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拨弄着翡翠佛珠,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李蓁苦笑:“生在皇家,他有选择么?本宫没有,所以他也没有。”说罢看着刘弗陵说,“陵儿,随母妃进来。”
“好。”
烟箬和邢兴儿、德妃站在了殿外。
李蓁牵着刘弗陵来到刘彻榻前,行礼道:“陛下,臣妾带陵儿来送你。”
刘彻闻言,急怒攻心,欲说话却吐不出一个字。
“陵儿,拜别父皇。”
刘弗陵很听话,一撩长袍就跪下,磕了三个头,“父皇,儿臣定好好听话,不辜负父王母妃的厚望,将我大汉发扬光大,千秋万代!”
刘彻闭上眼,不语。
李蓁笑着拍拍刘弗陵的头,“去罢。母妃与父王说说话。”
刘弗陵快步跑走。
盈盈一室馨香,袅袅一缕青烟。
殿内一卧一站的两人都沉默不语,一个闭着眼不肯看,一个面色平静,静静注视着他。
“臣妾还记得,陛下一贯浅眠,这么些年了,陛下最心烦的便就是想装睡却不能罢。”
刘彻道:“朕给霍光的画,你也看了。”
他用的是肯定句。
李蓁道:“陛下圣明。臣妾若早知陛下欲立陵儿为太子,臣妾何必再嫁祸卫氏,害死这么些人呢?只不过,什么神明显露,都是假的。”
“子夫当真是你害死的?”刘彻难以置信地问。
李蓁大笑,道:“陛下!卫皇后是自缢而亡!臣妾恨她,可臣妾更恨自己,没能亲手杀了她!”
“你……”刘彻睁开眼,看向李蓁,“你为何恨子夫?”
李蓁往前几步,道:“陛下,你还没有听臣妾讲故事呢,急什么?”说着拉了拉被角,笑着说,“陛下,君若湖上风,妾作风中莲;君若山中树,妾作树边藤;君若天边云,妾作云中月。”
刘彻一听,瞪着眼睛看着李蓁。
李蓁道:“怎么?我怎么会知道?刘彻!你好好看看我是谁!”李蓁拉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了那道伤疤,“这里原来是一道淡淡的疤痕,你是知晓的,那是我二哥李广利幼时留下的。若非是担心被你们认出来找了祸端,我何以在入宫后狠心烫伤至此?我是谁?刘彻!你说!”
刘彻张着嘴,话就在嘴边,他却迟迟不说。
“恨吗?奇吗?霍去病的死,我大哥、二哥的死,全都是你!他们并非你所杀,却是因你而死!刘彻,卫子夫该死,你怎知你不该死呢!”
刘彻冷笑,“是你……李夫人啊……李蓁!霍去病?”刘彻恍悟,“你是为了他才恨朕么?”
“是!”李蓁答的毫不犹豫。
“你,你说什么?”刘彻不信,“蓁儿,如若是你,你为何恨朕?要加害朕?”
“为何?陛下,你以为臣妾是今日才狠毒了你的吗?错了,世间哪有人会一口吃成胖子的?总归是今日吃一些,心里自欺欺人说明日不会再如此,可一日日过去,最后成了胖子。真像,是吗?陛下,臣妾就是这样一日日下来,如今走到这一步的。”
刘彻大笑,“李蓁啊……李蓁……你恨子夫,因她杀了你腹中的孩儿,你可知……那碗药,是朕要她喂给你的?”
李蓁闻言,震惊无比。
刘彻见李蓁的神色,笑说:“那孩子果真是霍去病的!朕做的没错……还有髆儿,也是他的!”
李蓁上前去一把揪住刘彻的衣襟,发狠说:“你说什么?是你要我喝下藏红花的?”
刘彻笑而不语。
李蓁猛的后退,跌倒在地上,拄着地哭起来,哭着哭着又忽然大笑,指着刘彻说:“刘彻,你杀掉的是自己的孩子!是你的孩子!这就是报应——就是老天给你的报应!”
刘彻一口血喷出。
那鲜红色的血喷的纱帐上印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乍一看极像绣样,还有几分美感。
李蓁坐在地上苦笑,“我一直安慰自己,卫氏一族的死只是替我报了孩子的仇,没想到……竟然错了!”
“错了!全都……错了……终究,全都错了……”李蓁哭喊。
究竟为何要犯错?又为何要报仇?仇?真的有报完的一日么?爱她的人为她而死,害她的人为她而死,如今,李蓁竟然连该恨的人也没有了!
爱无可爱,恨无可恨。
李蓁随意的抹去脸上的泪水,看着刘彻说,“好……已到了这一步,放心,陛下,你的江山,臣妾会替你坐稳。”
“你以为,朕当真糊涂到如此么?”
李蓁一震,“什么意思?”
刘彻道:“霍光、桑弘羊、金日磾、上官桀打的什么念头朕不知么?你和德妃、良妃、贤妃的计策朕不知么?李蓁……朕可以下旨,可是陵儿不在,朕倒想看看你叫谁登基!”
李蓁闻言,立即转身出殿,厉声问:“来人!于安,陵儿呢?”
于安面面相觑,“主子,六皇子不是跟着你入殿了么?”
烟箬上前,“方才太傅来带走了。怎么了?”
“霍光。”李蓁喊。
霍光推门而入,“微臣在。”
“你立即带人去搜,搜遍整个甘泉宫,找遍甘泉山,也务必找回陵儿。”
霍光有些不明所以,却听得出李蓁话语中的急切,点头离去。
邢兴儿问:“怎么回事?”
李蓁咬着牙说:“刘彻留了一手,陵儿不在,纵然有圣旨,他也无法登基。”
“什么?他究竟要做什么?难道他不想传位给刘弗陵?”烟箬急了,“我进去,索性杀了他得了!”
“不可。朝臣纵然知道我们掌控了局势,但圣旨在,陵儿的皇位才会稳,否则日后陵儿也会受人议论。”李蓁拉住烟箬,“他无非是想要我服软低头。”顿了顿,拉住烟箬,“陵儿往后就拜托你们三人了。”
德妃点头。
邢兴儿道:“他成了皇帝,谁也动不得他。何况还有霍光等人,四个顾命大臣,有三个都在你掌控之中,你该安心的。”
李蓁点点头,转身进殿。
刘彻见李蓁进来,缓缓自己坐了起来,依着软垫说:“霍光找不到他。”
“我知道。”李蓁走过去,坐在了刘彻身侧,道,“你要什么?”
“你。”
李蓁自嘲一笑,“你要我为你殉葬?”
刘彻不语。
“刘彻,到底是你恨极了我,还是我恨极了你?”
刘彻伸手搂住李蓁的肩,幽幽道:“蓁儿啊……朕怎会恨你?朕……是为陵儿考虑,是为大汉考虑……”
李蓁抹了抹眼泪,不耐烦地说:“我如何信你?我若是死了,若是陵儿仍旧无法登基呢?”
“他也是朕的儿子。”
李蓁嗤笑,“好。很好。你还记得,他是你的儿子。”
刘彻轻轻吻了一下李蓁的额头,猛地捏住李蓁的下颌,定定看着李蓁。突然用力将李蓁推到地上,厉声说:“混帐!出去!”
李蓁垂着头道:“陛下,臣妾知错了,臣妾知错了!”李蓁说着便将发髻上的所有发饰一一取下放在地上,一副脱簪待罪的模样跪在地上。
“来人!”刘彻道。
王福带人进来,只见李蓁脱去了发簪,跪在地上,刘彻好似百病全消一般坐在床榻上,众人都是吓了一跳。
“钩戈贵妃以下犯上,给朕送去云阳宫,赐死。”
烟箬大惊,“什么?”
李蓁却稳稳磕头,道:“臣妾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蓁枯坐在殿内,眼前摆着一道圣旨和白绫、匕首、毒酒。
圣旨上被赐死的不只是李蓁,还有李氏昭仪及另一个曾经诞下一女的婕妤。
李蓁漠然看着,刘彻,你是为了大汉?因为陵儿太小么?窦太后掌权,害得你备受压迫,故而你怕重蹈覆辙,要我们都死?
还是……你恨极了我,死也要拉上我?却最后不舍得我往后担心,便也叫了李氏来陪着?刘彻,爱我还是爱你,终归,你是选了自己罢。
李蓁倒了一杯毒酒,闭上眼。
追上我就请你喝马奶酒,追不上,今日就你刷马!
你使诈!赖皮!
你是汉人?
我阿哥也是汉人。
汉人可不叫兄长作阿哥。
我——姓——霍——记——住——了——
美人,朕拉你上船来。
民女周身尽湿,恐沾湿了陛下。
李蓁笑着睁开眼,脸上透出了少有的笑容,低吟道:“红颜撞进寂寥,才会白头……白头踏过零丁,却难红颜……刘彻,你我已容颜迟暮,却终究不是恩爱如初。”
一仰脖,将毒酒一饮而尽。
往日种种,皆在此刻死。
往后种种,又在何处生?
这偌大的长安城,是自己美好的开始,却也是结束。
李蓁一口血喷出,手心满是血迹,看着也触目惊心。
曾经,自己的手是干净的。直到自己失去,自己恨着,最后,自己的手也沾满了仇恨和鲜血。这一路走来,自己牺牲了多少人?
我是谁?
我是策马奔驰在大漠里的西域女子阿蓁么?我是孤身来到歌舞坊的舞女李蓁么?我是倾国倾城的李夫人么?我是刘彻相伴相守、不离不弃的妻子么?还是,我是失去霍去病之后的阿珍?又或是为了复仇回到这个深宫的赵珍?
我是……是了,我是太子刘弗陵的生母,宠妃钩戈。
李蓁的眼神渐渐迷离,她感到身体被抽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伴随着宁静而来。
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她好似看见,远处的听香榭上站着一个皇服男子,玉树临风,朝自己微笑;她好似看见大漠里烈日炎炎,一黑衣男子策马奔来……
她看见二哥在笑,她看见刘髆第一次朝自己说话,她看见吴蕙兰笑着拉起自己的手,她看见李延年凑出一曲妙音,她看见玉兰花又开了。
一生,就是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