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即八月初一,颜真卿所派使者化装成平民百姓,怀揣蜡丸上书,绕过叛军盘踞区,也千辛万苦地来到灵武入朝。唐肃宗喜出望外,当廷以颜真卿为工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依前河北招讨、采访、处置使。为防途中被叛军劫获,也将敕书置于蜡丸中遣来使带回。颜真卿接到唐肃宗的敕书后缮写若干份,派人分发河北诸郡以及河南、江、淮等地。其时,中原大战,道路不通,消息闭塞,上述地区人们还不知道唐肃宗在灵武即位。当他们见到这份敕书后,才知道了唐室的下落,也才知道太子李亨已登基为帝,由此更坚定了人们保家卫国、盼唐朝中兴的信心。
同日,唐肃宗还以郭子仪为武部尚书、灵武长史、同平章事;以李光弼为户部尚书、北都留守、同平章事,并敕令他领景城、河间兵五千人赴北都太原。这样,唐肃宗就以郭子仪、李光弼同为左丞相,至此肃宗朝的朝班才得以逐步健全,但右相首辅之位仍空。诸朝事一完,唐肃宗喜滋滋地来到后宫,张良娣盛装出迎,也向李亨贺喜。就在唐肃宗夫妻互相道喜称贺时,李亨突然道:“呀,我怎么倒把此人忘了!”张良娣忙问:“是谁?”
却说经张良娣这么一问,唐肃宗反问道:“李泌其人,爱卿难道不记得了?”张良娣嫣然一笑道:“若不是陛下提起,妾身却已忘怀了。”李亨笑道:“爱卿好记性。”张良娣又笑道:“妾身哪敢和圣明睿智的天子比。陛下的意思是招李泌入朝?”李亨道:“正是这个意思。今灵武武有郭子仪等一班武将,足可攻城拔寨;文有裴、李二勉可维护纲常礼制。但要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则非李泌莫属。”张良娣大喜道:“知人善任莫过于陛下,李泌的智谋臣妾也略知一二。”但她稍停又说:“可这李泌修道多年,云游四海,何处去寻他的踪迹?”李亨说:“听说他在衡山修道。虢王李巨人称善骑射,有谋略,素忠于朝廷,今镇守南阳。朕下制书给他,只要他到李泌修道处去找,想必定可寻其踪迹。”张良娣高兴道:“事不宜迟,陛下何不即刻实施!”李亨说:“爱卿此言,正合朕意。”就于宫中亲笔制书,令李辅国于宫中选一能干中使将敕书送往扶风太守薛景仙处,由他派使务必送交李巨。
李辅国不敢怠慢,于宫中找到自己的心腹、小太监陈振国,令他假扮成商人,身上密藏制书,星夜去往扶风,并告诫说:“此是圣上所遣,关系重大,你务必小心。”陈振国说:“师傅放心,小的决不会误事。”这陈振国当年二十多岁,历来机敏,深得李辅国喜欢。这次派他前去,也是希望通过此举使他在宫中提高知名度,以后可为自己的臂膀。陈振国当然心领神会,决心办好这趟差。从灵武到扶风本不远,陈振国一路小心避开叛军,除吃饭、小憩外即打马赶路,日夜兼程,几日后到达扶风,立即去见薛景仙说明原委,薛景仙说:“公公既已将敕书送到下官处,余事就由下官来办。”陈振国说:“且慢,此事关系重大,我一路走来,情况已熟,太守不防派一精细向导同我前往,我要亲取李泌回灵。”薛景仙知道他是想独得头功,也就不争,便派精干的小校彭至阳陪陈振国到南阳去。因彭至阳是南阳人,路途地理熟悉。二人出了扶风,不日到达南阳,径直到虢王府。陈振国抖着威风一路高叫:“虢王李巨接旨!”李巨忙摆香案面对北跪道:“臣李巨领旨!”陈振国得意扬扬地面南而立宣道:“制曰:虢王李巨务于近日寻访李泌,护送入朝。”李巨接过制书起身对陈振国笑道:“果不出小王所料。”陈振国吃惊道:“难道虢王已找到李泌?”李巨笑道:“实不相瞒,李泌已在我处。公公不要着急,既然不远千里鞍马劳顿到达南阳,不妨先去休息,到时小王还你一个李泌就是。”说着就让亲兵送陈振国去宾馆歇息,不提。
唐肃宗究因如何熟识李泌,李泌又为何在李巨处?此事还得从头说起。却说这李泌祖籍系辽东襄平(今辽宁辽阳北)人氏,其六世祖李弼曾为唐太师,到了他的父亲李承休时,只做得吴房县令。他的母亲周氏为汝南人,李泌的两个哥哥出生时,周氏都连日难产,痛苦不堪。只有李泌出生时,他母亲一梦醒来就顺利降生,因起名“顺子”。李泌幼时就聪明过人,诗书一览即能成诵,所以到六七岁就能诗能文。
开元十六年中元节晚,唐玄宗在御楼召集三教有道之人,举行论坛大会。李泌姑姑的儿子叫员俶,原是唐朝开国元勋员半千之孙,这年才九岁,央求他母亲为他准备了儒生服装,他穿戴齐整偷偷混在儒生队伍中进入御楼。论辩开始后,九岁的员俶突然登上论坛,词辩锋利,其他演讲者为之折服,四座皆惊。唐玄宗大奇,就单独召见员俶,问清家帮姓名后说道:“原来是前朝名士员半千之孙,理应如此。”就又问他:“宫外还有没有像你这样的奇童?”员俶回答说:“草民舅舅的儿子叫顺子,今年才七岁,能诗能文,思维敏捷。”唐玄宗更奇,就问明李泌家的住处,命内宫杨思勖去往城东找到李泌家,把李泌偷偷抱进宫,并告诫他千万不可让李泌的家里人知道。
杨思勖守候在李泌家门口,等他出来后就偷抱他进宫。员俶和时年十三岁的刘晏,都在唐玄宗的身边,正在看唐玄宗和张说下围棋。唐玄宗见杨思勖抱着李泌到来,他端详了一会,就对张说说:“后来者和前面那个孩子(指员俶)大不一样,从仪表相貌看,他日后必为国家栋梁。”张说赶紧随声附和。接着唐玄宗就命张说试试李泌的诗才,张说说:“就以棋局为题,咏方圆动静吧。”李泌眼瞪着张说说道:“愿闻其状。”张说答应后说:“方如棋局,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张说怕李泌年幼,对他所说的不理解,就教他说:“只能按意虚作,不可再实说出‘棋’字来。”李泌随后答道:“这有何难?随意就更容易了。”唐玄宗听后笑对张说说:“这孩子的聪明才智远大于他的实际年龄。”这时就听李泌吟道:“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唐玄宗听后,高兴得捻须仰天哈哈大笑。张说赶紧向玄宗施礼贺道:“这真是太平盛世的嘉端征兆啊,圣上一日见三神童(指刘晏、员俶和李泌),诚可喜可贺!”唐玄宗更喜,伸手把李泌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命太监拿果品给他吃。这时,唐玄宗才派杨思勖通知李泌的家人暂将李泌留在宫中,又命人将他送入忠王府,与时为忠王的李亨为布衣交。比李泌大十一岁的李亨在和李泌的交谈中大奇,口口声声称李泌为“先生”,从此李泌声名大震京师。
唐玄宗把李泌留在宫中达两个多月之久,才让杨思勖送李泌回家,并特准许他随意进入忠王府,又赐他衣物及彩帛,且命杨思勖告诉李承休和周氏说:“孩子太小,赐他官爵恐怕有损于孩子,所以暂不封他官。你家应善待他,好好抚养,日后必为国家栋梁之材。”张说也常把李泌请到家里,让他和自己的儿子张均、张垍交往,他们遂成为朋友,像师友般亲近。时为朝中左补阙的张九龄以及张庭珪、韦虚心等一班朝廷重臣都非常器重李泌,和他多有交往。有一次,时为秘书监的大诗人贺知章在张九龄府上见到李泌后,惊奇道:“这孩子眼如秋水,将来一定能拜相!”
燕国公、中书令张说死后,唐玄宗于开元二十一年(733年)擢张九龄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天晚上,张九龄请李泌过府一叙。闲谈之余,张九龄突然想起一事,就倒背双手边踱着方步边自言自语道:“严挺之虽然敢说敢为,但个性太强,别人似不便和他交往。萧诚则性情温和,别人和他就好交往。”说着,就要派人请萧诚来府上一谈。坐在一旁的李泌听到此,忍不住说道:“先生起自于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就是因为刚正、直言、进取心强,才深得皇上信任,现至宰相之位。先生如今若打算与萧诚这样的人多来往,岂不是与先生当初的为人处事相违背?”张九龄一愣,惊愕道:“小友言之有理。”就改变了先前的主意。张九龄要比李泌大四十四岁,从此就称李泌为“小友”,两人遂成忘年交。
可能因李泌自幼就受唐玄宗宠爱,名气很大,民间就有了种种传说,给李泌涂上了各种神秘色彩,似乎他天生就和三教有缘,使其渐至成为一个半神半人的人。有人说他母亲周氏很小的时候,有个名叫僧伽的和尚见了她大惊说:“这个女孩日后必嫁到李家,能生三个儿子,最小的那个孩子千万不要给他穿紫色衣服,他日后必由金印紫绶起家,为帝王师。”等周氏怀李泌后,怀胎三年,方才生下他,他一出生头发就已长到眼眉。又有人说,一个有道术的道人见到年幼的李泌吃惊地说:“这孩子十五岁时,大白天定会升天成仙。”这就使李泌的父母又平空增添了一番烦恼,每当他们产生门外或空中有音乐声的幻觉后,就出外向空中大骂,且捣蒜泥和水向空中泼洒。据说神仙很怕污血、葱蒜等腥秽之物,从此就不来了。也有人说,在唐玄宗召见李泌的第二天,张说就传出话来说:“昨天皇上想封李泌为官,我说不行,他还小,这样有损于他,这是爱护他,等他长大成器罢了。”但这种种传说,本是神道论的穿凿附会之言,到后来却引起了权臣李林甫、杨国忠等人的嫉妒,他们惟恐李泌成为他们把持朝纲的障碍,所以总想中伤他及其恩师张九龄等。开元二十七年(739年),年已十七岁的李泌赋诗一首《长歌行》,其曰:“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柯游帝都。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一丈夫兮一丈夫,平生志气是良图。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诗成后,长安城内竟相传抄。张九龄见诗后告诫他说:“小友幼年早得美名,必会给自己带来挫折。以我之见,小友应韬晦隐才,不可过露。古人都很重视要把自己的本领隐藏起来,到该发挥时才发挥,以做到尽善尽美,何况你还是个孩子呢!小友要想写诗,不防赞风赏景,咏叹古贤,不要自叹其才为好。”李泌深感张九龄诚心相劝,立即表示今后改过。此后,他再赋诗作文,从不言自己。张九龄也更把他作为知己,两人关系日益密切。
正直的首辅张九龄为李林甫、杨国忠所谮罢相后,出任荆州刺史,曾邀李泌在荆州住了一年多,然后劝他游学东都。李泌在洛阳游学期间,就近游历了衡山、嵩山。他自称一天夜里,桓真人、羡门子、安期生来会,他们乘坐的车车帘及旌旗都是用羽毛制成,环绕着流动的五彩云朵和神奇的光彩,照耀得山谷五彩缤纷,直至天将破晓才渐渐散去。他们还教给他修炼的道术,并且告诫他说:“太上有令,国势将危,朝廷之难,你应以文武之道辅佐帝王,待功德遍及天下民众,方可了道成仙。”自此他以世外人自居,大谈神仙怪异,这在他以后的仕途生涯中,成为自觉避开祸端、竭力扶助唐王朝的智术,从而使他成为中唐特殊的忠臣和智士。
天宝初年,李泌回到了京师,小宁王李琎首先把他接到王府,对他格外尊重,毕恭毕敬地口口声声称他为先生,连李琎的姐姐玉真公主也亲切地称他为小弟。他所赋的诗,都被王公贵族们配上乐章到处传抄传唱。其时,忠王李亨已为太子,仍和李泌为布衣交,且以先生视之,李泌就来往于东宫和宁王府之间。太子李亨要表荐李泌为官,他一再固辞,李亨不得不作罢。不久,李泌的父亲死了,其在家守孝,开初只吃素食,后来渐渐减食,骨瘦如柴。他守孝期满,就脱去了孝服,又去游历嵩山、华山、终南山,似要修道。天宝十年(751年),唐玄宗派人入山寻访,召他入宫,李泌献上《明堂九鼎》之奏议,且应制作了《皇唐圣祚》,常在唐玄宗面前讲道谈经,深得唐玄宗宠信,但这又使李林甫、杨国忠等大为忌恨。这时,天下盛传安禄山大修雄武城,储备兵器,广招人马,扩大势力,人们以为安禄山日后必反,李泌有感而发,写《感遇》诗两章。李林甫通过杨国忠、杨贵妃兄妹,在唐玄宗面前诬奏他诽谤朝政,讥讽圣皇。唐玄宗大怒,诏令把他赶出京城,安置蕲春郡(今湖北蕲春蕲州镇西北)。本来,唐朝在这以前是文禁最宽松的朝代,文人写诗作文即便是骂了皇帝也不予治罪。而到了晚年的唐玄宗,只顾淫欲享乐,只因李泌写了两首感遇诗,竟将他赶出了京城,限令其在蕲春郡居住,不得回京。
李泌被安置在蕲春郡后,两次游玩衡山,常常一连多日居于山中不出。当时,衡山的衡岳寺有一位高僧,因他十分懒惰,又喜欢吃人家剩下的残羹剩饭,故人称懒残。懒残喜性如此,人们多不喜欢他,并不以他为高僧。有一天晚上,李泌住在衡岳寺,懒残在后院僧房中诵经,李泌听到一种诵经声先悲后乐,但声震林谷,他大惊,心想,这诵经者必是一位不同凡响的高僧,就不由循声走去,想拜见他。李泌寻到懒残门下,推门进去,却见他骂骂咧咧地仰天躺在地上所铺的乱草上。懒残见李泌进来,只用眼斜看着他呵斥说:“你不要来烦我!”李泌见状,恭恭敬敬地跪在他面前,口称:“弟子李泌拜见大师。”懒残并不理他,半天了才翻身起来,问道:“你就是李泌?”李泌答道:“是!”礼仪更恭。懒残也不再吭声,他转身坐在旁边燃烧的牛粪堆旁,用木棍在火堆中扒拉出一个烧熟的山芋,也不嫌烫,用手掰成两半,慢慢地吃右手拿的那一半。过了很久,他才对李泌说:“过来坐!”李泌就顺从地坐在他身边。他把剩下的一半山芋又掰成两半,把右手拿的那一半递给李泌吃,李泌接过,很快地吃下。懒残这才对李泌说:“不必多言,你当为帝王师,日后领取十年宰相。”李泌只笑着点头,懒残也不再言语。李泌就在衡岳寺住了一个月,天天到懒残房里拜见他,渐渐懒残也和他谈些佛经理道等。
一月后,衡岳刺史派人上山来传言说,将到衡岳来拜祭南岳大帝,又召集民众及工匠修理上山的石道。道路将要完工,忽夜间狂风大作,雷电交加,顷刻间大雨如注,山峰滑坡,大石滚下横在石阶上。第二天,衡岳寺主持雇人用牛拉横在石阶上的大石,又由十数人在后头推,可大石纹丝不动。懒残闻声赶到,喝开众人,他运足了气,只用脚使劲一蹬,大石就骨碌碌滚下山涧,发出雷鸣一般的轰响,震动山谷。在场的人无不咋舌,都一起拜倒在懒残脚下,称他为圣僧。后来懒残不知所终,人们纷纷传言,说他骑虎而去,这些自然都是将其神化了。
天宝十二年(753年),李泌的母亲周氏去世,李泌才得以回家送葬。太子李亨、宁王李琎及王子们都纷纷派人到李家去吊祭,他们都劝慰李泌节哀顺变。李泌一如常礼,逐个答谢。他守孝刚过百日,就不得不离家去往蕲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