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你忍心把我往火坑里推？我不相信。”丁小卫笑了，他连自己也说不清是不是往火坑里跳呢，当然不会把表妹往火坑里推，他从没害人之心。有时候，一个人很难把握自己的命运，甚至会把厄运当幸运欣然去争取。当然，厄运在当时肯定表现为一种机遇。胡艳艳要拿到第一手东西才放心，非要问清楚是做什么不可。丁小卫只好实话实说：“就是上次我到南方招商引来个汽车工业城项目，需要人解说一下。”丁小卫对项目真假未作评价，只说有这么回事，点到为止。可胡艳艳高兴了，说：“噢，就是路边那个牌子上写的大道汽车工业城吧？”“是的，”丁小卫心虚地低下头，他以为胡艳艳看出其中的猫腻了，会不相信，因此他说，“你看有前途吗？”“哟，前途大大的有啊，汽车工业，朝阳产业，能在湖滨乡生产汽车，那可是天翻地覆的大工程呀，表哥，你太伟大了！”胡艳艳兴高采烈，眉飞色舞，抱起小手在胸前，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简直就像已经成为汽车工业城中的公民了。“伟大？”丁小卫自嘲地笑笑，然后说，“既然你不怕，那你就到乡里来先做解说员吧。”胡艳艳如愿以偿，兴奋不已：“那我到哪上班？”丁小卫没办法，打个电话让党委秘书过来，秘书是个比丁小卫大不少的中年人，恭恭敬敬地站在丁小卫面前，问：“丁书记有何吩咐？”“这位是胡老师，工作需要先借到乡里来，你给安排一下。”秘书似乎这才看到胡艳艳，抬头看一眼胡艳艳，说：“好的，跟我来吧。”丁小卫站起来送客，对秘书说：“胡老师的主要任务是解说接待，对，你把我们乡的那个项目情况给她介绍介绍。”秘书一头雾水站着没走，一看就知道秘书是个木讷的人，傻乎乎地问：“什么项目？是大道汽车工业城吗？”“是的。”“我，丁书记，我，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秘书一脸为难。丁小卫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事除乡长没几个人知道，他挥挥手说：“好吧，你先找张桌子安排她，我来说吧。”胡艳艳跟着秘书走了。总算打发了一个讨债鬼，丁小卫放松了不少，但是他放心不下的是，没有影子的事就要养一个人，这事以后如何收场？到乡里工作没多长时间，丁小卫就感到，难怪一些乡里干部做事没信誉，千头万绪的，七姑八姨的，都找到你头上，你不眼瞎着往前糊弄，咋办？只有麻木不仁，不然就只好受到良心的谴责，在惶惶不可终日中度日。反正有一条，上边不找他丁小卫，他不会主动找事，这就叫无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但是，刚刚抖落一身鸡毛，又招一身虱子。
丁小卫没一天安生的日子，他把胡艳艳备在那儿，应付上面对大道汽车工业城项目的督查，自己摆脱瞒天过海的难堪，可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有人冲着大道汽车工业城项目找事。这次不是哪个上级，而是当地老百姓，几十个人围在乡里大门口要说法。乡长在前面挡驾。丁小卫在房间里像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不时有人把话传给他，他说：“问问他们，他们是想做造汽车的工人还是想祖祖辈辈当农民？”老百姓一片嚷嚷：“我们宁愿祖祖辈辈当农民。”丁小卫听得真真切切，老百姓愿望不高，就想种地，没地心里发慌哩。丁小卫心里叫苦，多好的农民呀，知道我在糊弄他们，但是，他说什么样好呢？他听到乡长苦口婆心在说：“大道汽车工业城落户湖滨乡是丁书记千辛万苦、千言万语、千山万水招来的工业项目，对于改变湖滨乡产业结构非常重要。你们要理解、支持，才能尽早摆脱贫困。”有个愣头青小伙子大声嚷：“去他妈的，糊弄谁呢，在你这里造汽车工业城，做梦想好事的吧！”“对，又想糟蹋我们土地，给你们树碑立传，我们要跟丁小卫对话，跟你乡长说没用。”老百姓异口同声要找丁小卫。秘书急忙跑到丁小卫那，丁小卫都听到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忙向秘书求计：“他们要见我怎么办？”秘书说：“见吧，他们还是通情达理的，无非是想得个准信，到底是真是假。要是真的，他们做梦都会笑醒的。”丁小卫未置可否，硬着头皮走出门，但没走几步，又折回来，回头对秘书说：“叫他们派代表来谈。”不多会儿，进来一老一中两个农民，脸上很有气的样子，但是走进丁书记房间肯定是头一次，因此不免有点紧张。丁小卫面带微笑，给两人上烟。老者点上烟，中年人不接丁小卫的烟。丁小卫坐下来，问：“你们有什么意见，提吧。”中年人说话很冲，张口就骂：“我说你们这些当官的还顾不顾农民死活，一个个不是人养的？不吃粮食吗？”“有理放在桌面上谈，不要骂人。”丁小卫举手示意他注意文明，同时撂下脸子给那人颜色看。那人低下头，不做声了。老者吸着烟，心平气和地凑上前去问丁小卫：“丁书记，你说我那几亩水稻田里能造出汽车来吗？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老者目光如炬。
这个问题丁小卫早已成竹在胸，但是面对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不知如何回答。童叟无欺，是他多年来做人的一个原则，可是今天要突破这个原则了。他有点心慌，他不敢正视老人的目光，发自心底的畏惧使他开始时看着老者的眼睛，渐渐地，心底的那份自信像看到猎人的野兽，落荒而逃，无处可藏。他的目光躲躲闪闪，说话底气明显不足，他说：“老人家，这个问题从理论上讲，哪里都可以造出汽车，只是我们这里暂时没具备这个条件。”“那你把那大牌子竖在我那地头是什么意思？”丁小卫说：“我是说，如果我们能有一个汽车工业城，不是比种地强嘛。”“强是强呀，可我要是没了饭吃，你能养活吗？”“有了汽车还愁没饭吃吗，老人家。”“天上飞只雁，能当一碟菜吗？那么多个领导都说要带我们走富裕之路的，可他们富了，我们还不是照样受穷？哪个不是拍拍屁股走人，说话不负责任的？
我只要你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你那大牌子上的事能是真的吗？”丁小卫谦笑，说：“我不是说了吗，有这个可能。”“这么说是假的？”丁小卫站起来，他坐不住了，脑子里转了这么多天的真真假假，仿佛一下子给吓跑了，他自己也弄不清真假了。老者继续说：“假的就假的，丁书记，我们也理解你的为难，你说个准话，是假的，我们就不追究，就当没那事。要是真的，那我们就要和你理论理论。”丁小卫糊涂了，真的为什么还要理论呢？那不是好事吗？可那分明是假的。他丁小卫能说出来吗？他百思不得其解问老人：“真的怎么说？”“真的你就别想弄成。”“为什么？”“因为凭我这么多年的经验，那不可能是真的，要是真的也是你们瞎胡闹出来的。你小，不懂，大炼钢铁那阵子，遍地都是小高炉，真的一样，我们也跟上起哄，把家里的锅都扔进炉子里烧了，结果怎样？不是一场空吗。”“可是我们要办的汽车工业城那是实实在在的项目呀。”老人扔了烟蒂，轻蔑地笑笑，说：“丁书记，你就别玩那一套了。”中年人不耐烦了，拉起老人说：“走，把他那熊牌子拔了扔掉算了事。”丁小卫上去拉住老人说：“老人家，你们千万不能拔那牌子我给你们保证，不动你们的一点土地，行了吧。”“好吧，那就不难为你了，有你这话，我们就放心了，走。”老人一挥手，回头冲丁小卫诡谲一笑。众人散去。丁小卫稍稍歇口气，胡艳艳又冒失鬼似的出现在他面前，她是送解说词给丁小卫审的。丁小卫一看就知道胡艳艳没做过机关工作，把解说词写得像中学生作文，驴唇不对马嘴，本来就心烦意乱，加上胡艳艳一搅和，头脑快成一锅糨糊了。他没好气地把胡艳艳的解说词扔到一边去，弄得胡艳艳涨红了脸。
胡艳艳在一旁抬起嫩藕似的双臂挽着头发，转眼把猩红的长发打成一个髻盘在脑后，露出一副精干的样子，同时也更有风韵了。丁小卫怎么看胡艳艳怎么像最佳解说员，一定能代表白水市形象，于是心头的烦恼消了一半，决定耐心地把胡艳艳调教成一个天使般的形象小姐。看胡艳艳委屈地站在那儿，丁小卫绕过桌子，上前比划着说：“你要跳出湖滨乡这个小圈子，放眼全国汽车工业的大局解说。你就说，在市委市政府的正确领导下，我乡招商引资工作取得了巨大成果，由台湾关氏实业有限公司董事长关明雷先生投资的大道汽车工业城项目经过艰苦谈判，终于落户湖滨，一期投资8亿美元，建成后年产家用轿车20万辆……”胡艳艳眼睛越睁越大，目光由欣喜渐至怀疑，然后惊慌，双唇情不自禁撮成O形，打断丁小卫话问：“表哥，你说的是真的？”丁小卫继续说：“这你别管——投放市场后，可为市财政每年创造5亿的收入……”“表哥，这是真的？！”胡艳艳激动得浑身打颤，受宠若惊，不知所措。“如果有人问你，”丁小卫继续辅导，“如果有人问你，钱从哪来的？你就说，是美国大财团的资金，如果还有人问你，穷乡里会有人来投汽车工业城吗？你就说，有啊，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没听说的事情多着哩……”“可是他们要问我，这是真的吗，我怎么回答？”
“我敢说，没人会问你这个问题。”丁小卫很有把握地说。“如果万一要有人问怎么办？”“我说过了，没人问，真是教书教迂了你。万一有人问，那他肯定有毛病，你就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胡艳艳还是不放心，说：“到时你在场吗？”“在，不过我在不在你都要理直气壮地解说，不要害怕，不要考虑真假，一直说下去，对，我要给你配个小喇叭，再做一个授带斜挎在身上，就像那么回事了。”胡艳艳提出到现场感受一下，丁小卫欣然同意，叫来自己的桑塔纳。胡艳艳坐上小轿车就有了对大道汽车工业城的感性认识了，刚才的担心没了，重新找回 了自信心。第一次坐上表哥的专车，自然倍感荣幸，她说：“表哥，听说你的专车连乡长都不给坐，是吗？”“胡说，我哪有那么霸道。”其实胡艳艳是要证明自己很幸福，连乡长坐不上的车她都坐得上。在大道汽车工业城大牌子下，胡艳艳面对丁小卫——一个领导和观众——开始了解说。十分明显，尽管她的普通话无可挑剔，但是由于对丁小卫的意图缺乏了解，胡艳艳的解说不仅结结巴巴，而且毫无感情，没有吸引力。丁小卫很不满意，听着听着，他的眉头蹙成两个疙瘩。他的态度立即在胡艳艳脸上得到回应，胡艳艳更加语无伦次了。“不行，这样非砸我的锅不可。”丁小卫没想到，胡艳艳头一扭，撒腿就跑，边跑边说：“这差使我不做了。”“表妹，”丁小卫乘车追上去好言好语劝说胡艳艳，“帮帮表哥，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