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西、刘大山等几个上访农民早被安排在那里过了两天舒舒服服的日子。办事处不大，只一栋小楼，一个窄窄的小院。丁小卫没心思在京城逗留，见了人就想赶上车，往回赶。马克西一看到丁小卫的第一句话就是：“那天没揍死你，你把我家房子就给扒了，早知道把你往死里揍。”丁小卫听得气不打一处来，但又不能发火，心想，在这皇城脚下，有党中央做靠山，你胆大包天，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等到了白水，看有你的好日子没有，不整你吐血我不姓丁。丁小卫脸一寒，又强装笑脸说：“马老，马市长不是给你说了吗，把你们改造成汽车工人，结束世世代代地里刨食的命运，你怎么不承马市长的情，又跑北京来闹事呢。”马克西说：“噢，只许你扒咱们房子，不准咱们讲话。白水没有咱老百姓说话的地方，咱到北京来说，看看天底下到底有没有王法。”刘大山蓬头垢面像头狮子眼睛红红的，冲丁小卫吼：“咱们不来北京，你能到北京来找咱们吗？告诉你，八抬大轿也抬不走我。哪个龟孙子扒了我的房子，不再原样给我盖起来，我刘大山就不回去，死也死在北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丁小卫发火了。本来蹲在地上的刘大山站起来，向丁小卫直逼过去，目光喷火，步步紧逼，丁小卫连忙后退，颤抖地说：“你想干什么？”刘大山从牙缝里挤了一句，“你不让老百姓有安生日子过，咱们就叫你下台。别看你整天人五人六的，叫你当老百姓还没我这能耐。”说着向丁小卫举起攥紧的黑乎乎的拳头。丁小卫趔趄到一边，收回直视的目光，他发现，他的权力离开白水就苍白无力，在京城更显渺小。看来，要弄走这几个农民还不容易，软硬不吃，神仙也没办法。 第二天，马跃进电话催丁小卫快快回来，不要借机游山玩水。丁小卫有苦难言。他和信访局长、办事处主任研究，决定分头做工作。他找马克西谈。马克西回答很干脆：“我等一句话，马上就回。放心，咱们不想在北京安家落户，打万年桩。”“你等哪句话？”“这与你无关。”“是不是要大道汽车工业城停建？首先我告诉你，不可能。白水要走工业化的发展道路，这是任何人也无法阻挡的历史潮流。”马克西不屑一顾。有手机响了，丁小卫掏出自己手机看，发现不是他的手机响的，那么是马克西身上的了。马克西先是愣神，再就是慌忙在怀里掏手机。丁小卫好笑，上访老头也有手机？马克西双手抱着打开的手机跑出门，那架势像抱个金娃娃。
马克西接完手机后跑到其他几个上访农民那里大声喊：“走，回家。”“神经病！”丁小卫嘀咕一句，他们兴师动众分化瓦解工作刚开头就结束，没劲。思想工作赶不上一个手机电话，是什么电话这么神乎其神？丁小卫想知道，但没法知道。既然上访的答应回家了，还有什么不好办的，上车走吧。可是，丁小卫依然想不通，马克西接的什么神秘电话，这么轻而易举地把几个顽固不化的家伙给打发了？马克西眼睛看着丁小卫，神秘兮兮地对刘大山说：“看吧，有好戏看喽。”丁小卫听得一清二楚，但一点没被吓倒，他打发马克西赶快收拾上车。“急什么，还有人要跟你说话哩。”“谁？”“我。”应声走进一个人。丁小卫一看是郝为民，上前抓住他的手，红着脸说：“对不起，郝书记，一到北京来就想去向你汇报工作，可是没走开。”“你还能想到我？要不是我来得快，怕是你早出北京城了。”郝为民是个小个子，但一脸的威严，说话掷地有声，听得丁小卫一身汗。丁小卫明白马克西接的是谁的电话了，同时也似乎明白几个农民能在北京过舒服日子，很有可能与郝为民有关。他知道问题严重了，规规矩矩站在坐下的郝为民面前，小学生似的等着他的批评。郝为民正视着丁小卫说：“丁主任，马跃进推荐你下乡时，我是同意的，我印象中你是一个很书生气的人，没想到你变得如此之快。你说说，你的所谓大道汽车在哪？那个亿万富翁关明雷是个什么货色？”丁小卫目光像光天化日之下被剥光了衣服，无处藏身，他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子丑寅卯，本来在白水大庭广众之下振振有词的话，在郝为民面前一下子变成不堪一击的谎言，实在难以启齿。他身上的衣服全汗透了，有点站立不住。郝为民穷追不舍，说：“小卫呀，你成了马跃进追求虚假政绩的工具了，你自己还蒙在鼓里。他马跃进要干什么，连老百姓都看得清清楚楚，无非是弄虚作假，造成轰动效应，赶快坐上书记的位置。你丁小卫怎么就一点头脑没有，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我真的不知道。”丁小卫透出一口气回答。“不，我看你不是不知道，是想浑水摸鱼，达到自己的个人政治目的。”郝为民一针见血指出。丁小卫有点焦头烂额，无地自容。“作为年轻干部，要一身正气，敢于坚持真理，敢于说真话，这样才能对国家对人民有益，也能对自己负责。
可是，你却认为，当官就是靠糊弄上级，鱼肉百姓发迹，错了！立党为公，执政为民，不是一句简单的口号，有着实实在在的深刻内涵，值得我们党员干部践行一辈子。一个对人民负责的干部，人民也会记住他，否则就会遭到人民的唾弃。你看看，老马、老刘这些祖祖辈辈没出过远门的农民，他们真的没事找事到北京来告你们，不是让你们给逼得走投无路，他们吃饱了撑的？多好的老百姓啊，我们都是从他们中间走出来的，能眼睁睁去蹂躏他们。我们良心何在，党性何在，人性何在！”郝为民话没说完，只听哇——一声，马克西突然大哭，接着刘大山也啜泣起来，几个农民一起掉泪。一阵沉默。丁小卫找来湿毛巾给几个农民。郝为民站起来，搂过丁小卫的肩膀向门外走，边走边说：“小卫呀，我们要有正确的政绩观，说话办事，量力而行，心里要始终想着百姓，不能总想着自己升官发财，不顾百姓死活。事实上，实事求是地工作，坦坦荡荡，最轻松，只有弄虚作假才整天提心吊胆，累得不行。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有。”丁小卫承认。“回去以后告诉马跃进，开发区可以引进一些资源型、劳动密集型企业，不必要贪大求洋。关于那个大道汽车工业城，我觉得应该寿终正寝了。我正通过有关方面对关明雷这个人进行调查，不过你暂时不要说出去，防止打草惊蛇。”丁小卫背上直出凉气，他隐约感到他稀里糊涂钻进一个权力之争中，而且，他还稀里糊涂站错了队，他成了马跃进的帮凶。他该怎么办？郝为民一直等着送他们上车。马克西等几个农民感激涕零。丁小卫恨不得一步跨到白水，上了车，他挥手与郝为民道别后，长出一口气，闭上眼睡了。他哪能睡得着啊，脑子里一锅开粥似的，沸腾着，可一点头绪也理不出来。几个月来，他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地跟在马跃进身后，冲锋陷阵，任劳任怨，做了许多违心的事，说了多少违心的话，自己也记不清了。他这次到北京，是第二次，本该好好看看北京的变化，可他一点心情没有，直感到头晕眼花，身心疲惫，太累，他真的太累了。
可马克西、刘大山他们不累，一路上欢天喜地的，互相交流在北京的见闻，嘲笑城里人的小气和少见多怪。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别看他现在闹得欢，水心将来拉清单，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好戏在后头哩，有他哭的日子，天一句地一句，头一句脚一句的。丁小卫听出来，无非是说他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才不管他们的胡说八道，谅他们也反不了天。回到白水，丁小卫则马不停蹄、风尘仆仆赶去向马跃进作了简单的汇报，就回管委会了。他不想再多说什么，他对不可收拾的局面实在无法控制了。郝为民的话记忆犹新，何去何从，他矛盾极了。工作人员向他报告，听说中央电视台记者来采访圈地建工业城的事。丁小卫咯噔一下，莫非马克西等的就是他们的电话？消息可靠吗？丁小卫高度紧张，因为，如果大道汽车工业城的事捅到全国，那事可就闹大了，而且，近来对这园区那开发区查得特别紧，千万不能当一个反面典型。他急得团团转，不住说：“他们在哪？在哪？”“听说到白水几天了，还没浮出水面。”“明察暗访？”丁小卫更加感到事情严重。这是一个重要情报，他必须马上报告马跃进。马跃进对他的惊惶失措大为不满，在电话里训斥他：“慌什么，慌什么，天塌不下来，要正确对待舆论监督，允许不同的声音存在，我刚接到关老板的电话，他们的首批资金三千万已经到账了，我让工行查过了，的确是到账了。钱，这是实实在在的；人，真假暂且不论。有了钱，就能干成事情，等大道汽车下线了，一切非议不攻自破。至于现在有这样那样的看法，众口难调，管不了那么多。要想不担风险，最好是什么事也别做，整天坐而论道，夸夸其谈。但是，实干兴邦，清谈误国呀，为政一方，能那么不负责任吗。”可丁小卫越听越觉得马跃进在夸夸其谈，他迫切想得到一个明确的指示：“大道汽车工业城还建不建？”“建。一刻也不能停，再错过这一轮加快发展的大潮，白水就要拖全国的后腿了。”“那么，记者来采访怎么办？”“欣然接受，热情接待。我们领导干部要学会与新闻界朋友打交道，不要视记者为洪水猛兽，他们也是人嘛，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嘛。许多事情在于关系的融洽与否，搞僵了，曝你的光，砸你的饭碗，搞融洽了，正面宣传一下，不是好事吗？”“可我隐约感到，他们不是冲着正面宣传来的。”“不管怎么说，一往无前干下去，有责任我担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