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雨声清脆,不曾停歇,却是听得让人放松和心安。
“之前是我自己没想明白,”慕青青难得乖巧地倚着白云启,身后挽着他的手臂,缓缓舒了口气,“我那般介意这具身子,是觉得只要我还留在这个身体里,我就只能是慕青璃。可是,真正的慕青璃早在她跳下暖玉池的时候就死了,之后发生的这一切,都跟她没有了半分关系。不管我在谁的身体里,我都是慕青青。”
因着陆明轩也在场,所以有些话慕青青也只是装在心里,没有说出来。如今她是真的明白,当初在太液池里本该就是她这一生的终结。落到慕青璃的身体里已经算是一种恩赐,即便是顶着慕青璃的身份过一生,也是她重新活过之后该付出的代价。如今她不仅跳脱了慕青璃本该有的生活,自己喜欢的人还知道并接受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她实在是已经算得上幸运的了。另一方面,她一直不愿承认,不过慕青璃的容貌比自己实在是好太多,慕青璃的身子,也比自己原来的身子年轻几岁。女人都是爱美的,在呆惯了慕青璃的身体之后,她初看到自己原来的身子的时候,甚至有过一丝排斥之感。
“你能这般想便好,我一直想问你,此番出了烨火教,你有什么打算?”见她似乎是真的释然了,白云启也松了口气,想了想,低声说道,“如今两国交战,我们若是趁乱离开,这是最好的时机。”
“你不想回帝都去?”听得这话,原本懒懒的慕青青从白云启怀里直起了身子,看着他的脸。
“我们若是再回去,岂不是又要陷入从那般进退无法的境地?”白云启看着她不解的模样,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抚过她的额顶,“我知道若是此番我们离开,我必是给不了你从前那般荣华富贵的生活,或许还会惹得皇兄大怒,日后大约要过隐姓埋名的日子。可是,我定然会倾其所有,用我余生之力给你安稳幸福,让你无忧。”
“你舍得下帝都的一切?”慕青青脱口问道,话已出口却有些后悔了。之前白云启多次与她说起过,只是她从来不信罢了。她自是知道白云启运筹多年,隐忍多年,心中所谋之事到底是什么的。好好想想,若是当初自己没去招惹他,若是他们两个没生出这一段感情了,或许今时今日白云启已经联手慕绍远逼宫夺位,坐拥天下了也说不定。
她懂男人的抱负,她更是不愿意自己成为他的束缚。若是因为自己而让他放弃了多年所愿,即便是此时此刻他们两心欢喜,多年之后他会后悔也说不定,他天生便不是甘于平凡的人,自小便在那权利的漩涡里长大,她怎么能去相信他会与她一起过平凡的生活。
“妹妹你这般问,便是不懂我们家阿启了。”白云启正待开口,原本在一边看热闹的薛凝却凑了过来,“我们家阿启,从来都是视钱财和权贵如粪土的人。你们若是要逃,不如到我的万仙谷吧,万仙谷山美水美,人杰地灵,等你们有了孩子,我便收来做关门弟子,如此,你们皆大欢喜,我也后继有人。”
“不是说钱财富贵,我说的是……”慕青青摇了摇头,他知道钱财权贵他是看不上眼的,他看上的,是在这之上,更高的东西罢了。她不知道他为何会有那般打算,却是知道他筹谋多年,就这么说放弃就放弃,即便是他真的愿意,她也不愿意让自己成为他放弃的理由的。
白云启明白她所指,当初看着她被逼着上法场,看着她昏死在大雨里的时候,他确实与慕绍远说过,他想要继续那个本来已经打算终止的行动。当初一心想要夺位,是心有不甘,是还对母妃早年的遭遇和惨死耿耿于怀。之后再次提起,却是因为有了真正想要争取的人。
如今,这个人已经好端端地倚在他的怀里,往前一步,他便可以带着她浪迹天涯,相伴余生,不再受什么身份的束缚,不用再被囚在皇城高墙之中。可是,他下了决心想要这般,她却不愿意?
一时白云启也没有言语,只是抿唇看着慕青青,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若是她是真的慕青璃,此番她不愿出走想要回去他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她的家族还在那里,他甚至可以觉得慕青璃是放不下那爱了多年的白轩羽。可是,她不是慕青璃啊,那邺水城里的一切,不该是她最不想去承受和负担的吗?
突然想起,当初她曾夜访白楼,问他救兄长之法的同时,还是极力劝说他夺位的。当时他以为不过是慕家算计之中的一环,如今想想,当初她自己是真心想要让他夺位的?她要他夺位,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们就别想了,即便是王爷不回帝都,皇后娘娘你也是要回去的。”那边斗嘴的两个人不知道何时也停了下来,双双凑了过来,顾鸢时一面说着,一边抬手并指,点在了慕青青的眉间。她闭目念咒,指尖柔和的蓝光闪现,光芒散尽之时,她收回了手。
“你应该也听墨渊说起过了吧,你的魂魄是残缺不完整的。”难得认真的顾鸢时盘腿坐在慕青青面前,面色有些凝重,“墨渊还说过他出关之后要替你修补魂魄吧,他可曾说过修补之法?”
听得她这般问,慕青青摇了摇头,她确实不止一次听墨渊提起过自己魂魄残缺,这也是他迟迟不能给自己引魂的原因,只是,倒是从未听过他的修补之法到底是什么。
“以血补血,以魂补魂。”顾鸢时扫了一眼在座的人,“墨渊的法子,是以七七四十九个纯阴女子的魂魄,来替你修补。到时候,须得你如他一般吞噬魂魄,修补残缺。”
“……”此语一出,所坐者皆默然。
“如今我若不用引魂回那具身子里,是不是也就不用修补了。虽然他一直说我魂魄残缺,我却也没觉得有半分的……”慕青青的话说到一般,却顿住了。怎么可能没有半分的不适。她怎么就忘了,几个月前,她夜夜梦到慕青璃的从前,若不是自己及时收起那枚琥珀,她都不知道之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你的魂魄,是被身子原来的主人吞噬了的。”见她面色唰地一下变白,顾鸢时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与这身子原来的主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身上的魂魄其实是完整的,只是并非完全属于你一个人的,你体内她的残魂在吞噬你的魂魄,想来,是想吞了你的魂,夺回她的身子。”
“可是,我刚刚来的时候,她分明都是一个快要魂飞魄散的灵体而已……”这件事情,她未曾对任何人提起,只是此番听得顾鸢时这般一说,才恍然大悟了一般。
她终于明了,为何当初拿回琥珀之后,慕青璃的态度大变,为何脑海里关于自己从前的记忆越来越少,慕青璃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
“你若能带着她剩下的魂魄来找我,或许我能帮你补好,如墨渊那般的做法虽然也能强行修补,可是太损阴德,说实话除了墨渊外,也没人能有那个强行替你补好的能力。”说起墨渊,顾鸢时的话里总是带着一分惋惜。她与他是师兄妹,他也算得上是烨火教立教以来最有天赋的祭司,可是,却不曾想,他竟是有这般大的野心,连她这个师妹都容不得。
“若是不补,总有一日,你魂魄被蚕食殆尽,到时候便是灰飞烟灭。”见慕青青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顾鸢时缓缓加了一句,她也并非完全出自好心,提醒慕青青这些,不过是因着陆明轩罢了。
“我还有多少时间?”若说慕青璃的残魂,想来多半还留在那块琥珀了。当初离开皇城时,她将琥珀留在了钟秀宫中。
“最多也只是一年左右吧。想来是当初你察觉出了异样,与那残魂隔离,是以她没能趁着那个时间完全吞噬你。只是,你身上有佛印,你来补魂之前,还需得将佛印解开。”
“……”这么一说,此番还真如顾鸢时所说,她必须回去不可了。这身上的佛印,想来便是珈蓝设下的了。
当初为了去接灵犀而在伏云寺里遇到珈蓝和慕绍远的时候,慕青青还有些不解为何珈蓝明知她的身份却没有揭穿,想来他是觉得没这个必要,若是以他之计,不出几个月,自己魂飞魄散,那慕青璃便又能重新回来。
之后便是一夜无话,大家似是各怀着心思,天蒙蒙亮的时候,睡得昏昏沉沉的慕青青被顾鸢时叫醒,看着殿中除了她和顾鸢时之外,再无他人,不由得一惊,刚想发问,却被顾鸢时止住。
“杀墨渊只此一举,若是不成功,你我皆无命可活。”拿出先前慕青青给她的弱水匕,顾鸢时一面划破了手指就着血在上面写着什么,一面轻声说,“我已经将他们藏在了密道了,那处密道墨渊并不知晓,若是此举失败,他们可以暂避在里面,总归能寻到一个空隙逃出去,也无需得和我们一起送死。”
“我们胜算大吗?”之前不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可怕的,如今见顾鸢时这般说,慕青青不由得心里有几分没底了。
“这匕首里的咒术,只能困住墨渊,要杀了他破开结界,须得引他体内还未完全被吞噬的怨灵反噬他。”每一笔都十分用力,每写一划,不过一秒便被匕首吸食了一般,消失得干净,顾鸢时写完,抬起头看着慕青青,“我那师兄,十年前便溺毙在了圣湖了,之后一直靠吞噬灵魂活着,凭一腔怨恨支撑走到如今,他已经死了,想要再杀死他,谈何容易。”
“你有什么打算?”听得顾鸢时的话,一想起自己之前那些时日居然是和一具死尸待在一起,慕青青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如今刀枪不入,唯一的弱点便是你的那具身子。我以束魂术让你魂魄归体,不过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你须得趁他不备,将这匕首插到心口,刺破心脏,以心头血为献祭,束缚住墨渊,到时候,我自由办法让他被反噬。”顾鸢时说着,引着慕青青走到了大殿门前,她扬手朝着雨幕中招了招手。
不多时,慕青青便瞧见雨幕里多了一个人影,那人影缓缓走近,踏出雨幕来到她们面前,看到那面色苍白,双眼紧闭的人时,慕青青连退了两步,着实吓了一跳。
“墨渊出关的时辰快到了,你可准备好了?”就着划破的手,顾鸢时一面抬手在来人的额头上画着符咒,一面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
虽是这样问,却半分都没有给慕青青迟疑的意思,画完最后一个符文,顾鸢时突然回头,带着血的右手猛地朝着慕青青的心口抓去。
那只手伸过来的瞬间,慕青青连避开都忘记了,就这般看着那纤细的手上的指甲暴长,往她的心口剜过来,却未曾刺破她的血肉。只觉得手指触及她身体的瞬间,她眼前场景翻转,天翻地覆一般晃动。等再平静下来的时候,自己却是已经换了一副身体。
“给,到时候可不能有半分迟疑,须得他靠近你五步之内才行。”将手里的弱水匕塞到慕青青手里,顾鸢时看都不看委顿在殿中的慕青璃的身体一眼,一把拉过慕青青,带着她走进了连天瓢泼的雨幕之中。
看着顾鸢时一转身便进了雨幕里,慕青青迟疑地看了一眼地上的身体,便也抬腿跟了上去。
瓢泼的雨打在身上,慕青青却感觉不到半分的寒冷。或者说,虽然如今用着自己真正的身体,除了可以控制她走路,可以看到眼前的一切之外,她感受不到其他任何感觉。
“束魂术只是强行将魂魄与躯体绑在一起,你不会有痛觉,这般也能让你下手的时候干脆一点。一但成功,你的魂魄会离开你的身体,到时候,你可要保护好自己,莫要让墨渊将你吞噬了。”顾鸢时走在她前面,这一次,她也没有用结界,两人就顶着大雨一路拾级而下,往圣湖边上走。
“我怎么保护自己不被他吞噬……”张口说话的时候声音沙哑,慕青青只觉得开口都有些费力。
“我也不知道,大约便是多想想王爷,多想想陆明轩吧。”顾鸢时耸了耸肩,对于这个,她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当初她魂魄还在慕青璃的体内,尚且要被圣湖里面怨灵乱了心神,如今没了躯体依附,也不知道会成什么模样。
“……”对于她这般回答,慕青青更觉心慌,刚想再说点什么,却被顾鸢时的动作阻止。
此番她们停在了圣湖边的长廊上。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雨,还真让圣湖又变成了之前的模样,只是水光点点的湖面上此番没有了如火的红莲,只剩一潭死水。
“你再往前走,去到圣湖边上,他感应到你,自会出来。我须得设下埋伏,便不过去了。你且多加小心。”看了慕青青一眼,顾鸢时交代了一句,点足从长廊里跃了出去,踏着被雨水搅乱的湖面,消失在茫茫雨幕里。
一时间,长廊里便只剩下慕青青一个人,她将弱水匕在袖子里藏好,听着廊外猛烈的雨声,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朝着顾鸢时所指的方向走去。
那是当初她从圣湖里捞起墨渊的地方,如今想想,若是当日不多事,或许墨渊早已被这湖中怨灵啃噬干净,那么他们此番便也不必有这么多折腾。
沉沉叹了口气,慕青青抬手捂住心口,感受到胸腔之下传来的微弱的心跳,慕青青却没有半分熟悉的感觉,仿佛这具身子,这颗心都不是她的一般。
想来,这本也不该在属于她了吧。若不是墨渊逆天而行,这具躯体早该化成一句白骨了。事到如今,慕青青倒是多多少少觉得这一切都是注定了一般。
“你这是……”犹自心中颇有几分感叹,身后却突然传来低沉迟疑的声音,这熟悉的声音吓得慕青青身子一抖,差点便要摔到湖里。
“是谁对你用的束魂咒?是琏月?”那边刚刚出关的人在看到慕青青的时候,先是一个愣神,随即俊逸的双眉紧紧皱起,几步上前来,一把扣住了慕青青的手腕。
即便是大雨倾盆,那些雨丝却无法沾染墨渊分毫。
看着这个蓦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人,慕青青先是一顿,暗叫一声不好,被他扣住的那只手的手袖里,正藏着弱水匕。
“不过是想试试罢了,便求着琏月公子……”缓了一缓,慕青青才有些生硬地开口,三日不见,墨渊那双墨绿的眸子颜色更淡,竟是变成了翠色。慕青青下意识地想要睁开他的手,却是无法,“记得你今日出关,我便过来看看。”
“琏月呢?束魂咒对魂魄的损耗极大,他竟然对你做这样的事情,我定饶不过他。”面露厉色,扣着慕青青的手腕没有放开,似乎才注意到他们站在大雨里,墨渊有些气恼地抬手一挥,顷刻之间,天上乌云散尽,竟是显出湛湛蓝天,旭日初升,柔和的阳光洒落下来。
抬头看了一眼瞬变的天色,慕青青更觉不可思议,她看了看墨渊阴沉的脸色,只觉得他身上戾气更甚,他广袖一挥,慕青青身上的水汽便全数消失:“你的身体在哪里,我先替你解了这束魂咒,待寻得魂魄补好,再让你重回这具身子不迟。”
“在圣殿里。”眼看着他就这般扣着自己的手腕要往圣殿走,慕青青记得顾鸢时说过,不能让墨渊离开圣湖太远。也不顾不得其他,她反手扣住了墨渊的手,将他拉住,“先别走,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且让我做一做自己早就想做的事情也不迟。”
“你想做什么?”没料想她会反手握住自己,墨渊步子一顿,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转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他手松开的那一瞬,慕青青手一扬,从袖中抽出藏着的弱水匕,猛然朝着心口刺去。她动作很快,一旁的墨渊却也只是垂目淡淡看着,看着匕首刺破血肉,却不曾有半分动作,削薄的嘴唇微微扬起,就仿佛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
猛然将匕首刺入胸腔之中,却无半点效果,慕青青看着眼前的墨渊,颇有几分目瞪口呆,一手还握着插在心口的匕首,只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法子是琏月交给你的?”抬手拂开她握在匕首上的手,墨渊猛然将弱水匕从她心口抽了出来,光洁的匕首上没有粘上半分血污,“这弱水匕是他取的,这瓢泼的大雨,也是他唤来的吧?他真以为,这般动静,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为……为什么会这样?”低头看了看自己身前的窟窿,空荡荡的没有半分血液浸透的痕迹,慕青青愣愣地开口。
“这具身子,是我以灵力养着的,抽走了灵力,也不过是具快被风干的尸体罢了。又哪里能有心头血让你献祭。”墨渊一边说着,右手掐了个诀,伸手要去抓住慕青青,“本想着你若乖乖听话,我留你到魂魄补好之日。如今你倒是学会了跟琏月合伙算计我。既然这般,也不留你了。”
指尖微蓝的光芒点在眉心,慕青青顿时觉得全身像是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着,要将她从这具身体里抽离出来。
那一瞬间的张皇,让慕青青连呼叫都是无法。她奋力与那股力量对抗,眼看着就要败下阵来。却突然见面前的墨渊面色一沉,下一瞬,那股强拉她的力量消失了,她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抬眼便看到了一只手从墨渊的背后穿胸而过,手里握着的,是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