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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卷十二(1)

细柳

细柳娘,中都之士人女也。或以其飘嬝可爱,戏呼之“细柳”云。柳少慧,解文字,喜读相人书。而生平简默,未尝言人臧否。但有问名者,必求一亲窥其人;阅人甚多,俱言未可,而年十九矣。父母怒曰:“天下迄无良匹,汝将以丫角老耶?”女曰:“我实欲以人胜天;顾久而不就,亦吾命也。

今而后,请惟父母之命是听。”时有高生者,世家名士,闻细柳之名,委禽焉。既醮。夫妇甚得。生前室有遗孤,小字长福,时五岁,女抚养周至。女或归宁,福辄号啼从之,呵谴所不能止。年余,女产一子,名之长怙。生问命名之义,答言:“无他,但望其长依膝下耳。”女于女红,疏略常不留意;而于亩之南东,税之多寡,按籍而问,惟恐不详。久之,谓生曰:“家中事请置勿顾,待妾自为之,不知可当家否?”生如言,半载而家无废事,生亦贤之;一日,生赴邻村饮酒,适有追逋赋者,挝门而谇遣奴委之,不去,乃趋童招生归。隶既去,生笑曰:“细柳,今始知慧女不若痴男耶?”女闻之,俛首而哭。生惊挽而劝之,女终不乐。生不忍以家政累之,仍欲自任,女不肯。晨兴夜寐,经纪弥勤。每先一年,即储来岁之赋,以故终岁未见催租者一至其门。又以此法计衣食,由此用度益舒。于是生乃大喜,尝戏之曰:

“细柳何细哉:眉细、腰细、凌波细,且喜心思更细!”女对曰:“高郎诚高矣:品高、志高、文字高,但愿寿数尤高!”村中有货美材者,女不惜重价致之;价不能足,又多方乞贷于戚里。生以其不急之物,固止之,卒弗听。

蓄之年余,富室有丧者,以倍资赎诸其门。生因利而谋诸女,女不可。问其故,不语;再问之,莹莹欲涕。心异之,然不忍重拂焉,乃罢。又逾岁,生年二十五,女禁不令远游,归稍晚,童仆招请者相属于道。于是同人咸戏谤之。一日,生如友人饮,觉体不快而归,至中途坠马,遂卒。时方溽暑,幸衣衾皆所夙备。里中始共服细柳娘智。福年十岁,始学为文。父既殁,娇情不肯读,辄亡去从牧儿遨。谯诃不改,继以夏楚,而冥顽如故。母无奈之何,因呼而谕之曰:“既不愿读,亦复何能相强?但贫家无冗人,便更若衣,使与童仆共操作,不然,鞭挞无悔!”于是衣以败絮,使牧豕,归则自掇陶器,与诸仆啗饭粥。数日,苦之,泣跪庭下,愿仍读。母返身向壁,置不闻。不得已,执鞭啜泣而出。桁无衣,足无履,冷雨沾濡,缩头如丐。里人见而怜之。纳继室者,皆引柳娘为戒,啧有烦言。女亦稍稍闻之,而漠不为意。福不堪其苦,弃豕逃去;女亦任之,殊不追问。积数月,乞食无术,憔悴自归;不敢遽入,哀求邻媪往白母。女曰:“若能受百杖,可来见;不然,早复去。”

福闻之,骤入痛哭,愿受杖。母问:“今知改悔乎?”曰:“悔矣!”曰:“既知悔,无须挞楚,可安分牧豕,再犯不宥!”福大哭曰:“愿受百杖,请复读。”

女不听,邻妪怂惥之,始纳焉。濯发授衣,令与弟怙共师。勤身锐虑,大异往昔,三年游泮,中丞杨公,见其文而器之,月给常廪,以助灯火。怙最钝,读数年不能记姓名。母令弃卷而农。怙游闲惮于作苦。母怒曰:“四民各有本业,既不能读,又不能耕,宁不沟瘠死耶?”立杖之。由是率奴辈耕作,一朝晏起,则诟骂之。而衣服饮食,母辄以美者归兄。怙虽不敢言,而心窃不能平。农工既毕,母出资使学负贩。怙淫赌,入手丧败,诡托盗贼,连数以欺其母。母觉之,杖责濒死。福长跪哀乞,愿以身代,怒始解。自是一出门,母辄探察之。怙行稍敛,而非其心之所得已也。一日,请诸母,将从诸贾入洛,实借远游以快所欲,而中心惕惕,惟恐不遂所请。母闻之,殊无疑虑,即出碎金三十两,为之具装;末又以铤金一枚付之,曰:“此乃祖宦囊之遗,不可用去,聊以压装,备急可耳。且汝初学跋涉,亦不敢望重息,只此三十金得无亏负足矣。”临行又嘱之。怙诺而出,欣欣意自得。至洛,谢绝客侣,宿名娼李姬之家。凡十余夕,散金渐尽,自以巨金在,初不以空匮自虑;及取而斫之,则伪金耳。大骇失色。李媪见其状,冷语侵客。怙心不自安,然囊空无所向往,犹冀姬念夙好,不即绝之。俄有二人握索入,骤系项领。惊惧不知所为。哀问其故,则姬已窃伪金,去首公庭矣。至官,不能置辞,梏掠几死。收狱中,又无资斧,大为狱吏所虐,乞食于囚,苟延余息。初,怙之行也,母谓福曰:“记取二十日后,当遣汝之洛。我事繁,恐忽忘之。”福请所谓,黯然欲悲,不敢复请而退。过二十日而问之。叹曰:

“汝弟今日之浮荡,犹汝昔日之废学也。我不冒恶名,汝何以有今日?人皆谓我忍,但泪浮枕簟,而人不知耳。”因泣下。福侍立敬听,不敢研诘。泣已,乃曰:“汝弟荡心不死,故授之伪金而挫折之,今度已在缧绁中矣。中丞待汝厚,汝往求焉,可以脱其死难,而生其愧悔也。”福立刻而发;比入洛,则怙被逮已三日矣。即狱中而望之,怙奄然面如鬼,见兄涕不可仰。福亦哭,时福为中丞所宠异,故遐迩皆知其名。邑宰知为怙兄,急释之。怙至家,犹恐母怒,膝行而前。母顾曰:“汝愿遂耶?”怙零涕不敢复作声。福亦同跪,母始叱之起。由是痛自悔,家中诸务,经理维勤;即偶惰,母亦不呵问之。凡数月,并不与言商贾。怙欲自请而不敢,以意告兄。母闻而喜,并力质贷而付之,半载而息倍焉。是年,福秋捷,又三年登第,弟货殖累巨万矣。邑有客洛者,窥见太夫人,年四旬犹若三十许人,而衣妆朴素,类常家云。

异史氏曰:“黑心符出,芦花变生,古与今如一丘之貉,良可哀也!或有避其谤者,又每矫枉过正,至坐视儿女之故纵,而不一置问,其视虐遇者几何哉?独是日挞所生,而人不以为暴;施之异腹儿,则指摘从之矣。夫细柳非独忍于前子也,然使所出贤,亦向能出此心以自白于天下?而乃不引嫌,不辞谤,卒使二子一贵一富,表表于世。此无论闺闼,当亦丈夫之铮铮者矣!”

画马

临清崔生,家屡贫。围垣不修。每晨起,辄见一马卧露草间,黑质白章;唯尾毛不整,似火燎断者。逐去,夜复来,不知其所自至。崔有善友,官于晋,每欲往就之,而苦无健步,遂捉马施勒,乘之而去。嘱家人曰:“倘有寻马者,当如晋以告。”既就途,马骛驶,瞬息百里。夜不甚啖刍豆,意其病,次日紧衔不令驰;而马啼嘶喷沫,健怒如昨。复纵之,午已达晋。时骑于市廛,观者无不称叹。晋王闻之,以重直购之。崔恐为失者所寻,以故不敢售。居半年,家中无耗,遂以八百金货于晋邸,乃自市健骡以归。后王以急务,遣校尉骑赴临清。马逸,追至崔之东邻,入门不可复见。索诸主人。

主人曾姓,实莫之睹。及入其堂,见壁间挂子昂画马一帧,内一匹马色浑似,尾处为香炷所烧,始悟马,画妖也。校尉难复王命,因讼曾。时崔得马资,居积盈万,自愿以其直,代曾付校尉而去。曾甚德之,而不知即当年之售主也。

局诈

某御史家人,偶立市间,有一人衣冠华好,近与攀谈。渐问主人姓字,又审官阀,家人并告之。其人自言:“王姓,贵主家之内史也。”语渐款洽,因曰:“官途险恶,显得皆附于贵戚之门,尊主人所托何人也?”答言:“无之。”王曰:“此所谓惜小费而忘大祸者也。”家人曰:“何托而可?”王曰:

“公主待人以礼,又能覆翼人。某侍郎亦仆阶进。倘不惜千金贽,见公主当以非难。”家人喜,问其居止。便指一门曰:“日同巷不知耶?”家人归告御史。御史喜,即张盛筵,使家人往邀王。王欣然来。筵间道公主情性,及起居琐事甚详。且言:“非同里之谊,即赐百金赏,不肯效牛马。”御史益佩戴之。临别订约。王曰:“公但备物,仆乘间言之,旦晚当有以报命。”越数日始至,骑骏马甚都。谓御史曰:“可速治装行。公主事大烦,投谒者踵日相接,自晨及夕,常不得一闲。今得少隙,宜急往,误则相见无期矣。”御史乃出兼金重币,从之而去。曲折十余里,始至公主第。下骑祗候。王先持贽入,久之出,宣言:“主召某御史。”即有数人接递传呼。御史伛偻而入,见高堂上坐丽人,姿貌如仙,服饰炳耀;侍姬皆著锦衣,罗列成行。御史伏谒尽礼。传命赐坐檐下,金碗进茗。主略致温旨,御史肃而退。自内传赐缎靴貂帽。既归,深德王,持刺谒谢,则门閤无人。疑其侍主未复。三日三诣,终不复见。使人询诸贵主之门,则高扉扃锢。访之居人,并言:“此间从无贵主。前有数人僦屋而舍,今去已三日矣。”使反命,主仆丧气而已。

副将军某,负资入都,将图握篆,苦无阶。一日,有裘马者谒之,自言:

“内兄为天子近侍。”茶已,请问云:“目下有某处将军缺,倘不吝重金,仆嘱内兄游扬圣主之前,此任可致,大力者不能夺也。”某疑其唐突涉妄。其人曰:“此无须踟蹰。某不过欲抽小数于内兄,于将军锱铢无所望。言定若干数,署券为信。待召见后方求实给;不效,则汝金尚存,谁将怀中而攫之耶?”某乃喜,诺之。次日复来,引某去见其内兄,云:“姓田。”烜赫如侯家。某参谒,殊傲睨不甚为礼。其人持券向某曰:“适与内兄议,率非万金不可,请即署券尾。”某从之。田曰:“人心叵测,事后虑有翻复。”其人笑曰:“兄虑之过矣。既能予之,宁不能夺之耶?且朝中将相,有愿纳交而不可得者,将军前程方远,应不丧心至此。”某亦力矢而出。其人送之,曰:

“三日即复公命。”逾两日,日方西,数人吼奔而入,曰:“圣上坐待矣!”某惊甚,疾趋入朝。见天子坐殿上,爪牙森立。某拜舞已,上命赐坐,慰问殷勤,顾左右曰:“闻某武烈非常,今见之,真将军才也!”因曰:“某处险要地,今已委卿,勿负朕意,候封有日矣。”某拜恩出。即有前日裘马者从至客邸,依券兑付而去。于是高枕待授,日夸荣于亲友。过数日,探访之,则前缺已有人矣。大怒。忿争于兵部之堂,曰:“某承帝简,何得授之他人?”

司马怪之。及述宠遇,半如梦境。司马怒,执下廷尉。始供其引见者之姓名,则朝中并无此人。又耗万金,始得革职而去。异哉!武弁虽。騃,岂朝门亦可假耶?疑其中有幻述存焉,所谓“大盗不操矛弧”者也。

李生,嘉祥人,喜琴。偶适东郊,见工人掘土得古琴,遂以贱直得之。

拭之有异光,安弦而操,清烈非常。喜极,若获拱璧,贮以锦囊,藏之密室,虽至戚不以示也。邑丞程氏,新莅任,投刺谒李。李故寡交游,而以其先施故,报之,过数日,又招饮,固请乃往。程为人风雅绝俗,议论潇洒,李悦焉。越日,折柬酬之,欢笑益洽。由是月夕花晨,未尝不相共也。年余,偶于丞廨中,见绣囊裹琴置几上。李便展玩。程问:“亦谙此否?”李言:“非所长,而生平好之。”程讶曰:“知交非一日,绝技胡不一闻?”拨炉香。请为小奏。李敬如教。程曰:“大高手!愿献薄技,勿笑小巫也。”遂鼓“御风曲”,其声泠泠然,有绝世出尘之意。李更倾倒,愿师事之。自此二人以琴交。情分益笃。年余,尽传其技。然程每诣李,李但以常琴供之,未肯泄所藏也。一夕,薄醉。丞曰:“某新肄一曲,兄愿闻之乎?”为奏“湘妃曲”。幽怨若泣。李丞赞之。丞曰:“可恨无良琴;若得良琴,音调益胜。”李欣然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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