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朝，唐肃宗开言道：“明日恰逢重阳节，朕思郭相率将士驻防石沟驿实为辛苦，朕将赐钱十万缗、绢帛五百匹，赐羊羔酒五百瓶、牛羊各五百，由北军五百人护送前往，就烦劳侍谋军国李泌先生、右补阙岑参代朕辛劳一番，巡狩并慰劳前军将士，不知二卿以为如何？”李泌、岑参出班奏道：“臣等领旨，弘扬圣恩，义不容辞，不敢言劳。”二人即告辞出朝，点齐人马，到府库中领了钱帛等，又于屯垦地取牛羊各五百分载于车上，向石沟驿而去。
唐肃宗又按昨日和张淑妃商议的部署一一分拨，李俶也率禁军一千人带着营帐等所备之物先行出朝，往灵武东高阜处相地择营，先做准备。然后留五百人驻守行营，自己率五百骑回朝交旨。
却说李泌和岑参并骑在前，后跟大车装载御赐之物，由五百名北军护送，浩浩荡荡出城南行。途中见庄稼已收割殆尽，各种树木经霜后，斑驳陆离的树叶纷纷落下，空旷的原野上到处是牛马低头在田野里啃食，深秋的萧瑟景象已满目尽然。大李泌七岁的岑参，虽长期随军边塞，但今年的感受和往岁格外不同。开元、天宝年间，尽管边塞也偶有战事，但总体上还是相对平静的，他也可按朝制每年回家省亲，和家人团聚一段时日。但自“安史之乱”以来，至今已是两年未能和家人见面，现今一家老小全陷在长安，音信全无，现已近重阳，他们的情况会怎么样呢？又想到自己才四十一岁，由于长期过着艰苦的边塞军旅生活，已是鬓星齿动，一副未老先衰的情景，不禁黯然神伤。这就又引发了他的思乡和怀念家人之情，于是在马上随口吟道：“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一旁的李泌见岑参在马上陷入沉思，本不想打扰他，突然听他吟出一首五绝来，不禁喝彩道：“好诗，好诗！岑兄思乡之情盛过醇酒，不知可得诗题？”岑参想了想说：“蒙兄见笑，就题为《行军九日思长安故园》吧！”李泌马上点头道：“诗和题正浑然一体，诗中化用了晋陶渊明的典故。据《南史隐逸传》载：一年重阳节，陶渊明没有酒喝，只好在宅边的菊花丛中独自闷坐。后来幸好刺史王弘送酒来，他才得醉饮而归。不过，陶渊明一生怀才不遇，又酷爱菊花和饮酒，才挂冠而归，放浪于山水之间，过着田园诗人的隐士生活，这似与岑兄所遇不同。”
岑参叹息道：“弟于天宝三年中进士，天宝八年在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幕中掌书记。直到天宝十三年，封常清任安西节度使时，弟才得摄监察御史，充安西、北庭节度判官，实是戍边之一老卒耳。”李泌赞道：“正是这一年，兄作《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一诗，随后相继又作《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等。兄的诗作，以激越的情思讴歌边防将士英勇奋战之精神，以如椽之笔刻画多种多样的边塞生活，绝无因袭之嫌。诗中既有远征将士勤王报国、保卫边地人民的远大理想，又有远涉沙碛及边塞生活的具体写照；既描写了紧张激烈的战斗场面，也写到了苦乐悬殊的官兵生活。所写内容既相互适应、相互发挥，又采取了不同韵律的歌行体，使声调完美地为内容服务。总之，兄的诗作想象丰富，气势磅礴，诗风奇峭，清新刚健，远播异域，颇能鼓舞和激励士气，这在今朝的边塞诗中独树一帜。
但今所作这首《行军九日思长安故园》却迥然不同，诗语朴实无华，言简意深，余音隽永，耐人寻味。”岑参说：“弟之拙作，兄太过奖。不过兄之神童诗和《长歌行》早就响誉京内外，弟拜读已久。”李泌马上笑道：“那是弟早年的涂鸦之作，今已江郎才尽，实再无拙作。弟由兄之今作，想起兄于天宝八年所作《逢入京使》中所言：‘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两诗如出一辙，深为弟喜欢。”
两人就这样马上谈诗，不觉已到石沟驿。郭子仪得到哨马报告，早就率众将出黑城迎接。李泌、岑参远远离蹬下马，急步上前，与众将一一见礼，说明奉旨抚军的来意，将钱帛、牛、羊和酒等一一向郭子仪交割。郭子仪一边向北施礼称颂，一边又向来使称谢不已，将李泌等一行接进城去了。郭子仪立备洗盥、晚饭等，自不必细说。
晚饭一过，稍事休息，李泌和岑参要出城走走，郭子仪自当陪同，就领他们出城。他们三人乘马登上城东高阜，大军所扎营盘已历历在目。远远望去，就见环绕黑城四周，营帐相连。李泌细看，却见大军是按穰苴握奇之法扎营，为外方内圆式，暗合天圆地方之说。大阵因地势高下排列为方形，内圆则不分首尾、左右、前后，环环相扣，首尾无法区分。圆阵之外，又按李靖所云牝牡之法“其实阴阳二义而已”，又可分为阴、阳、牝、牡之阵，即后则用阴，先则用阳，右则设牝，左则设牡，均为附属大阵之小阵，其阵可容奇兵、正奇、伏兵、策应之兵。圆阵又为诸葛亮的满天星阵法，中军排六十四阵，外列七十二阵为营，环卫中军。阵阵相接，八方呼应。
看罢多时，李泌惊叹道：“宰辅深得古来兵家扎营布阵之精要，这方大军营盘并非一般人能扎得出。孙子曰：‘胜可为也。敌虽众，可使无斗。策之而知得失之机，作之而知动静之理，形之而知死生之地，角之而知有余不足之处。’宰辅此扎营方法，是在日常的军旅驻扎，都使敌人无法选择薄弱环节。即使有敌谍探知此阵营法，又从何处下手？这真是防祸患于万一呀！”郭子仪笑说道：“先生过奖了！其实一般阵法只是依图而列，贵在因势而变。阵图是人摆的，也是人破的，如不能练将士胆气、武艺，而只重摆阵，那也是徒有虚名，破之必易。末将这样扎营，只是以备万一叛军乘夜偷袭，一处动，他处应。但真正动的功夫，还在于平日的训练。如将士不能凭位应战，不知如何响应，即便有阵，也只能自乱其阵。”
岑参本在军中多年，对战阵图册虽不精通，却也略知一二，就接说道：“宰辅所言，正和李卫公（即李靖）的分战、合战等用兵方法相符，这也是练兵之精要。其实，卑职并不懂兵法、阵法，所言只能贻笑大方。”郭子仪、李泌笑道：“懂练兵精要之人，可是不懂兵法的？”说罢，三人大笑。看夕阳已西沉，山风习习，三人打马而回。
重阳节大早，灵武城内东西大街就响起了鸣锣开道声，男女老少万民空巷地齐来看皇帝出行。只见前面是两面大锣，各有两人抬着，后面各有一人手执锣槌，分列大街两旁，锣声震耳。接着是五马并排的仪仗队，打着五方五色的红、白、黄、黑、青的旗幡，上绣飞龙、飞虎、飞豹、飞彪、飞熊，一排排走过。中间是黄锦宝幢下端坐于马上的唐肃宗，群臣朝服华丽簇拥着。后队一律盔甲鲜明、刀枪耀眼、斜挎鱼饰刀袋及箭壶的五人并骑的马队。一队队控辔徐行，向东而进。
到了下河东岸，水军的大幢船队于西岸一字排开，按部就班地将人马渡过，再于东岸重新依次列队前行。此时的唐肃宗看到阵势和他进灵武时虽大同小异，但那时的从人都衣衫破旧，人疲马乏。而如今，直养得膘肥马壮，新打造的兵器雪白锋利，将士盔甲簇新，盔上红缨直似一团团火焰，鲜红耀眼地上下跃动。今是昔非，使他感慨万千。但他也不禁从内心叹道：朕今日才真正体验到皇帝的尊贵。又想到，难怪爱妃劝朕出行，大约是乘此耀我皇尊，扬我军威吧！
他们一行到达山冈高地，前日留守的五百名将士齐来接驾，高呼万岁。这时，山风习习，秋风送爽，天高云淡，艳阳高照。立马高处西望，只见树木丛丛，田野平展，马牛羊遍野。黄河为明亮一线，直向北去。星罗棋布的大小湖泊，一个个像蓝宝珠石似的镶嵌在蓝天之下的灵武大地上，唯有西南方离城十里的大千金陂，烟波浩渺，似直接远山。李亨在马上赞道：“真是不似江南，胜似江南。”李勉、裴冕等也齐声喝彩，他们陪着唐肃宗在马上观景多时，才请他进大帐。
李俶指挥军士搭建起的帐殿似一座方城，四周里许，拱卫着中间的大帐十分宽敞，足能容纳百人。北面面南而设一大几，几后的坐席上铺着黄灿灿的锦褥，两旁是按文东武西的顺序各设坐席，席上按品级分别上铺紫、红、绿等锦褥。唐肃宗上坐后，文武官员齐进拜贺寿，高唱：“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唐肃宗抬手说道：“众卿平身，按班入座。”文武再拜道：“谢万岁！”这才按朝仪起身入座。几上，瓜果菜肴罗列。等大家坐好后，亲军上来，在各自的杯盏中斟满羊羔酒。
这时，唐肃宗才又开言道：“上皇时，曾于每年的三月三日、九月九日分春秋两季，赐王公以下于御苑中射猎。第一个射中鹿的，赐宫中锦绫十匹，其余中猎者，皆按猎物分赐布帛等，以示差别。从上皇的本意看，是要鼓励臣下骑射，以提倡天下人习武之风，为国所用。但上皇在位日久，天下太平，朝中王公渐重文轻武，认为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到开元八年的重阳节前，舍人许景先以为每于春秋两季射猎虚耗国赋而无益于国事，奏请罢射猎之举，上皇允准。故从开元八年起，三月三、九月九射猎之礼废止。自安史之乱以来，国家正值艰难之时，文治武功皆不可废。今又值重阳，俗为‘长寿’之节，朕与众卿出行，并非要复行开元旧制，而是望众卿以天下为重，早靖内乱，迎上皇早日回长安，此是朕最大的心愿。今朕与卿等亲登峰巅，极目远望大好河山，流连壮丽秋景，能不激发卿等收复河山的雄心壮志吗？”文武齐起身致礼道：“陛下圣谕，臣等铭记在心，岂敢有违！”唐肃宗大喜，大开酒宴，即席赋诗，群下唱和，不必细述。
酒酣之时，李勉起身向上施礼奏道：“时间已是不早，此处距行在尚有一段路程，请陛下起驾回宫。”裴冕也起声附和，唐肃宗道：“就依卿等所奏。”下令撤席，步出大帐，众卿随后。李俶命原留守行营的五百人随后收拾撤回，自领人马仍按原队列顺序保护唐肃宗而回。
大队人马已行近支津，路过兴唐寺时，唐肃宗猛抬头看到当初自题匾额的三个錾金大字光闪耀眼，就令停军，把人马留在寺外，只带李俶、李勉、裴冕几个随身大臣，下马步入寺院。刚进山门，就听见钟鼓齐鸣，寺内传出众僧响亮的诵经声。方丈慧缘只身身披袈裟，走下大殿台阶来接。他手打稽首，行佛家礼，把唐肃宗等让进大殿。唐肃宗在一片诵经声中，向如来、文殊、普贤等五圣分别上香、顶礼膜拜。僧众钟磬敲得更响，诵经声更高。礼佛一毕，慧缘领着唐肃宗等入方丈献茶。
唐肃宗问：“寺内供奉可曾有差？”慧缘稽首道：“回皇上的话，自陛下驾临卑寺后，宫内供奉按月送来，并不曾有差。”唐肃宗点头，又说：“传言方丈常宣喻香客言道：‘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慧缘答道：“此非老衲独撰，其实此俗语三尺童子皆知之。”唐肃宗笑道：“三尺童子皆知之，百岁老人行不得。如人人都得行之，天下可有行恶者？朕观为真为善者皆为童子，为恶为害者皆为老壮者，不知大师何以言之？”慧缘道：“上尊所言不差，古来儒家以仁义为宗，释家以虚无为宗，道家以清静为宗。自称奉行者，何止千万，然其中真知法理而能以圣贤为心者，不过千万人之一两人罢了，其中王者尤为至上。为何这样说，是因为道在心不在事，法由己非由人。凡普通庶民者，身贱名微，则可积善有余庆，荣枯立可须；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然既要为善，自何门入，从何地生，其必曰大哉圣学，有天地，有君亲，有师长。有兹名教，便有兹实践。虽即如此，他们之言行，也如风行水上，去之不远。他们的教言常不行于仆妾，若不克己苦躬，行善持戒，将何以用心呢？但真能做到这些的，又有几人？真正苦行，尚且如此，至若那些只言人、不律己者，其中有故行为恶者，就不足为奇。推而言之，将相豪强者，若属此类，就不但虐民，甚而危及家邦社稷。今安禄山、史思明更是此类中首恶者。至于帝王以四海为家，以万民为子，出一嘉言，则士庶皆悦；布一善政，则人神以和。可古今帝君迷于远理、疏于近教者不乏其人，尤其口行相一、清政薄赋、善始善终、不虚于法理、无拘挛章句、使民心恒常、怀惠唯远者，更不可多得，我朝太宗之所以为万民景仰，其原因就在于此。至若辇毂之下，尚不乏冤民；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岂无枉者？不用说年年清政，倘五年差一减刑官核实而平反之，且拔廉为长、唯善为宝、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之君者，古今恐十无一二。即便如此，亿兆也以为是民莫大之福了，更有何求？圣君在位，德厚必将流远，佛法得行，天下向善；否则德薄流卑，法不出里门，可得除恶务尽！如此看来，王者的善恶之举，动辄涉及天下百姓，故曰更甚于前两者，为至上至重。”
听到此，唐肃宗面露不悦之色问：“以方丈之言看来，朕当属哪者？”慧缘不慌不忙地答道：“官家不顾辛劳，亲躬下问，有善心者才能有此善举。老衲私意认为，必有心于王中善者。”唐肃宗听过大喜，看看天色已晚，就辞别慧缘，起驾回宫。途中，李勉说：“刚才方丈所言，不无道理。”唐肃宗也不言语，他因李俶近来辛苦，又值重阳节，就对他说：“皇儿今晚不必再回元帅府，可带皇孙回府，和家人团聚去吧！”李俶忙说：“先生不在，元帅府今晚无人。”唐肃宗说：“并无关系，有建宁王值宿即可。”李俶只得答：“儿臣遵命。”
唐肃宗回宫后，细思慧缘刚才之语，心中又有些隐隐不快，总觉得他话中暗有讽谏之意，又好像有讥刺之语，就连张淑妃前来贺节问安他都似没听到。正在这时，李辅国来报：“陛下出宫后，今天一天都没有见到建宁王。”唐肃宗惊问：“他到哪里去了？”李辅国答：“老奴不知。”在一旁的张淑妃一直在唐肃宗面前撒娇惯了，她今天向他贺节，本来他正在想兴唐寺中慧缘所说一番言语中的寓意，对她所说似没听见，她却以为他有意不理自己，气就不打一处来。这时，听到他这样问，就有意想报复一下、气气他，就似语气平和地说：“必是到石沟驿去了，李泌一出朝，建宁王就魂不守舍。陛下不以建宁王为天下兵马元帅，他口出怨言，既怨恨广平王，又埋怨陛下。近来，他频频与李泌来往，必是要通过这次抚军之机，通过李泌接交郭子仪。他二人朝政大权、军权在握，若为建宁王外援，不但于广平王不利，恐怕于陛下也不利。”她这样一说，倒使李辅国吃了一惊，按他们二人商议的计策是先只谮言李泌和李倓，不想她又把李俶和郭子仪扯进来。他偷眼去看张淑妃，却见她在偷偷地笑。她笑的本意是，因报复了一下李亨，自己也忍不住偷笑了，李辅国却以为她是自以为得计在笑。事出意外，李辅国一时不知所措，只怔怔地望着唐肃宗。而唐肃宗却把她的话当真，不禁心中大惊。此事事关重大，他心中一时也没了主意，就对李辅国发火说：“还不派人去找？”李辅国低声下气地说：“老奴已派人找过了，只是找不到。”唐肃宗大怒道：“多派人去找，他难道上天入地了不成？再不然派快马连夜到石沟驿去找。”李辅国连连答应，诺诺退出。李亨这才问张淑妃：“爱妃此话当真？”张淑妃满脸严肃地问：“难道陛下以为臣妾是欺君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