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陌认识林芝的原因很简单。
他到帝师的第一天拦住问路的人就是林芝。那天林芝穿着一条藏蓝色的牛仔齐膝裙，脚上穿着匡威经典款式的帆布鞋，并没有穿袜子，白净的小腿在阳光下散发着圣洁的光辉。上身是标准的学生打扮，白色的衬衣，明黄的丝巾在领子上打了一个好看的结。
在很久之后的一天，有人问陈陌为什么会记得如此的清晰。他说我也不知道，只是和她面对面的路过，他简单的问路，可是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统统的印在了脑中，他没有刻意记住，可没有刻意忘记。
后来陈陌和林芝逐渐熟悉起来。他们都是学校广播社的学生记者，只不过林芝负责采访，陈陌却是背着摄像机一路跟随。
陈陌说，每次一想起这些，他都会要一个人安静的想一会儿，因为过去的时间得越长，再回头想起来，有那么一些画面就会像被水汽晕开的油画，所有的人的光影都会带着柔和的晕边，让记忆变得不真实起来。
他没有等待的太久。
林芝同几个同学并肩走出校门，他立刻发了一条短信过去，“我在学校对面的广场等你。”
他看着林芝看了手机，便向着她的方向挥动手臂，林芝抬起头看见了，冲着他点了点头，和身边人说了几句什么，向他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看着她，开心地笑起来。
林芝选的牛排馆距离学校倒是不远，两人商量着不行过去，陈陌看着头顶越来越暗的雨云，心中祷告了几句莫要下雨。
走进餐厅的时候时间刚不过五点，他们选了一个不太容易被人看见的卡座。点餐的时候陈陌说要四分熟，林芝翻了翻菜单，告诉服务生要两份五分熟的肋眼。
“牛排哪里有四分熟的说法啦。”林芝没好气的笑道。
“我知道啊。”陈陌显得一脸无辜。
“知道你还乱点，你没看见刚刚那个服务员都想笑了吗？”
“可是这家店的三分不够熟，五分又有些过了，我只好选择四分了啊，”陈陌有些无奈的摊开手，“我给他说我要mediumrare你觉得他听得懂的概率有多少？”
“你还知道什么是mediumrare啊，看来也是个吃货嘛。”
然后都是些毫无意义的对话，在漫长的等菜过程中林芝开始抄笔记，她上课有些跟不上，只能选择在课后补。
“对了，上次数学诊断考试，你居然考了一百二十几分，我们班上最高才刚过一百一，数学老师说基本上是考的超纲的内容。你怎么办到的？”
陈陌哪儿敢实话实说，他心里其实很想告诉对方，你看我就是这么厉害啊，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什么时候我帮你补习吧，可是他张张嘴，却说出“运气好咯。”这样的话。
“我也觉得你是运气不错，你居然比乔楠考得还高，有些男生都猜你是不是作弊了。”
牛排陆续端上来，新鲜的肋眼牛肉烤的细嫩。话题似乎沉默了下去，林芝认真的切好一份牛排，然后换给陈默。
陈默赶紧说了一句谢谢，他对用刀叉吃东西始终不太习惯自如，没想到林芝竟然贴心的解了围。
在他心里面，林芝是他生命中第一个完美女性，是一个宜室宜家的好女孩形象。十六七岁时，陈默觉得人生在世的最大目标，莫过于娶了林芝。
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一点点希望，是因为在广播社里，林芝主动找他作为搭档，虽然他不太喜欢广播社的社长乔楠和他的几个手下，但是林芝邀请他时，他立即点头答应下来，他觉得这就如是命运。
看着林芝在那里认真娴静地一刀一刀切开牛排，她耳边的一缕卷发一上一下的跳动着，仿佛也挠得他的耳边也酥酥麻麻的痒了起来，他张开嘴想说林芝，有没有什么时候你觉得我这个人还是不错的……虽然这个问题真是傻的要命，但是陈陌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林芝没有听清，陈陌一激动着说出话来，又赶忙咕哝回去。
“没什么，我是说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学校里谁还不错？”陈陌心里的问句在嘴里大了一圈，换了一个方式说。
“你蛮八卦耶。”林芝放下手中的刀叉。
“哪有。”陈陌嘴上狡辩着。
“我也不知道呢。”林芝继续动手切着牛排，仿佛刚刚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你也听说了吧？”陈陌心里没底，只好换个话题继续说。
“你是说蜀山学院测试的事情。”林芝将盘子里的牛排切成均匀的条状，她微微翘起嘴来，像是小孩子一样的满足。
“很有趣么？”陈陌说，心里有些想嘲笑一下她的意思。
“啊，我只是习惯罢了，我又不是厨子。”林芝难得不好意思起来。
陈陌的心里动了一下：“你会不会去参加测试？”
“我从小时候开始每件事情都会被父母安排，”林芝斜靠在人造皮革质地的沙发上，低着头看着餐盘，“我的爸爸是大学教授，上海那边的一个学校。那时候他住在学校，我妈妈带着我住在家里，他很少有时间回来看我们，每次回来，都会给我留一大堆的功课，会指着我的成绩单对我说，你的英语需要提高10分，你的物理需要提高8分。他总是对我说，芝芝啊，侬要好好学习，知道吧，爸爸下次回来看到侬的成绩提高了，就给你买迪斯尼的娃娃。然后又给我报了兴趣班学习舞蹈美术和古筝，我对我小学时候的印象最多的就是每个周末我妈妈带着我在省城里各处跑，从南到北，从一个兴趣班赶下一个兴趣班，然后在很晚了才能赶回家里。”
“我可没那么多事，我记得我当时整天就喜欢在马路上闲逛，我熟悉这个城市里的每条街道，我家周围的每个公园，我父母早就不在了，没有人会来找我。”
“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舞蹈美术和古筝，再后来我就开始逃课了。”
“噢？那后来？”
“我当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逃课，现在想想，或许是为了告诉我爸爸我不想上那些兴趣班，让他知道光靠告诉我要努力学习当个乖乖女是没用的。现在我偶尔也会想，要长成为一个听话的人可真不容易。”
“你还算蛮不错啦。”
“你觉得我还不错？”
“至少表面看上去还是啊，如果你不说出来，谁又知道你经历过这些呢。”
“嗯，”林芝漫不经心地回应了，她揉了揉柔顺的头发，又说下去：“可是我逃了学不知道往那里去，不敢离学校太远，就跑到了学校后面的河边上，看挖沙的船在河上过来过去，一晃就是一下午，当时没有人陪着我，我就会拿着我爸爸给我买的那个米老鼠玩偶。”
“你也喜欢米老鼠么？”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那个娃娃……我曾经把它藏起来，在树林里或者在河边的沙石堆里，终于有一次我再也找不到它了，我不记得我把它放在了哪里，我使劲的跑啊找啊，找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我意识到我真的失去了那个米老鼠玩偶，一个人坐在那里哭了很久。”林芝的声音低惆，“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真的是很喜欢我爸爸买给我的那个玩偶，后来我想他是我一生里最重要的男人了。”
“嗯，然后呢？”陈陌觉得他无需多言，只需要扮演好倾听的角色。
“后来爸爸知道了我逃课，就狠狠地打了我，他说他不喜欢这样的女儿。可我那时候有些叛逆，他和我妈说的那些话我根本听不进去。他打我，我就跑出去，和学校里的一些学习不好的男孩混得很熟，他们带着我在学校周围瞎混，有时候夜都深了我们还在外面闹，就是不愿回家。每次爸爸都会忍不住出门来找我，找到了不适打就是骂，可是我总还是往外跑。”
“嗯。”
“再后来他就离开了我，永远的那种。”
陈陌心中一沉，没能接上话，林芝的头低垂下去，长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我想考到上海去，去我爸爸读书工作的那所学校，只是因为我想成为我爸爸那样的人。”她甩了甩头发。
“像你爸爸？”
“我知道他死了，不会再有人在深夜里来找我回家了，也不会有人给我买迪斯尼的玩偶。我就像个傻子一样，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一天一天地逃学混日子有什么意义，我意识到自己全都做错了。我忽然觉得就像爸爸那样活着很好啊，他心里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知道下一步该往什么方向，”林澜轻轻的摇头，“所以我回到了学校。要是我不读书，也许我会变成另外的一个人吧？像是那些整日混迹街头的那种女孩，过些年和一个混混结婚，每天吵吵闹闹的过日子，我妈肯定不会再管我，我不知道那样的生活会有怎样的终点。陈陌你说，那样的生活是不是太悲哀了一点？”
“说起来真是可笑，这些事情我从来谁都不愿意说的，为什么今天突然就想告诉你？”林芝忽然说。
“其实我也很衰啊，你想啊，要是你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生活，不顾一切地努力，费尽心机地独立。可是，你的努力你的奋斗是没有人来看的，没有人看着你渐渐地张大，学会很多的东西，你走在城市里面，自己都会去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那么努力地活着，活着有什么意义啊。突然有人告诉你，你还有一个亲戚，结过更糟，亲戚不过是看上了你每年能带来不菲的收入，你在他的眼里像摇钱树，像招财猫，可惜不像一家人。”陈陌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是心里一动，就这么说了。
“反正都是自己选的啊，不是每个人都有选择的余地。”
“真是我们自己选的么？”陈陌反驳说，“大多数时候，是命运的安排吧？”
“你相信命运吗？”隔了好一会儿，林芝才回应说，“你有什么理想吗？”
“我？”陈陌捋了捋头发，“大概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吧，我读过一些书，东野圭吾，卡夫卡等等，我想去他们书里写的地方看一看，虽然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但是我有时候觉得能写入小说的地方肯定特别美好，就想去。”
“那你最想去哪儿？东京？”
“不知道，也许是布拉格吧，千城之城。”我把下巴磕在膝盖上，“布拉格的广场上有一座建于1410年的钟楼，它的自鸣钟每到整点，窗门便会自动打开，钟声齐鸣，12个圣像如走马灯似地一一在窗口出现，向人们鞠躬。”
“你居然喜欢这样的地方啊，你以为你是诗人么？”
“想想而已，总不算什么过错吧？何况我这样，那一天才能混到有钱让我去欧洲？”陈陌耸了耸肩。
话题渐渐转移开，林芝似乎有些倦了，把脸蛋贴在椅背上休息。她的睫毛密长而面容干净，闭上眼睛的时候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陈陌的心里动了动，想着多年以后他会不会十分怀念这个时刻：夜色就要降临，空气被积压的雨云弄得湿润，餐厅没有什么人，灯光不太明亮，也不太晦暗，牛排被煎的焦香四溢，面对面坐着一个心里喜欢而她也似乎不反感的女生，她昏昏欲睡，而陈默目不转睛。
如果能够开始，上海听上去也是很不错的地方呢。
