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地级市的路上，马跃进和左逢源一辆车在前，丁小卫坐在吴中友的车里在吴中友坐在后面兀自笑了一下，在丁小卫听来像夜行时突然听到猫头鹰怪叫一样，毛骨悚然。丁小卫不自觉地向后面望一眼，发现吴中友若无其事，看着窗外流动的风景。丁小卫心里犯起嘀咕：“吴中友今天这是怎么了？”不一会儿，吴中友又吭吭笑两声，这次虽没有第一次那么让丁小卫毛骨悚然，却让丁小卫听得凉飕飕的感觉。丁小卫还是没问吴中友为什么笑。但吴中友自己实在憋不住了，说：“小卫呀，没想到，大道汽车工业城的事闹这么大吧，你打算怎么收场啊？”丁小卫明白吴中友为什么暗自发笑了，因为只有他和丁小卫心里最清楚，大道汽车工业城是怎么回事，或者说，丁小卫原先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弄得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自从那次向吴中友透过底之后，丁小卫已经失去对关明雷和大道汽车工业城项目的怀疑心，无论从黑山市还是从白水市，无论是马跃进还是市里分管的刘副书记，都拿大道汽车工业城当作当前头等大事抓住不放。作为始作俑者，丁小卫早已无法辨清这一事件和人物真相，也无需辨清，他始终作为一个药引子似的人物参与到这个项目的运作之中，不容分辩，不会再有人相信他说的真话。因此，他随波逐流地混迹其中，不再左右为难，只有听从命令，服从指挥，领导指向哪他就打向哪。令他吃惊的是，他差不多淡忘了始作俑时恶作剧般的一幕，全力以赴投身到项目争取中来，而吴中友却耿耿于怀，念念不忘丁小卫对他的叙述，始终像个局外人把这件事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听了吴中友问话，丁小卫突然真的有些后怕，就像两个小偷，一个执迷不悟继续鸡鸣狗盗，一个虽然参与行窃偷盗却不时清醒地认为，迟早有一天会被捉住绳之以法，丁小卫就像那个执迷不悟的小偷被清醒的吴中友提醒一样，他本来不愿提及这件事情的原委，只想自己一直麻醉下去，一经提醒，不仅感到后怕，而且对可能出卖自己的吴中友充满恐惧。他明白了，为什么狼狈为奸者总会自相残杀以取自保了。当然，他不至于会对吴中友狠下毒手，但是的的确确，丁小卫后悔当初不该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吴中友。现在，吴中友并不是在要挟威逼丁小卫，相反，而且很关心丁小卫在这件事中能否落个清白，是一种老领导对下级、老大哥对小弟弟政治上的关心。但是，丁小卫已经无法理解吴中友的良苦用心了，他担心事情再发展下去，不可收拾，但他想阻止事态的发展，等于螳臂挡车，更不可能，他唯一的选择就是顺水推舟把领导交办的每一件事情办好，做到尽心竭力，万无一失，此外，他别无选择。丁小卫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随他去吧。事到如今，我已左右不了局势。”丁小卫因司机在场，说话含蓄，和吴中友彼此心照不宣。吴中友进一步提醒丁小卫：“你可要头脑清醒，别陷得太深，防止秋后算账。好多事情都这样，当时轰轰烈烈，让你个个尽情表演，过后一个个收拾你，错的永远是下级。”丁小卫说：“这个我清楚，但我就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我已经没有勇气回想这件事的开始了。”吴中友说：“不仅开始，就是现在和将来都不敢想象，是关明雷那个小子头脑有屎，还是我们这些当官的头脑有病，谁能说得清？看上去似乎都很正常，有板有眼在推进，没有丝毫破绽。
这就像一个判断，推理过程非常符合逻辑，可是结果呢，可能是荒谬的，那错在哪儿了，肯定是前提错了。”丁小卫头脑嗡嗡，对吴中友清醒的剖析越听越烦，他不耐烦地说：“老首长，你就别分析了好不好，眼瞎着往前糊吧，反正不找点事情干干又干什么呢？”丁小卫听到吴中友满肚子不高兴地吭吭两声笑，心想，看来，让吴中友守口如瓶不容易。一旦事发，身败名裂。丁小卫更加后悔了，一路无话。走进地级市市级机关办公大楼，丁小卫感觉新鲜而陌生，其他领导则从哪走，到哪上到哪下一清二楚。他们首先来到市招商办索要那次南下招商会上和关明雷签约的文本——有文本在手，白纸黑字，不怕黑山先发制人，颠倒黑白。马跃进再次核实，问丁小卫：“你记得给他拿来了？”丁小卫说：“一点不错，一个戴眼镜外地口音的小伙子要去的。”找到那个小伙子，丁小卫一眼就认出来，“就是他。”那个小伙子很不高兴被指认出来，问：“什么事？”马跃进自报家门，小伙子居然没拿市长当回事，依然一本正经地问：“什么事？”丁小卫把情况和来意说了：“请处长把我和关老板签约的文本找出来，我们复印一份。”小伙子慢条斯理在身后的墙角的一堆废纸里翻找了好一会儿，说：“真对不起，不知扔哪去了。”丁小卫吃惊不小：“扔了？那是有法律效力的协议文本啊！”小伙子看丁小卫的目光里透出少见多怪的轻蔑，说：“是的，但太多，真的不知放在哪儿了。”改“扔”为“放”，让丁小卫看到希望。马跃进坐那儿着急，但耐着性子等这最有说服力的证据，说：“请你耐心帮我们找一找，我们等着急用。”小伙子边找边说：“已经算你们市的项目了，非找那个干吗呢？”丁小卫嘴快：“你没看今天市报上消息。”小伙子说：“看到了，你们下面简直胡来，汽车工业城，真的假的，搞搞清楚再说，不要听风就是雨，画饼充饥。”马跃进说：“假什么？台湾关老板背后有美国大财团支持，项目不会成问题。”丁小卫本来吓得冒汗，一听马跃进一本正经的回答，心里定平了。小伙子又找了一会儿，一拍脑门说：“哎呀，记起来了，当时把汇总表带回市里来了，那些签约文本都扔在宾馆里了，真是对不起。”马跃进和丁小卫听了都很生气，市里这是什么办事作风，下刀子似的部署任务，下面当圣旨完成了，具体部门视同儿戏，让下面怎么开展工作？马跃进铁青了脸说：“不是我批评你，你们这样做，失职！既然丢了，那你出个证明吧。”小伙子自知理亏，慌忙在信笺纸上写下：证明，大道汽车工业城项目是白水市湖滨乡书记丁小卫与台湾关氏实业有限公司董事长关明雷在第一次南方招商会上签约项目，特此证明。加盖上招商办公室印章。
丁小卫拿着证明，跟在马跃进、吴中友身后去了市委分管招商引资刘副书记的办公室。刘副书记看上去日理万机，有点憔悴，不过，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棱角分明，而且没有大干部的架子，非常热情。不用马跃进介绍，刘副书记就认出最后一个进屋的丁小卫，说：“认识认识，引进汽车工业城项目的丁书记嘛。”丁小卫受宠若惊，其他人也刮目相看，因为能进入分管政工的刘副书记记忆的地级市管干部能有几个？全市地级市管干部少说有几千人，刘副书记的大脑就是计算机也记不过来，然而，他却记住了县级市管的干部丁小卫，看来刘副书记对丁小卫印象很好，要想成为地级市管干部，刘副书记这一关是非过不可的。这让早已盯着副处级的左逢源心潮澎湃，他接待刘副书记不下十次，但很难说刘副书记对他有什么印象，而丁小卫不过是在南下招商会上那次表现，就给刘副书记留下难忘的印象。这不能不说是对左逢源的一个打击。当然，这种打击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但是丁小卫没有因刘副书记的赏识沾沾自喜，相反，他感到了异常的压力。他一直担心事情闹大，看来，市里领导都把他和汽车工业城项目千里姻缘一线牵，搅和在一起，脱不了干系了。他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害怕。刘副书记目示马跃进，意思是有什么事吗？马跃进伸手从左逢源手里拿过那张市报，折成四方形，单露“大道汽车工业城落户黑山”这篇报道，送到刘副书记面前：“刘书记你看着这篇报道。”刘副书记边看边说：“这几天，我出差在外，还没来得及翻报纸，什么意思？怎么，黑山市也上个大道汽车工业城？这是怎么回事？”马跃进看着丁小卫说：“丁书记，你向刘书记汇报一下经过。”
向市委副书记汇报工作，丁小卫是头一回。他有点迟疑，但一道来的几个只有他最了解情况，汇报非他莫属，他只好简单地把黑山市在南方名城招商会上怎么趁火打劫，恬不知耻请关明雷潇洒，机场上又不择手段玩弄美女计抢走关明雷，一一做了汇报。马跃进总以为丁小卫的汇报隔靴搔痒，不得要领，不时插话，添油加醋画龙点睛地指出黑山市的卑劣行径的严重危害。刘副书记一直在神情专注地听丁小卫汇报，听完后，对黑山市这种做法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反感，只是恍然明白了黑山和白水为抢客商在斗智斗勇，不过，他还是说：“这么看来，黑山市这种做法欠妥。我印象中是丁书记跟客商签了这个项目的嘛！”丁小卫十分激动，补充说：“我跟关老板最后一个签约，还一起上台给刘书记敬酒的。”刘副书记点头认可。马跃进说：“刘书记，黑山市这种做法不是欠妥不欠妥的问题，就是根本错误的，为什么这样说？一是用欺骗的手段骗得客商信任，这不能算是亲商，这叫骗商，我们提倡以诚招商，不能搞弄虚作假，欺骗客商那一套。二是用不正当手段拆我白水市的台，挖我白水市的墙角，我不是告他们的状，实事求是说，他们的做法太卑鄙。我们丁书记在招商会上签约了，光天化日之下，白纸黑字，众目睽睽，有目共睹，他黑山市居然以邻为壑，暗中使绊。刘书记，这种窝里斗做法，搞乱了全市统一招商政策，破坏了公平竞争的秩序。因此，我们今天来，就是请刘书记主持公道，为我们做主——大道汽车工业城项目是我们白水市的项目，谁也争不去，抢不走。”马跃进说得斩钉截铁，言之凿凿，掷地有声。
刘副书记长叹一口气说：“哎呀，大道汽车工业城项目已经列入白水市的考核，这个我知道。怎么会又在黑山冒一个出来？这个问题可就复杂了。”马跃进说：“一点不复杂，上厕所还有先来后到的呢。”“是啊，”刘副书记思考问题就不仅仅局限在大道汽车工业城项目上了，他颇有感触地说，“是啊，我们做领导的说话做事就是要始终坚持实事求是，一是一、二是二、丁是丁、卯是卯，决不能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更不能弄虚作假欺骗上级。就大道汽车工业城项目来说，从地级市的角度说，在白水还是在黑山，都一样，反正肉烂在锅里……”马跃进一听这话，急着想打断刘副书记的话，面带难色，直起腰来向前倾着说：“刘书记……”刘副书记用手示意他坐下，听他把话说完，他说：“但是，对于你们可就不一样了，就一定要据理力争。为什么？建成后一年好几亿的税收，解决成千上万人就业，事关白水市的经济社会协调发展，能否在全省全市的现代化进程中飞跃迈进，事关你们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政绩，是不是代表人民的根本利益，是不是落实科学发展观。因此，我完全理解你们。”但是，让马跃进、吴中友、左逢源、丁小卫他们着急的是，刘副书记到底什么态度，云里雾里的，根本听不出来。马跃进说：“刘书记，黑山市这种行为如果得不到制止，那么，我敢说，今后我市的招商引资工作会弄成一团糟。”温温吞吞的刘副书记思考片刻，慢条斯理地抓起电话。还在他拨号时，马跃进补充一个请求说：“现在，黑山市把关老板软禁在他们那儿，请刘书记叫他们放人。”电话要通了，刘副书记说：“家山呀，我看到市报上你们签了大道汽车工业城的项目了，可喜可贺呀。
噢，不过，这是白水市的项目，地级市里早就列入考核的，怎么能那么说呢，竞争也要规则嘛。这不是适者生存的问题，是起码的做人做事的原则问题。不错，第一政绩，非常重要，但是，发展是要讲科学的，政绩也有对错之分，不能只想着自己的政绩，连起码的做人做事的规矩都不要了。”马跃进、吴中友他们面面相觑，听得出，牛家山不买刘副书记的账。做到县级市的市委书记市长的，有几个买地级市里三四把手的账。从不发火的刘副书记也听不下去牛家山电话里的诡辩了，发火说：“不管怎么说，牛市长，这个项目是白水的，你是抢不去的。还有，你把关老板扣在手上干什么，赶快放人！”说完，啪地挂了电话。马跃进出了一口浊气，脸上绽开笑容，站起来上去抓住刘副书记手说：“有刘书记给我们撑腰，这个项目我们会一步一个脚印做下去。”起身告辞时，刘副书记又把马跃进留下单独交换意见，刘副书记说：“鉴于汽车工业城项目重大，白水黑山你们扯皮厉害，我想把项目放到地级市开发区来。”马跃进一听傻了，说：“刘书记，我认为这个项目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从乡里到我们市里，我是完全有能力办好这个项目，就不用地级市烦心了。”刘副书记说：“我也知道，折腾来折腾去说不定把项目折腾黄了，我也在犹豫。不过，也不是不可以考虑，项目落在市开发区，任务、税收还都归你们市里，毕竟地级市各方面条件比你们县级市要好呀，无论区位优势，还是政策优势，都是你们没法比的，这对增强客商投资信心会有好处的。”马跃进说：“我建议市里打消这个念头，否则，我不敢保证客商会吓跑了。”刘副书记不再勉强，说：“只是一个意向，你有数就行。”回白水市的路上，马跃进嘱咐吴中友丁小卫，看紧盯牢大道汽车工业城项目，大道汽车工业城属于白水，任何人休想把它从白水夺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