手中的勺子,愣了三秒钟后道:“我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是说……我们还没有考虑好。”
明蓝感觉到时薇面上有些尴尬,而江淮的情绪也不太好,她虽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却知道这些细微的变化是从南庆刚才那个问题抛出后发生的。她忙说:“南庆,江淮和时薇都是大忙人,要操心的事太多,所以才暂时顾不上操办婚宴的。他们结婚是迟早的事,你还怕不请你喝这顿喜酒吗?”说完,她甚至朝南庆使了个眼色,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看不见!
好在南庆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事实上,他也没有机会再继续。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起,莲姐跑去开门,随后被迎进大厅内的人让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
先是江淮叫了一声:“妈”紧接着,明蓝和时薇从椅子上站起来,纷纷转向来人的方向,恭敬地叫了一声:“伯母。”
南庆表现得有些不自在,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下该不该起身,最后,还是站了起来,辨认脚步的方向后,微微欠了欠身。
江伯母走向餐桌的主位,在江淮的轮椅前停下,弯身,抱了抱自己的儿子。“阿淮,生日快乐!”
明蓝把自己的餐具移开,让出靠近江淮的位子给他的母亲。她自己则坐到了南庆的左手边。
“妈,你怎么会突然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