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卫觉得宣传得相当到位，优惠政策一定是有很强的诱惑力。可是关明雷听得心不在焉，而且听着听着便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丁小卫，看得丁小卫很不自在。关明雷问：“这些年你们都忙这个？”丁小卫茫然说：“是啊，怎么？不对吗？当资源配置从纵向流动的计划经济变为横向流动的市场经济时，区域经济社会的发展不再是靠自上而下的争取扶持，而主要靠主动招商引资。当前，各地招商引资早已刺刀见红，虎狼遍地，你争我夺，轰轰烈烈了。不过，不是我国这样，招商是全球经济工作的主题，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也有招商的。”关明雷插话说：“这个我知道，不过，税收土地这些都是国家的，你们也敢动？”丁小卫觉得这话问得幼稚得仅次于幼儿园水平，笑着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动税收土地哪有吸引力。”关明雷也笑笑：“内地刮风由来已久，看来此风还要刮下去，抓阶级斗争时，遍地牛鬼蛇神，说声平反，一个地富反坏右没有，现在全民招商，好像一抓一大把的大老板，在你们看来，内地有多少富人？”丁小卫看过一个资料，说是中国20%的人占有80%的财富。那么，这20%的人就该是富人吧。因此，他回答说：“按20%计算，中国的富人少说在2亿以上，相当于美国总人口。”关明雷说：“因此，你们到处找他们来投资？”丁小卫说：“是啊，国家不投，地方没钱投，不找你们这些大老板投资，地方经济怎么发展。”关明雷说：“你看我像大老板吗？”丁小卫一惊，止步打量走在前面的庞然大物关明雷，虎背熊腰，高大魁梧，方步沉稳，哪里不像大老板？丁小卫看不出。但他心里震惊，心里藏着的一直对关明雷的怀疑又一次袭上心头，丁小卫问自己，关明雷是个大老板？台湾大老板？怎么对我国现代的中心工作变化轨道那么了如指掌？不是老板的人会说自己是大老板？真正大老板才会谦虚地称自己不是大老板？
怎么？哪有骗子公开标榜自己是个骗子的？他傻呀。丁小卫自嘲自己心眼太细，自责不该怀疑关明雷，但是他对关明雷的来历的确有了更浓的兴趣。这种兴趣包含着十分复杂的感受，一言难尽。他突然向关明雷提出来：“关老板，你真的是台湾人？”关明雷对答如流：“不，我是闽南人，移居台湾，现在是美国公民。怎么，不像吗？”丁小卫连忙说：“不不，只是随便问问。”他们考察的最后一站是座古庙。丁小卫买了门票，在门人好奇的目光里走进古庙，穿过一座牌楼，进入一个宽广的庭院，院内古柏参天，绿阴匝地。一棵古柏上挂着某某手植柏的字样。柏是平平常常的柏，可某某却是大名鼎鼎的古代圣贤。关明雷摩挲皲裂的古柏，情不自禁猛击几掌，古柏岿然不动。关明雷可能顿时有一种蚍蜉撼树的渺小感，长叹一声：“一棵老树见证多少风霜雪雨，世间沧桑，人间悲欢。作为一个人多么渺小，纵然一生轰轰烈烈，但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终究赶不上一棵老树经久不衰，枝繁叶茂，难怪和尚在各地的古刹名寺里都能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贫，看得淡人间纷争，除得掉功名利禄。这真是一个好去处呵！”丁小卫发现关明雷意味深长的感喟似乎不是触景生情，突发奇想，更像是饱经沧桑的人生感悟。丁小卫说：“关老板功成名就，拥有巨额财富，何必如此消极。人生当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积极进取，奋发有为。清静无为，虽求得心灵安妥，人生太平，但终究于世无补，枉活一生。男儿当横行天下，直挂云帆济沧海。”关明雷边走边看，漫不经心，似乎根本没把丁小卫这一套入世理论当回事，但从下面的回答中又分明看出他听得认真，说得在理，他说：“丁书记说得不错，但世间万物，物极必反，人生百态，此消彼长，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成即是败，败即是成。人满招损，必败，哀兵必胜，有理。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商海沉浮，斗智斗勇，明枪暗箭，哪有常胜将军。想必你们官场中人，更多一层体验，仅有智勇似乎不够，还必须少几分刚直不阿，多几分奴颜媚骨，少几分求真务实，多几分弄虚作假，否则，必将立足不稳。好在商海沉浮，失去的是利益，得到的是经验，可官场上就不同了，失去的是独立尊严的人格，得到的是虚度光阴的悔恨。
丁书记，看你入道不短了，你可看出官场中的是是非非、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沉沉浮浮，哪有定数，哪有规律可循？”丁小卫的确找不出什么官场规律，但是他对关明雷大彻大悟官场中人生有点兴趣，他谦虚地向关明雷求教。关明雷看着他，等着他回话，他却反问关明雷：“本人实在才疏学浅，还请关老板点拨指教。”关明雷当仁不让，好为人师地说：“历来佛家之地讲究一个字，悟。宦海沉浮，人生成败也在一个‘悟’字。悟性高，与时俱进，随波逐流，必然仕途通达，平步青云；悟性低，不卑不亢，我行我素，虽然身在官场，但如油浮水，浪得虚名；没悟性，循规蹈矩，作茧自缚，只能永居人下，了此一生。丁书记虽对官场游戏，了然在胸，但不能与时俱进，洗心革面，像小家碧玉，死守处女那一点贞洁，貌似获得心灵慰藉，始终保留一片净土，但怕是仕途多舛，命运坎坷啊！”但丁小卫没有被关明雷的话吓倒，他从另一个角度阐释他对人生的看法，他说：“多舛也好，坎坷也好，我以为都不足惜，也不必非逼自己照猫画虎，东施效颦去改变自己的人生定位。人生有一个定位的问题。定位高，总想天下财富尽为己有，天下美女尽为自用，心高气傲，目空一切，总是达不到目标，满足不了欲望，结果烦恼如影相随，陪伴一生，这等人生纵然锦衣玉食、宝马香车、美女如云，终究欲壑难填，抱憾终身。定位低，心如死灰，不思进取，庸庸碌碌，麻木不仁，虽然没有多少烦恼痛苦，但一生穷困潦倒，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朝不保夕，活得草芥一般平贱，这等人生猪栏狗舍，实不可取。定位适中，志存高远，心骛八荒，又能直面人生，脚踏实地，坚持正直做人，公道做事，威武不屈，富贵不淫，贫贱不移，矢志不渝，始终高风亮节，积极进取，这种人生可能不会大红大紫，但也不会一败涂地。有思想而不堕落，有锐气而无傲气，有追求而不媚俗，这样的人生活得坦然，过得充实，死也瞑目。
我崇尚的是定位适中的人生。”关明雷大笑：“好一个中庸之道，不前不后，不偏不倚，哪个做得到？面对种种诱惑，你能守得住？我认为你现在就处于一个十字路口，我看你如何选择？”丁小卫不解，说：“我无需什么选择。”关明雷搂过丁小卫说：“那好，走，找个和尚算算。”丁小卫说：“这里没有和尚。”关明雷说：“不会，有水就有鱼，有庙哪会没有和尚，走，找找看。”他们走上一个禅房的台阶向窗里一看，那里果真盘腿坐着一个慈眉善目、面如满月的老和尚。丁小卫奇怪，从未听说这个古庙里有和尚呀，怎么关明雷来了就有一个老和尚出现了呢？他历来对算命打卦嗤之以鼻。进入禅房，关明雷要丁小卫算上一卦，丁小卫笑着摆手，随意去看墙壁上那似懂非懂似是而非的偈子。无意间转头看一眼老和尚，老和尚目光如炬正看着他。老和尚如炬目光像一把利剑刺得丁小卫心里一阵疼痛。与其说是疼痛不如说是惊恐，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几乎把他丁小卫看得体无完肤。此时此地，丁小卫真的有点害怕，他转过佛龛，眼睛虽然不再阅读佛经偈语，心却有点乱乱的。关明雷跪在老和尚面前抽了一签。老和尚云里雾里给他解读签上的文字。丁小卫侧耳倾听，似乎在说：关明雷一副官相，本应入仕为官，但耳薄唇厚，心猿意马，见色忘命，守不住清规戒律，纲常伦理，耐不住平静岁月，丰衣足食，总想轰轰烈烈，一鸣惊人。空有鲲鹏鸿鹄之志，恨无追日摘月之力，只落得胸怀大志，身无分文，注定要想锦衣玉食，必须游走江湖。以三寸不烂之舌，铤而走险，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赤裸裸来到人世，还要赤裸裸离开人世。家有黄金万两，一天只吃三顿饭，家有广厦万间，一夜只睡三尺床等等。丁小卫听了不觉暗笑，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过是骗钱而已，想不到清净佛门也充满欲望和铜臭。关明雷听得心花怒放，肆无忌惮大笑不止，把禅房震得尘埃纷落。关明雷喊丁小卫去抽签。丁小卫不肯。不料，老和尚收起签子，藏到身后。
丁小卫奇怪，偏走上前要抽一签。老和尚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求天求地、求神求佛，不如求自己，骗天骗地，骗神骗佛，不能骗自己，施主近来心烦意乱，欲求不得，欲罢不能，心存真伪，口不能言，强装笑靥，羞言贪色，百般奉迎，为己所不欲，替他人作嫁。假作真时真亦假。处处设防防骗局，时时精心织骗局。骗者被骗，被骗者骗人。你骗我，我骗你，怎一个骗字了得，只不过心照不宣，装聋作哑。因为，人世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而当今天下财富公私共处。为公者骗，光明正大，于己无损，理直气壮；为私者骗，明火执仗，于人无害，心安理得。公私合骗，一切游戏而已。施主辨真伪而不愿去伪存真，编织骗局而与骗者为伍。皆因心疼头上乌纱，担心脚下路滑，铤而走险，掩耳盗铃，不知施主能走多远？”老和尚说完目光直逼丁小卫。丁小卫早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无地自容，暗暗佩服老和尚的眼力，默默为自己的处境叫苦。他受不了老和尚神秘莫测的目光，说了句：“一派胡言！”老和尚笑不露齿说：“骗行天下，何处逃生。但愿施主弃暗投明，择善而从。”丁小卫更不高兴，说：“我一向光明磊落，坦荡做人，无暗何须弃暗，从善何须择善。”老和尚又笑不出声地说：“与其浑浑噩噩被骗，不如正正当当行骗。”丁小卫怒火中烧，想上去一脚踢翻老和尚。关明雷搂过他的肩膀走出禅房。丁小卫悻悻地回头看，发现已不见了老和尚。回市区路上，丁小卫没跟关明雷说一句话，脑子里反复回想起关明雷一下午的言行，发觉关明雷不同一般，不仅参透人生，而且对为官之道似乎也了如指掌。关明雷究竟是什么角色？丁小卫开始重新审视关明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