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辛欣
你遇到过噬梦魔吗?老爸说,每个大人都曾遇到过噬梦魔,只是就算看到,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去年底,住在后街的女生弄丢了她的猫咪──我不认识那个女生,也不真的认识那只猫咪,只是偶尔放学时会看到它在路边晒太阳而已,这种时候,如果附近没人的话,我会去摸摸它,它跟其他猫咪不一样,它会让我摸,其他猫咪不让我摸通常是因为它们不认识我,不过,我也不知道那只会让我摸的猫咪是不是真的认识我,因为有一次我的同学去摸它,它也让他摸了,而他跟它是第一次见面,我想,那只猫咪大概是不管谁来都会让人摸的吧──扯远了。
总之,那只猫咪现在已经不见了,可能是被别人抱走了。老爸说那么乖的猫咪放在外面本来就很容易被人抱走,也可能是绳子没绑好,它自己跟朋友跑掉了,如果你在街上看到一只白色的、身上有灰色花纹的猫咪,那可能就是它,也可能不是,只是刚好长得很像的猫咪而已。噬梦魔就像这样子,你说不定早就遇见过它了,可是你不会知道它是不是噬梦魔,你也不会特地去问它,因为它跟你的语言不通,就像你跟猫咪一样,而且更多的时候,你可能遇到了却装作不知道。
老爸曾说:“有些大人──少数的大人,其实很早就知道自己遇到过噬梦魔了,只是他们不想承认而已。”我问他:“为什么?”“那是因为他们还想继续做梦,但当你知道那是梦的时候,你就没有办法再继续梦下去了,因为那表示你已经醒了。”他这样说。
“可是有时候,如果你赶快睡回去,其实还是可以梦到刚刚的梦的。”
我这样跟他讲,但他只是笑了笑,说:“那种几率很少,可遇不可求。
大多数时候,你只会梦到完全不一样的东西而已,而且就算你这次可以梦到最后──梦境也通常不会像一开始那么美好。”
说了半天,还没提到我老爸是做什么的,我知道你可能没什么兴趣,但因为这跟我刚刚讲的话题有关,所以我还是得告诉你才行,我老爸是个飞行员,不过他的工作内容可能跟你想象中的飞行员有一点点不一样,他不用在国庆节表演,也不用飞到别的国家去丢炸弹。该怎么说呢,虽然我觉得直接说出来有一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让我直说吧:他的工作就是负责抓噬梦魔。
我知道你一定会说我在开玩笑,或是我被我爸骗了,不过,我也不指望你相信,所以没关系,你听听就算了,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爸是全天下最不会说谎的家伙。
事先声明,我不是在推销我老爸,不要误会,只是关于他的事还必须多说一些,这样我才能好好地把接下来的事──尤其是关于噬梦魔的那些事讲给你听。
我小时候──忘了是几岁时的事了,总之应该是五岁以前吧,有一阵子我每天跟我老爸吵,说我想要一个弟弟──这话现在想起来真让人脸红,不过毕竟我那时还不太了解制造小孩是怎么一回事——现在知道得也不多,只是大概知道一点,我还是很纯洁的,请相信,我那时一直深信只要想办法说服我老爸找个女人结婚,我就可以有个弟弟跟我一起玩,虽然当时我身边所有有兄弟姐妹的人都告诉我,那不是个好主意,后来他大概是被我烦得受不了了,有一天他出门后,一直到太阳完全下山了才回来,而且还抱了个小婴儿。
后来我发现照顾小婴儿是全天下最糟糕的差事,就没有再跟他吵了,不过当那个小鬼稍微长大后,我发现照顾小孩有时候还是很有趣的,我们会玩乐高积木、变形金刚或是遥控赛车之类的──除了我的遥控车或飞机老是被弄坏,还有“我弟”并没有小鸡鸡之外──说真的,我到现在还是很确定,这一定是当初我跟我爸在沟通上出了什么问题。
说到这里,你应该会觉得我跟我妹──虽然直到现在我还是宁可叫她“老弟”──大概都是我爸收养来的吧?不,我在这里要很严肃地告诉你,我跟我妹妹都百分之百是他的骨肉,只是我们没有妈妈,不是我们的妈妈跟人跑了或是死掉了,而是一开始就没有这个人。
请别误会,我这样说不是对她有什么仇恨或者其他什么,而是真的从一开始就没有。老实说,这方面的细节我不太想去追究,不过我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虽然老爸他从来没真的对我们说过这方面的事。
当然,小时候,我也曾经怀疑过自己不是老爸亲生的,也怀疑过我妹是偷抱来的——照我上面的说法看来,的确是很像,尤其是我妹,她的肤色跟头发的颜色都很淡,而且还有些自然卷,这有点像混血儿,可是我跟老爸的头发都是直的──我的发色比起我爸略微淡一点,我爸的头发就完全是黑的,不过最近多了些白头发,他对这件事简直在意得不得了,但我一直觉得全白明明就很帅,搞不懂他为什么想尽办法遮遮掩掩──我又扯远了。
我曾经问过我老爸,为什么只有老妹有卷发,他告诉我,那是“鸡音”的关系,因为他有自然卷的“鸡音”,所以我老妹才会有卷毛。
当时我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告诉他“可是你没有卷发”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他很认真地回答我,他有卷头发的“鸡音”,只是没有显露出来而已,我问他“那以后你会有卷头发吗?”他说不会,永远也不会,我回问他“那你怎么知道你有卷头发的‘鸡音’?”他说,因为妹妹是卷头发。我很困惑地想了想,因为这问题又回到了原点,最后他摸摸我的头——他很爱摸我的头,我曾问过他为什么老爱这样,他说因为他自己的头不好摸,然后告诉我一个千篇一律的结论——“等你长大后就知道了”。
当时我一直不了解为什么鸡的声音会让老妹的头发变卷,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应该是“基因”,跟鸡一点关系也没有,但就算是到了现在,我也依然不甚了解基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老爸当初告诉我这个词,是因为他指望当时才七岁的我能理解那么复杂的东西吗?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对我期望过高还是单纯的缺乏常识。
虽然,现在我已经完全确定,我不可能不是我老爸亲生的,但我也很清楚,我跟我老妹并没有妈妈──我猜老妹应该或多或少知道这回事,因为她很爱看书,她看过的书比我看过的还多,她一定知道我们是怎样来的,只是她跟我一样,不会无聊到拿这种事去问老爸,那太尴尬了,大家自己心里明白就好。
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我知道你会说这根本只是对我重要而已,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我才不在乎你怎么想呢──我想说的是,我从小就想跟老爸一样,当个飞行员,我猜“以后想跟老爸一样”这个想法,应该是每个男生小时候都或多或少会有的——不过,这好像也不仅限于男生就是了,我有个表妹,五六年前我见到她时,她说她以后想跟她爸一样当个卡车司机,算起来,她应该已经十一岁了,不晓得她现在还想不想开卡车。
老爸当然也知道我有这个梦想,毕竟他很清楚是谁从小就老爱跟他到工作地点,又老是趁他不在时跑到飞机上搞破坏──我发誓我只是不小心按了下按钮而已,谁知道它会真的动起来!后来等我稍大一点的时候,他开始教我一些简单的飞行知识,我猜他是高兴这么做的,只是他总是爱装成因为他刚好有空才顺便教我似的。
后来,他才终于让我实地体验飞行──用那台他不知从哪儿买的二手旧机种,还花了不少工夫改装,才让它真的能飞。虽然那跟正式飞行员开的还是有很大的差距,不过能飞已经让我兴奋得要死──尽管飞行中老爸还是经常在我耳边唠叨,让我值得纪念的第一次飞行变得有点窝火,而且我还差点跟老爸吵起来,不过实际飞行在天空中还是很棒的一件事,我才飞完一次就忍不住期待下一次了。
我忘不了那晴朗的天空以及广袤的绿地、繁华的城市,还有山川、河流,那是很自由、很舒服的感觉,虽然要我现在形容,我也吐不出什么像样的词汇——这种时候我就有点羡慕我老妹,她读的书超多,文笔也比我好一百倍,不过,那感觉真的很棒,你会觉得自己在这世上何等渺小,可是又何等幸运,能生在这世上,看到那么美的景色,如果可以的话,我还真想一辈子飞下去,永远不要降落。
老爸说,刚开始飞总是会很兴奋,要一直学到觉得这是件很稀松平常、很习惯的事为止,这样才能真正成为一个靠驾驶飞机吃饭的人,不然每次上去时都跟小鬼一样兴奋地鬼叫,飞的时候又随心所欲乱飞一通,谁会雇用这种人啊?
不过,我才不相信他在飞行的时候一点都不兴奋。
他说,要等到我成年,念完书后才能去考飞行执照,不过我问过他的同事,我老爸早在比我小的时候就开始在飞了──不过那也是当时法令不太严格的关系,我真恨自己没有早一点出生,虽然以我老爸的年纪来说,我大概已经算是太早被生出来了。
“噬梦魔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一个晚上,老妹早早就窝到房里写她准备拿去投稿给校刊的大作,我跟老爸龟缩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看一点也不恐怖的恐怖片,一边下西洋象棋时,我这样问他。
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继续盯着棋盘,正当我怀疑他没听清楚,准备再重复第二遍的时候,他这样说:“就是吃梦的怪物啊。”
这回答跟没回答是一样的,于是我问:“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存在啊?”
“没有那种东西的话,你爹我不就要喝西北风去了吗?”
“谁跟你讲这个啊……我是说,那种东西是怎么来的?怎么形成的啊?”
“我怎么知道?”他这样说的时候,稍微把他的王后移到我的主教吃不到的地方去了。
“难道你工作的时候,从来不会去想它的原理吗?”
“没想过。”他仍然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
有时候我觉得,这大概就是我跟他之间的代沟吧,我习惯刨根问底,但他却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从不去问多余的事。
“那,噬梦魔长什么样子?”
“这个说不好。”他过了很久才回答。
我皱起眉头,“说不好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不好啊。”
“你这样讲很笼统,我不明白!”我有点恼了。
“我怎么知道?它们每只都长得不一样啊,有红的,有绿的,形状也千奇百怪,我要怎么跟你形容呢?”
他的口气比我还凶,我只好闭上嘴。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它们到底长什么样子,毕竟,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以后应该也会跟老爸一样当个飞行员,专抓噬梦魔,所以我当然会很好奇我未来将要面对的敌人长什么样子──虽然说成“敌人”有点严重,因为它们并不像杀人犯或强奸犯那么危险,它们不会真的杀掉你或伤害你,但是他们会吃掉你的梦,所以它们还是得被抓起来,而且它们也跟杀人犯和强奸犯一样,永远也抓不完,永远都会有新的噬梦魔出现,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把出现的噬梦魔抓起来,尽量把它们的数量压低,除此之外,我们没什么能防范的方法。
“当它们出现在附近的时候,你会知道的。”
老爸这么说时,抬头看了我一下,他眼睛的颜色很淡,几乎要退变成淡金色,我记得他的同事们也有这种眼睛,那是长期面对噬梦魔才会有的后遗症,不过那并不会使他的视力受损,只是会让你眼睛的颜色变淡而已。
老爸说:“当你抓到噬梦魔时,那也等于是偷看了别人的梦,所以那些梦为了不让你继续偷窥它们,就会想办法把你眼睛的颜色偷走,让你的眼睛在晚上变得跟猫咪的一样亮,那样它们就可以在被抓之前先发现到你,它们的同伴就可以趁机逃走。”
所以,老爸总是戴着有色的护目镜。
不过老爸说他偶尔也会故意把护目镜拿掉,因为有些噬梦魔的模样实在很特别,隔着护目镜看太可惜了。
“如果你当时带着照相机的话,就可以把它拍下来啊。”我说。
“神经病!谁开飞机时还有那种闲工夫?”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吐掉老妹那天发明的新菜品——蜂蜜蛋卷。我觉得那东西太甜了,而且还有一股焦味,但老爸好像没什么感觉,只是说他不喜欢吃鸡蛋的味道,所以才吐掉。
“那你下次带我去嘛,”我说,“我可以帮你拍,我的技术很好的。”
“你不用上课吗?”他白了我一眼。
“等放假的时候啊。”
“再说吧。”
我知道他这么说等于拒绝我的提议,我猜他大概是嫌麻烦。
有一次,我在学校图书馆借到一本骨灰级的老书,这本书现在已经绝版了,你在外面根本买不到,它是一位已经退休的飞行员写的,内容介绍了不少他生平所见过的噬梦魔──可惜他跟我老爸一样没有拍照的习惯,书中只有一些根据他的描述所画的模拟图,不过画得很丑,我老妹画的比他画的好看多了。
老实说,看到这本书里画的噬梦魔,我真的非常失望,难道我以后会在天空上每天遇见这种丑八怪?我真搞不懂为什么老爸会为了看这种东西特地拿掉护目镜──如果它们真的都长得那么丑的话。
我把那本书拿给老爸看,虽然他一回家就坐在电视机前,看起来无事可做的样子,但你要找到他会理你的时机真的有点困难,我老是得担心自己是不是又烦到他了。他大概只花了0.1秒瞟了一眼那本书上的插画,然后就继续看他的电视,导致我必须再问他一次:“噬梦魔是不是真的长这么丑?”
他这才懒洋洋地回答我,“可能有这种的吧,不过我没看过。”
我拉了张椅子坐到他旁边:“所以你看过的比这上面画的好看?”
他想了一下──我不确定他只是盯着电视发呆还是真的在思考──然后说:“对。”
无论如何,至少他的回答给了我一点希望。
后来我没看完那本书就还回去了,大概是因为那是老伯伯写的东西吧,内容真的很闷,最主要的是,我觉得那本书会让我对这个工作产生不好的情绪,在实际见到噬梦魔前,我不想让任何事物影响到我对它的第一印象。
我猜这也就是为什么现在市面上几乎没有关于噬梦魔的书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