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下过雪之后最近的天气一直很好，傍晚时分推开办公室的窗户，凉凉的空气迎面扑在脸上舒服极了。遥远的天边布满火一样热烈的云彩，鸽群拖着长长的哨音从头顶掠过，这让我想起慧敏妈妈说过的话。也是在一个冬天的傍晚，我们四个结伴出门回来去慧敏家吃晚饭，不知是谁挑起了如果下辈子不能再做人我们做什么的话题，靳征说真的不能再做人他想做猴子，离人近一点，陈喆想去做一棵大树，伫立在悬崖的顶端迎风招展，慧敏想做金鱼，安静又美丽，我的梦想则是做一只鸟，自由自在……慧敏妈妈正笑吟吟地端来一碗罗宋汤，“做鸟好，”她说，“你们说的这个话题我在年轻的时候也想过要是下辈子不再做人做什么，我跟左娟想的一样，做只鸟儿，今天飞到这儿明天飞到那儿，哦，对了，鸽子就挺好，公园、山林、哪都能去，我呀，我要是死了就去跟阎王爷好好说说，让我托生成鸽子，要是你们抬头看，一群鸽子飞过去，保不齐就有我……”慧敏妈妈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我们当时还笑话她，说她有职业病把我们当成幼儿园小孩给我们讲故事。而今再想起那情形，只觉得心酸，特别想掉眼泪，生活真的特别残酷，即使生离死别在我生活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想起这些还是不免一下一下地心疼。
陈喆在我即将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打来电话，告诉我靳征已经搬着家当去了慧敏家。听到这消息我并没有半点惊讶，反而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人人都说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其实不一定，有时候再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未尝不是更好的办法。至于林静芬阿姨，她跟我妈一样都是喜欢对抗的人，遇到不顺心的事儿，她们会挣扎、反抗，一下、两下、直到头破血流之后发现所有的对抗都是徒劳的，她们会默默地接受现实。关于这些生存的技巧有些人生来就会，而有一些愚钝如我母亲和林阿姨这样的却总是在兜兜转转之后才不情愿地面对现实。慧敏妈妈在许多生活琐事上都不及我妈精明，同样的东西通常我妈只需要慧敏妈妈一半的价钱就能买回家，然而她从来不会因为这种事动气，即使有人使她不悦，她也从不没完没了的抱怨什么，挥挥手就过去了，慧敏妈妈常说，生气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相比之下林静芬阿姨和我妈这类人就像个炮仗，有一点儿火星儿就能炸起来，要怪就只能怪她们的性格太刚强，幸好，在撞过南墙以后她们还懂得回头。
自从跟我妈说过了宋大夫追我的事儿，她就一直保持着亢奋。上午还在电话里戚戚哀哀诉说对慧敏妈妈的想念，傍晚的时候又开始兴奋地追问我跟宋雪宁的进展。我是在走出住院楼的时候接到她电话的，上来就问我宋大夫下班了没有，我说宋大夫到上海开会去了没上班，她追问什么时候回来，我一下就烦了，“不是您什么意思呀？你找他有事儿？”说实话我真怕她的这种神神叨叨的特质遗传到自己身上。
“可不找他有事儿么，我不得请他到家里吃顿饭跟他交流交流思想么？”
这真叫我哭笑不得，“妈，你只是一个退休在家的妇女，你能跟宋大夫交流出什么来？还请人吃饭？就您现在做饭的水平，我跟我爸都快吃出胃病来了，妈我对你没别的奢望，我的事儿也用不着你操心，您要是真能跟家好好的做那一天三顿饭，就算帮了我大忙了。”
“左娟你要这么说话就太伤人了，你当在家请人吃顿饭那么容易呐，要不是为你的终身大事我能请他来家吃饭？你别逗了。”
“妈我谢谢你了，我的事儿不用你操心，再说了八字还没一撇呢，他看上我我还不一定看上他呢。”
“你没看上人家那天回来说得那么眉飞色舞的？我跟你说左娟，这事别不好意思，你要是早点跟宋大夫把这事儿定下来，我跟你爸就得烧高香……”
“行了，行了，回家再说吧。”走到医院门口我看见王小东在车里对我招手便挂了电话。
他从车上下来呵呵笑着，“你这电话真够忙的。”
“我妈让我回去吃饭。”我猜想他会叫我出去吃饭故意这么说。
“不是说好了我请你吃饭的嘛。”我敢肯定他知道我说了瞎话，否则他不会那么从容地看着我。“走吧，上车。”
白天的事情让我心里很不痛快，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冲动所怀的歉意，我不会不依不饶，可是，我的确有点记仇，不想就这么算了。人人都有欺软怕硬的毛病，既然我看起来像个软柿子关键时刻就必须做点得理不饶人的事，这样至少能挽回点面子。
“我……”我做出为难的样子，“我妈等着我吃饭呢，我得回去。”
“干嘛呀，你怎么也开始劲儿劲儿的，走吧，我这都等你一个多钟头了，吃饭的地方我也都定好了。”
“别那么客气，不就是替你弄了张病床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有两个同事从旁边走过，先是对着我挤眉弄眼趁我不注意又在我的背后很掐了一把疼得我龇牙咧嘴，“讨厌！”我对着她们的背影喊到。两个人哈哈大笑，头也不回地朝前走，“明天别让我见着你们！”再转过脸来，王小东显得有些不自在了。
“没劲了啊，我这诚心诚意的……”他突然停下了要说的话，转身看向身后的马路。马路的不远处是一个过街天桥，一个女人凄厉的尖叫声从那传过来，“抢东西，有人抢东西——”离她几米远的地方一个男人疯狗似的往这边跑过来，那女人一边叫喊一边奋力追赶，路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那抢东西的男人已经跑出去了老远。
眨眼的功夫，那男人已经跑下了天桥，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把刀来，一边跑着一边夸张地挥动手臂大叫着：“别拦我，让开！谁拦我他妈弄死谁！”前面的路人下意识里纷纷躲闪着，等他跑过去之后又像那个被抢的微微发胖的妇女那样奋力追赶。
电影里才能看见的场景就在眼前上演，我被吓傻了，想跑却迈不动步，两条腿都不听使唤。眼看那不要命的家伙越来越近，我不由自主啊啊啊的大叫起来，只觉得一只手拉住我的衣领将我远远甩了出去。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已经不见了王小东，我知道他肯定跟着人们一起追上去了，于是也跟着往前跑去，追赶的人群停在了前面几十米的地方，那是一个拐角，流氓强盗被逼在墙角手里晃着尖刀还在顽抗，王小东和另外两个小伙子已经把他包围，正一点点朝他靠近。
“滚，滚蛋！谁再靠近一步老子就弄死他！”一边说着，他对着王小东划去一刀。
“王小东小心！”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抓住他！你抓住他我请你吃饭！”
“对，抓住他我请你吃两顿！”有人跟着起哄。
围观的人群也越来越多，我被挤到人群的最后边，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会儿只觉得前面的人群一阵骚动，接着有人大喊着“抓住了，抓住了。”
此时，几辆警车呼啸而来，人们七手八脚把那流氓送到警察手里的时候那个被抢的妇女突然拉着王小东再次尖叫起来，“血！天呐！流血了！你没事吧兄弟，快，快，医院！”
我慌忙冲上去看个究竟，只见王小东左臂的衣服被划了一刀，血已经渗出来，哩哩啦啦滴在地上。
看见我过来他扬起眉毛，“说话得算数，你请客啊。”
我白了他一眼，“先回医院。”
他们总说女人身体里蕴含着巨大的母性，一旦被激发出来就不可收拾。以前我可没觉着，从王小东受伤的那一刻开始我信了。我拉着他跑到急诊去处理伤口，脱掉衣服，他左臂上被划出两寸来长的一道口子，不算很深也够他疼的了。急诊的护士我认识，一边用酒精擦拭着伤口一边问，“这怎么弄的呀，跟人打架啦？”她那边没事儿人似的跟我聊着天，王小东头上已经疼得冒了冷汗。
“轻点儿，轻点儿。”他求助地看向我。
“忍着点儿，一会儿就好。”同事一边说一边也看向我，“伤口太长了，得缝针。”
“缝。”我一边点着头一边上前扶住王小东的胳膊，另一只手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忍着点儿疼，缝两针，好得快。”
“要是不缝呢？别缝了吧，我晕针。”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不缝就死了，看不见明天早上的太阳。”
急诊护士听了“扑哧”一声乐出来，“左娟儿，没你这么吓唬人的。把人家当三岁小孩蒙呐。”
“你们护士心都特狠，左娟更狠，早我就看出来了。”王小东紧着敲锣边儿。
急诊护士走到他身边，一边抬起他的胳膊一边乐呵呵地说到，“怎么样，现在知道厉害了吧，后悔找个护士谈恋爱了吧。”
“我可没跟他谈恋爱，我是走到医院门口看见他见义勇为的一幕，心想别让英雄流完血就被人民遗忘了，这才把他带回来。”
“你就编吧。”王小东白了我一眼。
急诊护士不再说话，准备要缝针的各种器械等着值班医生过来。她把王小东的脑袋推向一边，“别看，放松点儿。”
“不行，我紧张。”他一把抓住我的衣角，“左娟，帮个忙，捂着点儿我眼睛。”
我站到他身后一只手盖住他眼睛，另一只手被他紧紧攥着，能清晰感觉到他在发抖。“放松，放松，一会儿就好了。”
急诊护士看了我一眼，不怀好意地笑着扬扬手里的针，爬在我耳朵边上小声儿说，“我也不狠宰你，明天中午一顿火锅怎么样？”
“两顿，两顿。”我讨好地对她笑。
“这还差不多。”
等医生把伤口处理完从急诊出来已经过了晚上九点，走到医院门口我说太晚了就在门口的小饭馆随便吃点什么吧，王小东点点头说好马上又摇摇头说他有点不放心小毛，想先去病房看看她以后再去吃饭。说实话，这让我心里非常不高兴，再怎么说我也陪了你一大晚上，况且你等在医院门口的时候也说是专门为了请我吃饭，怎么到了这会儿还放不下小毛。心里虽这么想，我可没表现出来，言不由衷地说应该先去看看小毛，她一个小姑娘恐怕有好多事应付不过来。听到我这么说，王小东转过身来定定看着我好长时间，然后轻轻吐出两个字，“谢谢。”
我们来到病房的时候小毛正一个人在走廊的长椅上坐着。苍白的灯光底下她的胳膊支在腿上双手捧着脸显得孤独而无助。
“小毛。”
听见王小东的声音，小毛猛地仰起脸来，瞬间泪流满面，一下扑进他怀里嘤嘤嘤地哭起来。
王小东抱着她，轻轻拍打她的肩膀，“没事儿没事儿。”一边说着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是我站在那感觉到有点尴尬。
“你哥怎么样了？”
“打了针，刚睡着。大夫说明天早上就可以做手术了。”她发现了王小东手臂上的伤口，紧张得不行，“呀，你这……怎么弄的？”
“没事儿，碰了一下。”
“在哪儿碰的，疼不疼？流了好多血吧。”
“瞧你说的，流点儿血怕什么的，不疼了早不疼了。你晚上吃饭了没有？”
“我不饿。你吃了没有，我不在家也没人给你做饭，你可得好好吃饭。”
“甭担心我，这几天你把你哥照看好就行了。”
他们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把我晾在了一边儿，我就在王小东身后站着，想着说句话？真插不上嘴，不说话？心里实在窝火，太他妈欺负人了，再怎么说我也帮了你们那么大的忙，我不用你们说点子虚头八脑感激的废话，你们也别拿我当空气呀，就算一根电线杆子戳你们身边，你好歹也该瞧我一眼吧。我越想越气，干咳了一声提醒他们我的存在，“小毛一个人在这也挺让人不放心的，我看你就跟这吧。”
他想了想点点头，“你看今天本来是要请你吃饭的。”
“饭什么时候不能吃啊，病人要紧。”
“嗯。”他再次点点头，“那明天我等你下班。”
“再说吧。”我转向小毛，“我先回去了，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麻烦你了。”她的声音很轻，眼睛红红的，可是她投向我的目光却很复杂。
一般来说做了好事以后的人会长久沉浸在一种荣誉感很强的情绪之中，我却不然，走出医院我窝了一肚子的火儿，心中莫名其妙地恼怒。王小东的车还停在医院门口的便道上，从旁边经过的时候我狠狠踢了一脚，踢完那一脚我愣了一下，问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幼稚的行为，进而更深刻的问自己为什么会对王小东今天的所作所为如此愤恨，我在忽然之间有种脸红心跳的感觉，我怀疑自己爱上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