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仆固芳正在内室看书,她的侍女委委忽然送进一封信来,说是庄丁交给她转交大小姐的。仆固芳身边有两个侍女,原是荒年父母逃难到灵武,因家境贫寒,无力养活儿女,卖到她家当婢女的。长大后,仆固芳就给这二人起名,一叫委委,一叫佗佗,因她学习《尔雅》时,见其中《释训》中解释道:“委委、佗佗,美也。”就给她二人起了这么个名字。委委和仆固芳同岁,今年也是十七岁,而佗佗比委委小两岁。她们自小就和仆固芳一块长大,感情日笃,虽有主仆的名分,可仆固芳并不拿她们当婢女看,真如姐妹一般。仆固老夫人亲手把仆固芳带大,又特别喜欢她,看到她和委委、佗佗关系十分融洽,也非常高兴,常对仆固芳说:“人都是人生父母养,委委、佗佗只因家贫无力养活,才卖到我们家,非常可怜,你要好好待她们!”仆固芳听她祖母这样交代,对待委委、佗佗就更不同以前了。委委既比佗佗大两岁,近两年似乎长大了许多,对仆固芳的心思也更了解一些,所以仆固芳有什么事,也多让她去办。
仆固芳接过信,见信封上写着“仆固小姐讳芳亲启”几个字样,就打开来看。信的内容十分简单,只见上写:“仆固小姐惠鉴:自高家庄一别多日,某已成功策反同罗部,阿史那从礼已率众回到朔方。朝廷处,某已有书给李泌先生,想必他会奏知当今天子,小姐大约近日即会知闻。愚弟身留贵庄处,深得小姐关照,某幸甚,请转告他当为国家效力,不必以某为念,某办妥诸事,自会脱身。此望!高尚拜上。”仆固芳看过信后,心中大喜,也不问信从何处来,她思索了一下,就在委委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委委莞尔一笑,即转身出去。
委委在庄上找到了黄芩低声说:“你随我来,小姐有请!”黄芩还在踌躇,委委已转身在前面走了,又回身向他招手,他只得跟着委委向仆固芳的闺房走来。黄芩从未到过仆固芳的闺房,进得门就闻到一股异香扑鼻,两间屋子并无墙隔断。迎门正面的北墙上是一幅轴画《仕女簪花图》,图两旁是两轴对联,为西晋时灵武籍文学家傅玄《明月篇》中的两句诗,上联为“皎皎明月光”,下联是“灼灼朝日晖”。画下是两个矮书架一字排开,书层层井然有序地布满书架。东头靠墙是一张大的紫花床,上罩床架,紫色镂空雕花,帐幔被褥十分精华。当地是一张大的梨花木桌案,上面摆着笔砚诗笺,四围安放四把靠背椅。南墙门旁两窗下各放一几案,东窗下几案上放一金炉,炉内名香正香烟袅袅,西窗下几案上鲜花盆景排列成行,几案旁各有两只矮瓷墩。整个房间布置得素雅大方,这种氛围和仆固芳平时爱弄枪舞刀似乎很难统一起来。
仆固芳见黄芩进来,早已起身让座。委委沏上茶来,只觉清香扑鼻。黄芩见仆固芳让坐,也就略谦逊一句在东窗几案旁和仆固芳分宾主就坐。仆固芳见黄芩两眼不住地向两轴对联看,就笑道:“傅玄本是晋代灵武人,我喜读他的《明月篇》,就托人写下开头的这两句。”黄芩说:“他的诗我也读过,不过诗意颇有悲凉之感。”仆固芳笑道:“其实,写诗在人,品诗也在人。读书有躺在书上读书之人,也有站在书上读书之人。我们只要站在书上去读,就不会只为其情所牵,而可超越之上,为我所用。”黄芩一听吃了一惊说:“想不到小姐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老道之见解!”仆固芳佯哂道:“又来了,我说过多少次了,还是小姐小姐的!”黄芩笑道:“顺口称呼惯了,有时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其实我并不懂诗,也没有你那么高深的见解。”仆固芳也笑道:“算了吧,你也不必一股酸腐气,我找你来不是谈诗的,却有正经要事相商。”说着递过高尚的来信,黄芩读了一遍,却两眼下泪说:“家兄有此举,父母雪冤也许有望了。”
仆固芳见他看信后又勾起伤心事,就劝道:“人世间命运是个神奇的东西,我们是强求不来的,你也不必太难过,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不过令兄有此大智大勇,也是你家一大幸事,可歌可贺,我真为你高兴。”说着递过她自己所用的汗巾来,黄芩接过擦了擦泪说:“我此时的心情很乱,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悲伤。”其实,仆固芳这时的心情更复杂。她一看过高尚的信,就想到高固得到实情,必想到自家之冤定有所雪的一天,定当以其兄为率,遵他信中所嘱去为国立功,这样可就离自己而去了。要说从私情出发,她愿意让高固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以结秦晋之好,长相厮守。可作为男儿,处此国难当头之际,就该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可若让他离开清水庄转战南北又当如何,是平安荣归还是血染沙场?自己不知道。可不让他离开自己,把他永远留在身边,一是这大概办不到;二是这样做也太自私,也是自己不愿做的。我和他的关系是现在挑明,还是等等再说,仆固芳一直在心里掂量着。但使她感到欣慰的是,祖母在这个家里是个权威人物,历来说一不二。她允许自己和高固双双出、双双进,定是也很喜欢高固,也定是心中默许了这门亲事。这就越加重了她既希望永把高固留在自己的身边,又希望他驰骋疆场、光耀门楣的矛盾心理。
就在仆固芳这样想的时候,忽听黄芩说:“我现在心里很乱,究是即刻去从军,还是看看再说?”其实他心里也很矛盾,仆固芳对他的感情,他不是感觉不到。先前,因他是朝廷叛逆者之弟,虽逃脱追杀,隐身于清水庄,可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待着,一旦自己的身份暴露,不要说朝廷,就是仆固怀恩也不肯放过自己,结局究是怎样的,令人不寒而栗。所以对于仆固芳的感情他只能深埋在心里,不敢往这方面去想。可从高家庄和高尚相遇的那天夜里,仆固芳怕自己遭遇什么不测,暗中跟随,又奋不顾身地出手去帮自己,她的心迹已是再明白不过了。尤其是清楚了高尚之所以那样做的原因后,他心中又升起了一线希望,就是盼真相早一点大白天下,他可堂堂堂正正地做人,理直气壮地去从军,心安理得地和他所喜欢的人结交。当然,他也陷入了走与留的痛苦之中。可当久积心头的愤懑要解除时,希望实现夙愿的心理越强烈,心情也就越急,真恨不得马上一吐心中之块垒,让所有的人都能知道自己的真实情况,尤其让和自己有利害关系的人能理解自己的真实处境,使他能以和常人同等的权力去实现自己的愿望。当然仆固芳是没问题的,而她的祖母、她的父亲以及清水庄其他人呢?他这样想着,不觉自问道:“我该怎么办呢?”仆固芳听他这样喃喃说,以为他要有什么行动,当然她也很理解高固此时的心情,就劝道:“你千万要沉住气,否则就杀了乃兄。”高固吃惊地问:“这是为什么?”仆固芳说:“尔兄信中说得很明白,他现在的真实身份还没暴露,我们都需要为他保密。一旦不慎,将这消息传到叛军中,安禄山还不把他除掉,这不是我们杀了他吗?为今之计,你我还是要耐心等待,等尔兄凭他的谋略置身于安全境地,我们方可据势商议举措。”高固说:“此话有理!”也就仍在清水庄住下,不过仆固芳和他的关系更密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